附錄
2024-10-04 06:29:33
作者: 王小鷹
關於韓無極及無極畫的歷史資料
民間戲曲腳本中的斷章殘頁,蛛絲馬跡
明代畫工韓無極拒不降清,以一管銅杆紫毫筆剔破自己的雙目,慘烈而亡的故事,雖不見載於各種版本的史書典冊,卻在民間的茶樓酒肆舞榭歌台中流傳甚廣並且經久不衰,江浙皖一帶流行的地方戲曲,幾乎都保留著有關韓無極生平逸事的劇目。譬如,有一出《血色梅》,便是演繹了韓無極生命最終的那幕悲劇。因為史典上沒有任何記載,韓無極生卒年月不詳,在這齣戲中是以扇子生的角色飾演韓無極的,風流調倪,儒雅溫厚卻不失錚錚英雄氣概。戲是從清兵攻下江南之時演起,韓無極遁入深山隱居,思念故國,淚濕衫襟,縱酒狂飲,奮筆走墨,所作《氣節圖》十二卷,以警示天下高士莫貪圖了榮華富貴去做清朝官,喪失天良品節為後人所不齒。韓無極作完《氣節圖》,頓覺耗盡了全部心力,徒留一副軀殼而已,萬念俱灰,只求速死。他脫下長衫,將平常鍾愛的筆硯紙墨悉數包裹了,葬於屋后土坡之上,又仰面喝乾了壺中殘酒,便跟踉蹌蹌登上高崖,準備縱身跳入深澗,完成以身殉國的壯舉。韓無極沒來得及墜崖,卻被一紙素箋挽住了。腳步。江南名妓秦朵娘差貼身r震綠兒扮作小憧模樣進山送信,將韓無極從閻羅殿的門檻上拉了回來。韓無極隱居的地方連父母妻兒都不知曉,偏偏告知了秦朵娘,可見秦朵娘在韓無極心中的地位。韓無極視秦朵娘為紅顏知己。萬兩黃金容易得,人間知己最難求。故而,韓無極雖然已下定了死的決心,讀了秦朵娘的信,還是退下高崖,略整衣冠,出山赴約。事實上,綠兒雖奉命替秦朵娘送信,言語中卻已向韓無極做了不少暗示,意欲阻止他出山。可韓無極哪裡聽得進去?趁著月色幽螟下了山,租了一葉烏篷小舟,沿刻溪直流而下。韓無極至死也沒有想明白,他的可心稱心貼心的秦朵娘如何會做了清廷的誘餌?三日後,韓無極在秦朵娘的錦繡帳中成了清兵的俘虜。原來,新到任的府台大人是個畫迷,仰慕韓無極的名聲,打聽得他與秦朵娘的情緣,便施計將他騙出了山。府台大人好生款待韓無極,命其作十二屏條仕女通景。韓無極拒不捉筆,絕食以抗。府台大人使出最狠的一招,將其結髮妻子和年方及筍的小兒子綁了來做籌碼。韓無極肝腸寸斷,欲哭無淚,想平生已愧對妻兒,豈忍心讓他們再遭此凌辱?遂告罪於府台大人並非自己不肯作畫,只因用慣了的銅管紫毫筆與抄手龍尾硯均於戰亂中遺失,無法作上乘精品,惟恐衰讀了大人,亦怕壞了自己一世的畫名。府台大人捻須領首微微笑著,問道「倘若下官能替韓先生尋回那銅管紫毫筆和抄手龍尾硯呢?」韓無極想,這千山萬嶺,憑是神仙也難尋著我葬筆之處呀。便答道「倘若大人能幫我尋回銅管紫毫筆和抄手龍尾硯,小人感恩不及,何況區區幾幅畫呢?」府台大人當下廣布告示,並差幾路人馬四處尋找,數日後,竟將那包筆墨紙硯拎了回來。府台大人親自為韓無極鋪好上等冷金紙,命人端一瓮熱水置於抄手硯下空穴處,以防墨沉凍結。其時正值三九,窗外飄著碎麥粉似的細雪。府台大人笑容可掬地道「君子重然諾,韓先生,請作畫吧。」韓無極雙手捧起銅管紫毫筆,猶如捧起一塊冰,寒氣徹骨,又如捧起一塊炭,炙心炙肺。恍惚間想起,那日與朵娘小別重逢,顛彎倒鳳之間,朵娘似乎問起過文房四寶的下落。天哪,傾五湖四海之水,難洗我心頭恥恨!有眼無珠,還要那眼作甚?韓先極一咬牙關,舉起紫毫筆,猛地將那尖銳的銅管朝自己的雙目戳去。霎那間,熱血迸濺,鬼哭狼嚎。急變之下,護衛士兵蜂擁而上,可憐韓無極,慘痛痛死於亂刀下。府台大人驚魂甫定,卻意外地發現那張冷金紙上濺滿了韓無極的鮮血,竟如一幅如火如茶的紅梅圖,府台喜出望外,仰天大笑道「此乃天予我也。」遂上前仔細品賞,血色梅花竟也水暈姻組,濃淡相趣,千朵萬簇,風致韻絕。府台看得入迷,情不自禁伸出雙手將畫捧起,不料那朵朵血色梅花在府台手中忽地化作了蓬蓬火焰,轉眼間便釀成了沖天大火,將整座府台衙門燒成灰燼。
另外有出戲叫做《朵娘恨》的,卻是憐香惜玉地敘述了韓無極和秦朵娘的生死戀情。秦朵娘雖是青樓女,但在此劇中通常以閨門旦應對。傳說秦朵娘出身官宦人家,因其父遭奸臣陷害,家破人亡,方才淪落煙花的,故而秦朵娘在風月場中的名聲不是憑她的容貌,而是憑她的才情和氣度。 當時韓無極畫名揚溢,秦朵娘對他心儀已久。適逢秦朵娘為超度她屈死的雙親,將平日積攢的賣笑錢悉數捐修天池廟,便出高價請韓無極為她作千手觀音像。兩人一見鍾情,韓無極不受酬金,深深一揖道「只求朵娘為我舞長袖一曲,足矣!」秦朵娘欣然從命,翩翩起舞。據說,秦朵娘的玉龍長袖舞是堪與楊貴妃的霓裳羽衣舞媲美的,可以想像韓無極一定看得如痴如醉。他本是個多情種子,豈能不為秦朵娘傾倒?秦朵娘舞畢,嬌喘吁吁,道個萬福。韓無極精神亢奮,提起他那管斤半重的銅管紫毫筆,飽蘸瀚墨,立筆揮掃,勢若風旅,只兩個時辰,千手觀音像便已畫成。觀者無不驚嘆其行筆走線出神入化,背地裡又紛紛私語,那尊觀音面目神態分明是秦朵娘再現! 當晚,韓無極便是在秦朵娘的花樓中過的夜。可惜,韓無極與秦朵娘恩愛正濃之際,清兵便進關了。在這齣《朵娘恨》中,韓無極的被俘又是另一種情節。韓無極遁入深山,無人知其所在。秦朵娘脫下錦繡羅裙,扮作樵夫模樣,以弱柳之軀進山尋夫。挪一步三寸金蓮,叫一聲「我的韓郎」,真可謂一步一啼血啊。韓無極不願牽累朵娘,深避不見。朵娘尋得筋疲力盡,氣息奄奄,一個失足,跌下懸崖。韓無極聽得朵娘悽厲的呼救聲,心膽俱裂,不顧一切從藏身處奔出撲向崖邊,卻被悄悄尾隨著朵娘的清兵捕獲。而朵娘跌下懸崖後,被一株如冠如蓋的古松掛住,倖免於難。韓無極被帶進府台官邸,府台大人帶著胸有成竹的微笑命他為新築的聽鵬園作十二屏條通景畫,他垂目肅立,不理不睬,寒光噢噢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坦然引頸就刃。
府台大人喝退刀斧手,冷冷地笑著命人將朵娘綁於堂外廊柱上。府台大人說「韓先生,如今只有你能救這位傾國傾城的美嬌娘了。」府台大人這一著準確無誤地擊倒了韓無極,倘若他再不作畫,那些凶神惡煞的劊子手就會當著他的面將朵。娘剝光衣服,一刀刀地刻死。韓無極怒髮衝冠,目眺俱裂,他發瘋似的擎起了筆,只聽得朵娘哀哀言道「韓郎莫管我,是朵娘害了你!」韓無極便憤然將筆管戳向雙目,他既不忍目睹朵娘慘死,又不願折腰屈從府台,他只有自栽這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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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娘恨》同樣保留了韓無極血濺素絞成梅的細節,結局卻是朵娘焚燒府台府,攜血色梅花逃進深山,無人知其所終。
關於韓無極的故事敘述得最詳盡最完整的當屬連台本戲《丹青淚》了。有些鄉鎮小戲班靠著這部戲,三年不愁開銷銀。拉開場子,一個月兩個月地演下去,包廂雅座樓廳,座無虛席。韓氏無極畫諸代傳人的故事詭橘曲折、撲朔迷離,叫人牽腸掛肚,欲罷不能。據說韓無極生有三子一女,其妻韓蘆氏十分賢惠,且具膽識。韓無極慘死之後,她變賣了房屋田產,攜兒女遠走他鄉。其後數十年,韓蘆氏含辛茹苦撫育兒女,將韓無極絕筆氣節圖掛於內室四壁,令兒女們日 日臨摹。幸而韓門三子一女都勤勉聰穎,漸次都有了畫名,尤以次子韓細布最得其父精髓,亦有人說細布之畫已超過其父。韓細布羽翼豐滿之後,便耐不住虎落平陽、龍困淺水的寂寞,再不願隱姓埋名淹沒於山野僻鄉,遂亮出韓氏名諱,創辦無極書畫會,名噪一時。正值康熙帝大興土木遍造宮樓殿宇,廣招天下名工巧匠,韓氏兄弟也接到了入宮作畫的召令。究竟入不入宮,韓蘆氏憂心忡忡、舉棋不定。如若拒不入宮,恐遭抗旨之罪,且孩兒們空懷冠世才華,何時得以舒展?如若入宮,卻有違先夫韓無極之志,更何況皇宮如險惡之海,歷來伴君如伴虎呀。韓細布卻說「眼下太平盛世,康熙帝惜才如命,此番進宮,正當我韓門弟兄大顯身手,將無極畫派流傳於世,彪炳史冊,父親在天有知,是會高興的,豈可杯弓蛇影、庸人自擾,臨路遲回而坐失良機呢?」韓蘆氏理論不過他,只好由他們兄弟進宮去了。其時昭勛崇德樓方建成,樓前有琉璃瓦頂巨型影壁,擬作忠義功臣圖。聖諭下來,宮中畫匠無人敢接,皇親國戚枝蔓糾葛,各有各的神通,哪一脈都得罪不起,真真是危機四伏。惟有韓細布年輕氣盛,自恃才高藝絕,便雄心勃勃接下了這活計。 自然奉命惟謹,不敢有些許疏忽,兄弟幾個到各處寫生,把有關形象和環境作了詳細的記錄,務使不失其真。先勾了紙本草圖,進呈皇上過目,待首肯發還,才正式落筆。歷時三年有餘方告完成。據說此畫氣象恢宏,傅彩壯麗,所畫人物堆金瀝粉,重色勾嗔,鬚眉飛揚,神態細膩逼真,衣袂飄忽,形狀栩栩如生。畫成之日,朝廷百官及內宮殯妃先後前往觀看,讚譽之聲不絕於耳。更有見畫中人神氣宛然,恍如先人再世,不覺潛然淚下,繼而一片號陶。據說康熙帝是重賞了韓氏兄弟的,也有傳說康熙帝還破格賜予韓細布進士出身,侍直南書房,常在如意館內作畫。然而,世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韓氏兄弟。韓蘆氏以及韓氏兄弟的妻兒們日 日引頸翹望,等待親人載譽歸來,榮宗耀祖,卻久久無有音訊,遲遲不見蹤影。韓蘆氏打點銀兩,輾轉託人去京城查訊,宮中悄悄傳出消息說,皇上是賞了韓氏兄弟,是封了韓細布的官,那忠義功臣圖影壁是赫然豎在昭勛崇德樓前,這些都不是訛傳。只是畫成盛典之後,韓氏兄弟仿佛上了天、入了地似的,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們。韓蘆氏已覺凶多吉少,意欲全家棄屋潛逃。可兒媳孫孩們都不相信老人的預測,皇家賞封的事天下傳聞,皇家若再加害韓門,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全家人正在逃與不逃間忐忑不安地遲疑著、等待著,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一群身著玄衣頭纏玄巾的強人闖入韓宅,將韓門男女老少幾十口人一個不留地殺害了,臨走還點了一把火。據說韓宅地的大火燒了十天十夜不滅,方圓百里的人夜夜能聽到冤魂憤慈的嘶哭。這一段故事雖然悲慘激烈,但一般戲班子演這本戲時都將它作為背景的陪襯,在戲台上演繹出來的卻是韓細布與妓女白忍冬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韓蘆氏因為秦朵娘鴻占雀案奪了丈夫的愛,故而對妓女深惡痛絕。韓蘆氏家規森嚴,韓細布又是孝子,所以他與白忍冬相戀,只能躲躲藏藏偷偷摸摸,在母親與妻子跟前編造謊言,洋相百出。後來韓細布入宮作畫,母親妻子兒子相攜出城郭送行,白忍冬只好扮作過路的陌生村姑遠近排徊,暗中眉目傳情,依依不捨。原本辛酸沉重的故事,卻以幽默輕鬆的喜劇樣式演出,叫人笑著倒比哭還難受。這本戲結尾韓門慘遭洗劫之夜,白忍冬在玄黃庵中生下了韓細布的兒子韓陀子。 白忍冬原本最惱恨韓蘆氏阻撓她和細布相愛,這時卻連迭聲阿彌陀佛地感謝韓蘆氏了。 由於韓蘆氏的威懾力,韓細布將這段戀情瞞上瞞下,極少有人知曉,才使白忍冬得以平安生下兒子。
在全本《丹青淚》中,韓氏無極畫諸代傳人惟有韓陀子是由文丑行當扮演的,著高檐帽,登破木展,嬉笑怒罵,放浪形骸。據說韓陀子嗜酒如命,因為有「酒能消愁,猶如兵之克敵」的說法,他便自號為酒兵,又號聖賢杯。戲台上韓陀子出場,腰間總是系一隻斗大的酒壺和一管如椽之筆。他到酒店飲酒,總是先把那管筆摘下,交予帳台抵帳。待酒喝到七八分醉意了,便喚店小二將筆取來,蘸著殘酒,揀四壁空白處隨意塗抹,或奇石怪松,或翎羽花草,均頃刻而就,筆觸跌宕縱橫、奔放淋漓,常引得路人駐足、觀者如堵。所以,凡是韓陀子常去的酒店,生意總是特別興隆,韓陀子的畫名就是從酒店裡張揚開來的。以韓陀子的性情,自然是與功名無緣的,偏偏韓陀子討得一房妻子叫羅珠兒,原是當地一名小官吏的女兒,因仰慕韓陀子的畫名,才不擇門第下嫁。那珠兒雖無閉花羞月之貌,卻也風儀端整,且略通文墨,故韓陀子對她十分傾心。珠兒在枕邊規勸陀子「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人生在世,如不能建功立業,雖壽百歲猶為天也。官人春秋正富,才華超人,正當百尺竿頭一展宏圖,何意獨鍾杯中濁物,反置功名事業於不顧呢?」遂夜夜紅袖添香,敦促陀子攻讀四書五經。其時,乾隆帝設立畫學,擴充畫院,招募八方高手。羅珠兒見機會已到,便摔掇韓陀子進京應試。韓母白忍冬苦苦阻攔,以先祖先父的慘痛教訓告誡陀子。怎奈陀子已被珠兒蠱惑得心血沸揚,哪裡還聽得進?正所謂逐鹿者不顧兔也,便擇日進京去了。初試畫題為「野渡無人舟自橫」,眾人多作空舟繫於岸畔,或立鷺於舷側,或棲鴉於篷背。陀子卻作一人橫臥於舟尾,其意不在「舟中無人」,而在「無人渡水」,考官大為讚賞。複試時只餘下十之一二人了,畫題是「蝴蝶夢中家萬里」。韓陀子摘下腰間酒葫蘆,仰天喝了個痛快,無多加思索,揮筆畫蘇武牧羊於北海,披氈枕節而臥,有蝴蝶飛揚其上。此畫筆觸簡潔酣暢,人物造型誇張,通幅畫面了了數筆卻縈繞著濃濃的思鄉之情,寂寥而蒼涼。考官將此畫獻於皇上,乾隆帝原本是風流才子,亦窮丹青之妙,賞識之下,點了魁首,並親筆品題「神來之筆,無形之思,情在畫外。」自有人將消息傳回家鄉,羅珠兒欣喜若狂,白忍冬雖是疑惑,自然也是喜歡的。韓家擺三天盛席款待賀喜的親友鄉鄰。那幾家壁上有陀子塗痕的酒店,一時竟身價百倍起來。羅珠兒整頓細耿,正準備進京共享榮華富貴,不料頃刻間風雲突變,有人上奏皇上,韓陀子畫蘇武牧羊暗藏反叛之意,龍顏震怒,將韓陀子下了大獄,以謀反罪判處極刑。這本戲的最後一幕,羅珠兒編衣素裙到法場祭夫,淚漣漣斟上黃酒一杯,韓陀子反縛著雙手,竟以頭撞翻酒杯,怒目唾其面,罵道「刁婦,若不是你利慾薰心,成天在我耳邊枯噪,我豈能落得身首異地的下場?!」珠兒泣不成聲道「官人,妾身實是一片真心待你的呀。」陀子慘白著臉冷笑道「你是做夢也想著鳳冠霞被做狀元夫人的吧?」珠兒一口氣噎在喉嚨口,自忖再無顏活於世間,便哀叫一聲「夫君,妾身先於黃泉路上等你了!」一頭撞死在石柱上了。韓陀子仰天長嘆「我本是一管筆、一錠墨、一張紙,一壺酒足以過一生的人,不想受惑於婦人,竟成了蠅營狗苟趨名逐利之徒,讓世俗站了一生清白。娘啊,兒悔不聽從娘的逆耳忠言,自取滅亡。孩兒不孝,不能替你老人家送終了,在此受不孝兒一拜吧!」遂以額叩地,血流如注。頃刻,午時三刻到,霎那間鼓號齊鳴,韓陀子的頭顱便在這撼天動地聲中落下了塵埃。
連台本戲《丹青淚》雖然主要是敘述韓氏無極畫幾代傳人的故事,卻有幾位青樓女子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對於頭本里的秦朵娘和後面的凌霄女一直頗多爭議,褒貶不一,各有各的演繹法。而白忍冬則是最有光彩、集美麗、善良、堅貞為一身的理想形象了。按時間計算,乾隆年間的白忍冬應該是毫堂之年了。可是在戲台上,白忍冬總是青衣裝扮,哀婉而清麗。後本戲序幕,急鑼密鼓中,白忍冬懷抱韓陀子的一雙兒女碟步圓場而上,兩個鶴子翻身後,又跪步急急向前,形容淒蒼而驚慌。聞聽兒子媳婦雙雙慘死的噩耗,白忍冬頭一個念頭便是無論如何要保住韓家一脈血根。她來不及悲傷哭號,亦來不及收拾行裝,徒手抱起一對孿生嬰兒,寅夜逃出村莊。一路餐風宿露,乞討為生。輾轉周折數百里,她逃到了海邊的一座漁村,終於心身憔悴,昏死路旁。後來,白忍冬被一位沈姓客商救起。那沈老闆雖是有萬貫家產,卻。年過半百,膝下無子無女,十分寂寞。老闆娘見了白忍冬的一雙孫孩,愛不釋手。 白忍冬細察沈老闆夫婦都是厚道之人,便將孫孩過繼給了他們。沈老闆夫婦老來得一雙如花似玉的孩兒,喜在心裡,笑上眉梢,貴賓似的款待白忍冬。幾天後,沈老闆船發東洋做生意,白忍冬隨他們一家出海,船行中途,白忍冬縱身躍進了茫茫的大海。 白忍冬的故事就這麼悲壯地結束了。在《丹青淚》這部連台本戲中,白忍冬是位承上啟下的人物,她延續了韓氏的血脈,她生下了韓陀子又救出了韓妙鹿和韓妙鵑,所以,她的生命是與韓氏無極畫融匯在一起的。
數十年以後,韓陀子的後代韓妙鹿和韓妙鵑乘船從日本回到故鄉。養父是位曠達俠義的商人,在他們略通世事之日,便將他們的身世和盤托出。後來,養父養母相繼去世,他們在異邦已毫無牽掛,他們為著振興韓氏無極畫的大業義無反顧地回來了。韓妙鵑生性靜穆,早就厭倦塵世,回鄉後傾其所有錢財重新翻修天池廟玄黃庵,然後削乾淨一頭青黛的長髮,做了玄黃庵年輕美貌的庵主。而韓妙鹿卻雄心勃勃,四處聯絡無極畫弟子,重建無極書畫會。妙鹿在東洋正兒八經上過美術學堂,他將西畫中的素描、透視、色彩、光線等技法融入水墨畫,使韓氏無極畫的面貌煥然一新,立刻引起了世人的瞻目。按照現在的觀點,韓妙鹿實在應該算是二個改革家。他在東洋跟養父學過經商之道,深知單靠無極畫弟子們的搖旗吶喊成不了大氣候,便在無極書畫會下開設了裝滿社和肖像館。新無極畫注重色彩光線處理,畫面富麗輝煌且艷而不俗,人物肖像造型結實,素描關係準確,故裝演社和肖像館的生意很快就興隆起采。隨後,韓妙鹿又創辦無極畫學堂,亦實屬驚世駭俗之舉,平民百姓乃至富貴豪紳官宦人家競相送子入學,倒冷落了許多私塾學館。可以說,韓妙鹿將韓氏無極畫推至了它的巔峰時期。天下之事,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只是處於鼎盛時候的人很少能明智一地意識到這一點的。
民間上演的連台本戲《丹青淚》中,展現在戲台上的是韓妙鹿與賣藝人凌霄女的一段傳奇。韓妙鹿經常領著無極畫學堂的學生到大街上去開速寫課,任學生憑著藝術感覺隨意選擇描寫對象。這在當時一度傳為奇聞,乃至驚動了朝廷。據說,奉命編纂書畫譜的都察院都御史曾差人微服察訪,對韓妙鹿的新派無極畫及其畫學學風都有溢美之詞。滿清立朝以來,民族矛盾屏雜階級矛盾關係複雜又奧妙,一般士大夫文人畫家對人生社會抱著冷淡消極的態度,許多人榜徨排徊於野,放浪山水之間,繪畫題材只取「山山由之雲」或「傲霜之花。而疏於表現接觸社會反映社會的「人事」,故而清代的人物畫遠遠不及山水花鳥畫發達。然韓妙鹿獨獨喜好畫「人事」,常取民間生計為題材,譬如他畫的《乞丐王》、《肉鋪三娘》等,都名噪一時,還有長卷《鬼途拾趣》,寫人死後去做鬼的路上的艱難坎坷,極盡諷刺之能,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有異曲同工之妙。 曾有人考證嘉慶年間,一度衰敗的人物畫有過起死回生的繁榮,是因了韓妙鹿新派無極畫的緣故。只是查遍清代出版的畫錄、畫譜、畫編,竟無一收載韓妙鹿的畫作,這實為一樁憾事。其間緣由,因歷史封塵的沉重駁雜而不得而知了。言歸正傳,有一日,韓妙鹿率眾學生上街畫畫,正遇上一支雜耍班當街拉場子,團團轉轉吸引了不少看客,喝彩聲此起彼伏。韓妙鹿先只是看看熱鬧,隨便引頸瞄了一眼,不想竟此脫不了身,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陷進了泥淖。他正看見一個身著橙黃小團花包衣包褲的女子舞弄著兩塊猩紅的絲羅方帕,那帕子尺半見方,在女子纖纖的柔指中旋轉如輪,忽而是一朵怒放的花,忽而是一蓬熾烈的火。韓妙鹿承認,真正勾了他魂的卻不是那兩方帕子,而是舞帕女子輕巧玲瓏、曲折有致的身姿。韓妙鹿在東洋時畫過人體模特,對人體美特別敏感,只一眼他便感受到了那種攝人心魄、妙不可言的衝擊。這時,雜耍班的老闆忽地將籠中一隻麻雀放上了天空,只見那女子一個倒弓步,手一揮,那帕子便箭似的飛了出去,但聽得卿啾一聲,那雀兒應聲落地,眾看官呼聲雷動。韓妙鹿卻只是痴痴地盯著那女子,她那件橙黃團花繡衣上有許多迷人的線條,隨著她的婀娜多姿而折變出種種形態,實在是遐想無窮的。韓妙鹿甚至沒有發現那雜耍班老闆已經轉到了他面前,將那隻古銅圓盆齊眉舉起,喊道「這位先生,多謝了!」韓妙鹿吃了一驚,他看見銅盆里小山似的堆起銅錢銀子,不覺急出了一身冷汗。帶學生出門上課,身上並無半分銅鈾。這一刻真有點尷尬。老闆見他呆立著,便從銅盆邊上仰起了鬍子拉碴的一張臉,又喊道「來啊,凌霄女,拜謝這位先生!」那舞帕女子便款款上前,道個萬福,輕啟紅唇「多謝先生賞施!」韓妙鹿汗如雨下,連忙作揖,道「這位大爺,這位小娘子,並非我不懂場子的規矩,今朝出門匆促,未帶銀兩……」那老闆便吼了起來「沒錢你還賊眼鳥珠地盯著人家姑娘看半天作甚?天底下有這麼白吃豆腐的事嗎?」於是,便有幾個著玄色英雄結夸衣的壯漢從四麵團團圍住了韓妙鹿,韓妙鹿恨不得有條地縫鑽了進去,卻只得連連作揖道「大爺們千萬別作怒,聽我把話說完。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我韓某豈是偷雞摸狗之徒?俗話說,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我的店鋪和學堂就在前面那條街上。韓某確實十分欣賞這位小娘子的技藝,想請大爺和小娘子收場後到我店鋪來聚聚,其時定當奉還所欠銀兩,不知大爺意下如何?」老闆的臉色雖還疑惑卻已平和下來,周圍看客中都有認識韓妙鹿的,也紛紛為他作證。老闆臉上便有了笑意,說「既然韓先生是個爽快人,我們恭敬不如從命了。」又拉了凌霄女叩謝韓先生盛情。凌霄女雙目剪水、脈脈含情,「謝」字還未出唇,已讓韓妙鹿如痴如醉了。這以後的事體發展便如漲潮的春江水無可阻擋地一瀉千里。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凌霄女逃出雜耍班敲開了韓妙鹿的宅門,她哀哀哭訴身世,原是禽獸不如的雜耍班班主乘她父母雙亡之際威逼她賣了身子。韓妙鹿不顧玄黃庵主韓妙鵑的勸阻,收留了凌霄女,後來又出重金與雜耍班老闆了斷了此事。韓妙鵑畢竟參禪悟道,洞察世事,她仰天長嘆道「凡夫俗子,執迷不悟!吾韓氏無極畫必斷送在此女子手中也!」遂靜守青燈古佛,不再踏進畫館一步。果不出韓妙鵑所料,自凌霄女進了無極畫館,韓妙鹿的事業便出現了走下坡路的趨勢,裝演社與肖像館的生意逐漸清淡下來。不久,又有當地富豪紳士以傷風敗俗的罪名到府台衙門告無極畫館,甚至還拉了兩個學堂的學生在大堂上言之鑿鑿地作證,說是親眼看見那個賣藝女脫得一絲不掛地讓韓先生畫畫兒。自然又花費了不少銀子才平息了這場官司。可無極畫學堂卻是辦不下去了,學生紛紛退學,路人都繞道而行,惟恐淫晦之氣站污了自己。在這期間,正值皇上廣徵天下美女才女入宮,那雜耍班班主活生生被韓妙鹿連根拔去了搖錢樹,豈不懷恨在心?便差手下高手半夜潛入無極畫館偷得韓妙鹿畫凌霄女肖像一幅,秘密呈獻給京城下來的撫台大人,撫台見了畫像,驚嘆天下竟有如此絕色的佳人!班主便加油添醋搖唇鼓舌了一番,撫台當即下令,命無極畫館立時三刻將凌霄女送到撫台行轅。如果在這個當口韓妙鹿懸崖勒馬,將凌霄女奉獻給撫台,那麼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韓門無極畫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偏偏韓妙鹿是個天下少有的痴情漢,決不肯將心愛的女人拱手出讓,他竟想出致命的絕招,與凌霄女正式拜堂成親。他天真地以為皇上總不會強搶百姓的老婆作妃子吧?就在韓妙鹿與凌霄女結婚的那天晚上,官兵包圍了無極畫館,搶走了凌霄女,韓妙鹿及韓門弟子無一倖免於難。其實,官兵的目的只是帶走凌霄女,為了不牽連韓妙鹿,凌霄女是自己主動鑽進官兵抬來的大轎的。可恨雜耍班班主公報私仇,當官兵的大轎抬走了凌霄女後,他便命手下打手血洗了無極畫館。多情而才華橫溢的韓妙鹿就這樣為了一個雜耍女子斷送了自己,也斷送了風靡一時的韓氏無極畫。戲台上一般是這麼展開情節的,民間流傳的卻另有一番隱情。老人們向後輩說起這段歷史,都咬牙切齒地咒罵凌霄女,這個艷若桃花卻毒如蛇蠍的女人,比姐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實際上,她是皇家畫室如意館中的宮女,長得冶容多姿,體態柔若無骨,且聰穎靈巧,書畫筆墨,無師自通,被當時掌管宮廷畫工、士流的大學士相中,命她喬裝賣藝女誘惑韓妙鹿,最終目的是要設法騙取韓氏無極畫代代相傳的畫訣《傳神秘要》。關於這《傳神秘要》,傳說中奧妙無窮,其間有「配色法」,「點睛法」、「煙雲法」、「體態法」等等凡一百二十課,悟了這秘訣,下筆若有神助。據說大學士亦是當時著名的宮廷畫家,曾幾次三番許以高官厚祿,意欲從韓妙鹿手中覓取《傳神秘要》,都被韓妙鹿拒絕了。大學士畢竟學問淵博,曉通人事,使出殺手銅美人計,天底下哪裡真會有柳下惠似的男人呢?凌霄女在新婚之夜將韓妙鹿調撥得醉醇蘸迷沌沌,便輕而易舉地取了《傳神秘要》,又舉燈為號,讓潛伏著的官兵悄悄地血洗了韓氏畫館。不管哪種說法是真,韓妙鹿總是毀在一個女人的手中,這叫多少文人騷客心驚膽戰卻又意欲難平啊!
傳說中韓妙鹿沒有後代,似乎韓氏一脈到此斷了香火,無極畫也從此堰旗息鼓,塵寰中的一縷過眼煙雲。不過連台本戲《丹青淚》卻還有最後一折,說的是韓門弟子韓激與江南女丹青沈秀秀苦苦相戀的故事。這韓欲究竟出自韓氏門中哪一族哪一房?沒有確切的說法,或許是唱戲人杜撰出來的,不過編排得倒也合情合理。說是韓溉乃玄黃庵主韓妙鵑的螟蛤之子,韓妙鵑洞察凌霄女的本性之後,暗中指使韓欲用一部偽《傳神秘要》替換了真《傳神秘要》》。就在韓妙鹿與凌霄女拜堂成親之際,韓欲喬裝小廝逃出了無極畫館,故而得以虎口餘生。無極畫館慘遭血洗之後,韓妙鵑以香湯沐浴後垂目合掌端坐於玄黃庵中,十數日滴水不進,然後悄然圓寂了。韓欲化名成了一名浪跡萍蹤的江湖藝人,雲遊八方,替人畫肖像,畫門神,神仙妖魅,龍鳳魚蟲,天地古今,無所不能,不久便在江湖中有了聲望。正值江南九峰間畫業行會將與北方齊魯畫鋪舉行「人傑地靈」的繪畫大賽,九峰間總堂沈茂元派出親信,數月來尋遍大小城鎮,終於咬住了韓澈的行蹤,便備厚禮,親自登門,躬請韓溉加盟九峰間畫業行會,以壯聲勢。韓溉記得義母韓妙鵑臨別時慎之又慎地叮濘「利為害本而福為禍先,惟不求利者為無害,不求福者為無禍。嗚呼!世人皆見利而不見害,猶如魚見食而不見鉤也!」韓溉便婉拒道「草野之人,雕蟲小技,豈敢當此重任?」立意不受禮聘。沈茂元久在江湖,老謀深算,亦不勉強。不久便是重陽日,韓澈正獨自喝著悶酒,天涯孤旅,前程渺茫,心中鬱悶,不覺潛然淚下。及時,沈茂元卻差人來請他登九峰山觀游,以畫會友,他一則盛請難卻,二則也想出去散散心,便應允了。韓溉自然料想不到這一登山便註定了他的悲歡離合。韓雕在九峰山上遇見了沈茂元的胞妹沈秀秀,秀秀長得纖巧秀媚像一株可人的含羞草,而且也有一手好丹青,平添了幾分清雅脫俗之氣。韓溉與秀秀郎才女貌一見鍾情,真是相見恨晚,今宵苦短!兩人眉目傳情,已是難捨難分。於是,當沈茂元再次提出請韓溉加盟九峰間畫業行會的時候,面對秀秀哀懇的目光,韓溉不想答應也只好答應了。在後來「人傑地靈」的繪畫大賽中,韓澈所作《重陽登臨意》圖卷獨占鰲頭,奪得魁首,九峰間畫業行會因此聲名大振。韓溉與沈秀秀終日在一起談古論今,切磋畫藝,兩情眷眷,誓同生死。韓溉便委託行會中資深先生為媒,向沈茂元提親,欲娶秀秀為妻。沈茂元胸有成竹,含笑道「秀秀雖非名門望族大家閨秀,卻也是方圓幾百里出了名的才女,我九峰間畫業行會中扛鼎的女螺姑。敢問先生,你以為該出多少聘禮來娶秀秀呢?」即時,韓欲的畫正是妙得火旺,價值連城,故而韓欲有恃無恐,答日「但憑沈總堂出價,為娶秀秀,晚生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沈茂元朗聲大笑道「聽先生所言,吾妹得其所歸也。我亦珍愛秀秀,嫁妹決非賣妹,不圖先生金錢銀兩,只一卷《傳神秘要》為聘足炙!才子佳人,丹青為媒,書腆為聘,豈不傳為千古佳話?」韓欲一聽此言,大驚失色,這些年來東躲西藏,一不經意,卻又落入了人家經心設置的圈套!,原來,這沈茂元早年也是韓氏無極畫的信徒,他初識韓溉便從那筆意墨韻間猜出韓澈的身份來了。韓欲想起義母韓妙鵑的一番警世恆言,冷汗流渡而下。他知道一旦世人明白了他的真面目,他便沒有太平日子了。於是,他咬緊牙關,斷然否認自己是韓門後代,更不知何為《傳神秘要》。沈茂元便將他軟禁於幽室之中。是夜,沈秀秀悄然入囚房與韓澈相會,情詞切切地說道「先生既與奴家兩情相悅,共修百年之盟,世間還有何物比此情此意更珍貴的呢?何意竟為區區一冊舊卷而負山盟海誓?況且,先生如若真是韓門子弟,為韓氏無極畫著想,與其將《傳神秘要》藏之深山束之高閣,使之泯滅於日月更替之中,不如將它昭示於世,傳播後人,使無極畫得以春草復生,更行更遠。先生是博雅宏達之士,豈能不明白這點世理?」韓溉勃然變色,拂袖而起,斥之道「想不到千嬌百媚女兒身竟也包藏如此奸詐之心,何有顏面再提山盟海誓?古人云,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而改節。休再絮叨,從此你我情斷義絕!」秀秀無奈,掩面飲泣而去。韓溉死不承認自己是韓無極傳人,沈茂元顧及九峰間畫業行會的聲譽,只得放他出籠。韓溉離開了九峰間,又孤獨地雲遊四方。不久,他聽說沈秀秀被當時十分風靡的海上畫派之力將重金聘納為二房夫人,便覺得心靈的支撐旬然倒塌,從此一撅不振,抑鬱寡歡,半年後因癢病死於山野僻鄉的小店之中。連台本戲《丹青淚》就此降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