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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從蘇格蘭男人的「裙子」說起

2024-10-04 06:19:52 作者: 趙剛著

  文化的砥礪說明每個民族、每個個體都生活在自己的「格子」里,未必能時時「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格子」劃定了文化的邊界,壁壘森嚴得讓人望而卻步。能否突破中國人自己固有的「格子」呢?試試看,試著走出我們自己的「格子」,走進英國人的「格子」,試著體會、接受他們的熱忱、幽默、婉轉、矯情,這也算是頗具玩味的、「國際化」的歷練了。

  英國文化五彩紛呈,讓人過目不忘。在這裡留學、工作、生活,最根本的不是學位證書,不是工資條,也不是每天的柴米油鹽,而是一種英式的文化存在感。

  2003年來英國留學的第一站是蘇格蘭。那裡的蘇格蘭男人穿著方格呢裙,喝著威士忌,打著高爾夫球,吹著風笛,吃著haggis(羊的內臟雜碎做成的肉肚子)……

  叫方格呢裙實在是歸功或歸咎於「形象翻譯法」。說「歸功」,是因為這種服裝的英文譯音叫基爾特(kilt),但完全不知所云,而「方格呢裙」則既描述了式樣——裙子形狀,又突出了圖案——方格子,還點出了所用材質——呢子。確切地說,是羊毛花呢這個翻譯很立體,躍然紙上,一語中的。

  而說「歸咎」,是因為中國人看到這個中文解釋後,頭腦中的印象基本上只鎖定了「裙」字,難免以偏概全。十幾年前,在格拉斯哥大學商學院MBA專業的「破冰聚會」(ice-breaking party)上,一位蘇格蘭同學提出「你們對蘇格蘭的印象是什麼」的問題時,中國同學回應說,「你們蘇格蘭的男人是穿裙子的。」其他同學也附和,認為這是個最大的特點。而這位同學當時卻聳聳肩,迷茫而無奈,甚至有些不大高興的樣子。但他還是耐心地解釋說:「那不是裙子,而是基爾特。」

  她還特意補充說,基爾特起源於三百多年前(甚至更久遠)的蘇格蘭高地地區(Highland),在多風、濕冷的環境裡,牧民用一塊長方形毛料(採用蘇格蘭羊毛做原料)做成從頭到腿的大披風,還把布料浸了油,可以防雨,打開腰帶可以做防寒用的毯子。這種披風式的服裝逐漸被大多數蘇格蘭人所接受,並不斷改進,後來披風被攔腰剪開,於是就成了現在的裙子式樣的服裝。腰帶下面懸掛一個大腰包,掛在裙子前面的正中央,裡面裝著酒壺。

  我聽得津津有味,會後去查了資料,又有了新發現:

  基爾特大體風格有兩類。一種是平時穿的「便裝」,裝飾性部分較少,主要包括上裝、裙裝和襪子三部分。另一種是參加晚會、舞會等正式場合的禮服,裝飾物較多。總體上,基爾特包括:坎肩,前排有兩至三個紐扣,普通紐扣適用一般場合,銀紐扣則用於正式場合;坎肩裡面是襯衫,配領帶(有蘇格蘭條格狀圖案)或領結;外面是專門配裙子的西裝,比一般男式西裝短很多,一般剛剛過腰,但袖子是正常的長度,看上去有些像中國的馬褂;料子都是羊毛的,適合蘇格蘭的天氣,即使是夏天也不覺得熱;下面是毛料裙子,不是圓筒的,而是一塊長方形的毛料,穿時在腰間一圍,兩邊的扣絆一系,再配上一條二指寬的小皮帶,裙子就穿上了,長度恰好到膝蓋;再往下是一雙中長筒厚線襪,長及小腿肚再往上一點,然後一個大卷邊,形成襪邊;腳上穿皮鞋,一般是黑色的。[1]

  而方格呢裙的格紋圖案也很講究。方格子圖案的官稱叫tartan,種類繁多。「蘇格蘭格子註冊協會」記載著成百上千種不同的格子圖案,有些以姓氏命名,代表著不同的蘇格蘭家族(clan),顯赫的家族一定還是嚴格繼承tartan的傳統,每逢節日或重大活動,一定會把以tartan為圖案的民族服裝披掛整齊,以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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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一些機構,比如蘇格蘭的古老大學(格拉斯哥大學、愛丁堡大學等)也有自己的tartan。對於中國人而言,這種花色並不陌生,很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女孩子外衣的款式,很有些懷舊的感覺。只不過中式的格子小,顏色和式樣也少,但即便如此,在那個崇尚質樸的年月,這也算是「流行」款了。鑑於當時中國和蘇格蘭之間幾乎沒什麼文化交流,因此應該沒有互相效仿的嫌疑。

  留學時第一次「披掛」上這裝束是在MBA室外課上,我所在的小組去格拉斯哥市內的基爾特店做商業考察,店主熱情地允許我們試穿。在店員的指導下,我們都換上了「裙子」和襪子,第一次與這種民族服裝親密接觸,很興奮。大家站成一排、勾肩搭背地照了合影。小組裡五個來自不同地域的人(中國大陸、中國台灣、荷蘭、加拿大和喬治亞)被顏色、圖案不同的基爾特連接在一起,不同的文化卻同屬於相同的文化載體,這種奇妙的融合可謂兼容並蓄。寶麗金的快速成像照片一出來,他們都指著我的形象大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圍上基爾特時,竟還穿著襯褲!這種「中西合璧」太難看了。

  後來在英國工作期間,我所在的Motherwell College市場部要製作國際化宣傳海報,選我做中國人或東方人的代表(我當時也確實是學院裡唯一的中國人和東方人),於是又穿上基爾特,與來自歐洲、中東、印度的幾個學生漫步在校園旁邊的小樹林裡,一起擺pose、照相,這回我堅決地脫下了襯褲。回到市場部選照片,同事們說我拍得最好。基爾特,再加上中國人自然而誠懇的微笑,很和諧,符合國際交流的主題。

  可能是緣分,那花格呢裙始終沒有淡出視線。2012年11月30日,作為格拉斯哥大學東亞區首席代表,我受邀在北京的中國大飯店參加了Caledonian Terry Society[2]舉行的慶祝聖安德魯日(St Andrew’s Day)[3]的舞會。在這一天,全球各地1億多蘇格蘭後裔都要翩翩起舞,仿佛我們中國人過中秋、端午一樣,普天同慶。剛到前台,只見大廳里已經匯集了二三百人之眾,滿眼的蘇格蘭方格呢裙。

  風笛開道,三五成群的人流在組織者的指揮下,瞬間變成了10人一排的方陣,但並非閱兵的分列式,那種秩序化的個體淹沒在這裡是很難存在的。踏著音樂的節奏,每個人都眉飛色舞,被紅酒和威士忌薰染得有些緋紅的面頰上,洋溢著期盼和滿足。我那肅穆的西裝裹挾在歡騰的方格呢裙里,顯得笨拙、窒息,跟不上步點,一會兒就渾身大汗。之後,方陣又變成了兩兩牽手的雙人舞隊列,行進中組成了兩個相交的大圓圈,舞伴也在圓的移動中轉換。

  擦著汗「敗下陣來」的我,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那歡騰的人流。舞會上熱浪翻滾、群情激昂,高潮一幕便是穿方格呢裙的一排蘇格蘭男人們在一片尖叫、喝彩聲中,俯下身,撩起裙子……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我呆立在前排,而身邊擁擠圍觀的人群已經在狂笑中前仰後合了。

  英國人有時會表現出熱情、自由、奔放的一面,但這並不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他們生活在「方格子」的世界裡,也有一定之規。

  「格子」便是英國人的處世之道:

  我的與你的是有明確界限的,而跨界的風險又在模稜兩可的軟磨硬泡中消解;

  好的與壞的是涇渭分明的,而褒貶的評判又一定要披上辯證與客觀的外衣;

  是與否是清晰劃定的,而表達是與否的方式又是含蓄的、藕斷絲連的;

  對與錯是水火不容的,而善後的處理又是一團和氣的寬容、理解。

  在崇尚制度、法律、理性的西方,找到這麼多柔性的元素,看似東方式的包容與接納,畢竟還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拿捏起來並不總是信手拈來。

  英國人「剛性」的一面酷似錢鍾書在《圍城》中提到的「魚里隱藏的刺」,總是不經意間刺痛咀嚼菜餚的人。

  他們對侵犯自己邊界的行徑(即使是「善意」的)有時會嚴辭拒絕,而對有利於自己的饋贈有時也會不以為然地貼上「節外生枝」的標籤,他們對簡單的判斷題有時會無限期地拖延,不予作答,他們對顛撲不破的事實有時會執拗地「維持原判」。

  畢竟他們是英國人。我自詡是個浸染在英國文化中的人,但仍然免不了摩擦與碰撞。文化的砥礪說明每個民族、每個個體都生活在自己的「格子」里,未必能時時「設身處地」、「換位思考」。

  「格子」劃定了文化的邊界,壁壘森嚴得讓人望而卻步。能否突破中國人自己固有的「格子」呢?試試看,試著走出我們自己的「格子」,走進英國人的「格子」,試著體會、接受他們的熱忱、幽默、婉轉、矯情,這也算是頗具玩味的、「國際化」的歷練了。

  留學英國,如果沒有這樣的文化存在感,確實有些Low,雖然談不上白學了,但總感覺拿到的學位有些摻水。文化存在感是英國留學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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