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國的程序丹尼自主設計了 在荷蘭採訪第一批合法的自主安樂死者 黑色之行
2024-10-04 06:15:53
作者: 祖慰
我坐在從法國巴黎開往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歐洲之星」快車上,腦海中湧動著黑色的意識流。
今晚(2001年4月10日)23時18分,我要去參加一位荷蘭朋友的安樂死告別式:將要親眼看見醫生如何「殺死」處在大痛苦中的朋友的全過程!我將要在一個精確的相約好的時間、地點裡,與這位名叫丹尼的朋友生離死別!
從未閱歷過的新閱歷。這將會是什麼感受、什麼滋味?
車窗外,所謂「新世紀第一個春天」的春訊,剛被兩旁的迎春花用亮麗的金色表達出來,而我此行,卻是金色夾道中的黑色之行。
湧出存在主義思想家海德格爾說的一句話:「人是一種奔向死亡的存在。」
丹尼隻有幾個小時的「奔向」了。
我的心律不禁紊亂了起來。
之所以造成我此時空前複雜的感覺,還不單單是我要目擊朋友的安樂死,更嚴重的是,這是一次我早圖謀好的有目的的工作採訪,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會把朋友的死亡過程作為採訪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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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我這個「黑色企圖」,應該說是從2000年11月荷蘭議會下院通過「安樂死法案」時就開始了。
2001年4月10日,是一個會被人類歷史記住的日子。這天,荷蘭議會上院通過了2000年11月下院通過的「安樂死法案」,凡經兩院都通過的法案立即開始生效,這就使得荷蘭成為全球第一個實現「合法安樂死」的國家。
從此,世界60多億人類中的1700萬荷蘭人,破天荒地獲得了一項法定權利。如果生命真到了不可逆轉地正被死神拉去的時刻,而且每一秒鐘都在經受著身心巨大痛苦之時,那麼,法律將允準他(她)自主地選擇安樂死,他(她)有權要求醫生,對自己進行「仁慈的殺害」,畫上一個「尊嚴死」的人生句號。
我從今天的網上看到,全球贊同安樂死的人們,發出一片讚揚,非常高調地稱這是荷蘭人成功的「黑色革命」,徹底的「死亡革命」!
是啊,人,永遠不可能自主地選擇什麼方式出生;然而,荷蘭人卻破天荒地讓人有自主地、體面地選擇壽終正寢方式的權利!
有人也許會感到奇怪:作為在巴黎華文報紙當記者的我,為什麼不是坐早上頭班飛機趕去荷蘭首都海牙荷蘭議會上院搶新聞?而是現在緩緩地坐火車前往阿姆斯特丹?
其實,去年的11月28日,那才是世界各主要媒體趕到荷蘭海牙下院門前大搶新聞的日子。因為那天,荷蘭議會下院以104票對40票通過了「安樂死法案」,使得荷蘭將肯定成為第一個合法安樂死的國家。不錯,按照荷蘭憲法,下院通過的法案還要經過上院通過才能生效,但是下院以壓倒性多數通過,表達出了廣泛支持的民意,再到上院去表決不過是走過場了。
果然不出人們所料,上院以46票贊成、28票反對、1票棄權順利通過。今天上午的海牙,就沒有出現像去年那樣全球數十家大媒體記者在那裡喧囂、騷動、亢奮的場面。倒是出現了「上帝在說『不』」的大場景:在議會上院外面,有10000多人反對安樂死法案的示威者,在那裡不斷地禱告、唱聖歌和讀聖經。他們主要是宗教人士。荷蘭全國的基督教學校,特意在4月10日(今天)放了假,讓學生去參加示威。雖然示威者承認他們隻是荷蘭人中的少數,但畢竟說明了,即使在荷蘭,已經在明裏暗裡折騰了20多年的安樂死試驗,也還仍然有人激烈地反對。
何況全人類全世界?
這麼說來,我此行正在抓住一個人類的還會爭議很久的人的最後的人權——「死亡權問題」。
去年荷蘭議會下院通過安樂死法案之後的第二天,我就拜託荷蘭的一位畫家老朋友尼古拉,請他從那時開始,務必幫忙尋找採訪安樂死的對象,在未來荷蘭議會上院通過並使安樂死法案生效之時,我能在法案生效的「第一時間」裏趕到荷蘭,採訪到第一個,或者起碼是屬於第一批的合法安樂死的荷蘭人。
我知道,這是給朋友出了個天大的難題。首先,即使是患上絕症的人的死期,也是難以精確確定的,何況荷蘭上院討論的時間並沒有確定,這兩個不確定,怎麼可能預約好確定的採訪對象?
還有,比這更難的是,誰在臨終時願意讓人採訪?哪個家庭會在巨大悲痛的時刻同意插進來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記者?
可是尼古拉居然辦到了!
他在前天(4月8日)晚上來了個讓我悲欣交集的電話:
「告訴你一個既好亦壞的消息,你托我的事兒辦成了。我已經得知荷蘭議會上院於後天表決安樂死法案。獲得通過是不會有意外的。很巧,我的朋友打電話通知我,她的母親決定在法案生效的當晚,即4月10日23點18分,在自己家裡實行『安樂死』,同意請你前來參加,條件是不要照相。」
「啊太好了!」我喊完了馬上意識到用詞非常不當:通知一個人的死訊怎麼可以說「太好了」呢?我立即糾正:「不不,我是說尼古拉你真行,謝謝你!請轉告你的朋友,我會遵守他們的規定,不照相。」
「我知道,這對你這位巴黎記者來說,能採訪到法案生效後的同一天進行安樂死的荷蘭人,無疑是個好消息。我不能斷定你將採訪的人是世界上第一位合法安樂死的人,但是可以肯定是全人類中『頭幾位合法享受安樂死』的人之一。因為,我們荷蘭人口很少,一天之內死不了幾個人。
「但是我要告訴你,這又是一個讓你吃驚的壞消息:你將要來採訪的安樂死者,不僅是我的朋友,還是你的朋友,她是托萊爾的母親丹尼!」
「什麼?!是托萊爾的母親丹尼?」
「是的,是托萊爾的母親丹尼。後天23點18分,她決定讓醫生結束她人生最後的大悲劇。咳,用你告訴我的一句中國話說,人生無常啊,前年11月你來荷蘭採訪一個旅美中國畫家的畫展時,我們還一道去她們家,吃過丹尼特意為你做的荷蘭生鯖魚片和牛肉軟卷餅呢……」
我們在電話裏都說不下去了。
是的,一年以前我見丹尼還好好的呢。
前年11月,一位旅居美國的華人畫家,應邀到阿姆斯特丹的蘇富比荷蘭總部展覽。這是畫家打開國際繪畫市場的重要展覽。因為我在歐洲一家華文報紙當記者,並且開了藝術評論專欄,所以他特意給我發了邀請。但是對我而言,這是歐洲多如繁星似的畫展中的一個平常畫展,我對是否前往尚未做出決定。
就在這時,我又接到這位著名的旅美華人畫家的電話,他告訴我發生了一個在西方國家十分罕見的展覽事件。他說,他有一幅描繪「二戰」侵華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巨幅油畫作品,本是這次商定好了的展覽作品,可是在布置展廳的前一刻,蘇富比展覽部主任托萊爾女士通知他,《南京大屠殺》這幅作品不掛了!理由是他們有「不便告知的難處」。托萊爾還告訴畫家,這幅畫已經妥善保管起來了,展後奉還。畫家不願意和蘇富比鬧僵,沒有以撤展抗議,而是在據理力爭無效之後就默認了。但是,畫家把這個事件廣而告知了新聞界。我是被告知的在歐洲的中文媒體之一。我很驚訝而且好奇:怎麼會在全球著名的藝術拍賣公司蘇富比發生這等怪事?到底箇中奧妙是什麼?
我匆匆趕去了荷蘭。
就在這次採訪中,我和蘇富比展覽部主任托萊爾成了不打不成交的朋友。
起初,托萊爾用「不便告知的難處」的外交辭令搪塞我。不管我怎麼提問,她都機械地重複那句公司總部規定好了的「台詞」回答。我聳聳肩,冷笑了一聲,表示了我的不滿。但我馬上覺得過分,有失禮貌,馬上向她說了聲「對不起,請原諒」。我解釋說,因為我的父親曾死在日本軍指使的漢奸的槍口之下,所以我有些失控。她說「沒關係,失陪了」,欲走卻又站住了。她遲疑了幾秒鐘,壓低聲音,告訴了我「不便告知的」實情:原來是日本駐荷蘭大使館打電話給荷蘭蘇富比總部要求把「大屠殺」這幅畫撤展的,因為蘇富比有很多日本大收藏家客戶,不便得罪日本,所以就……
托萊爾的「良知性洩密」,不僅成了我報的重要新聞,也成了荷蘭的新聞熱點。我對托萊爾說:「以後你可能在蘇富比的日子不好過了。」她卻一笑說「不在乎」。
生活裏總會來點偶然性讓人驚異一下,很巧,原來她和我的荷蘭畫家朋友尼古拉也是朋友。根據「朋友的朋友是朋友」的普適定理,當然我和她就升格為朋友了。
托萊爾邀請我和尼古拉到她家做客。她家住在一條運河邊上的公寓裡。尼古拉告訴我,看上去約30左右的窈窕的托萊爾,卻是個「單身貴族」,有男朋友,但是他們時興的是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與西蒙·波伏娃那種最自由而最濃烈的「分居式的同居」。因此托萊爾和母親住在一起。
那天我初識托萊爾的母親丹尼。她看上去約60歲左右,北歐人的高個頭,有些瘦弱,彬彬有禮,藍眼睛裡充滿著對女兒邀請來的客人的熱情和善意。在寬大敞亮客廳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打開琴蓋的三角鋼琴,正在進行著由電腦程式控制著的無人演奏——琴鍵幽靈般地彈跳著、演奏著。鋼琴上擺著一尊柴可夫斯基的小雕像。丹尼自我介紹說是中學的音樂教師,最愛聽柴可夫斯基。鋼琴正在自動演奏的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著名鋼琴曲《四季》。丹尼說,她非常喜歡這個鋼琴套曲。柴可夫斯基應約以12個月為題寫了13首樂曲,每首都引用俄羅斯詩人的一首詩,拿來作為題詩,音樂和詩融成了大自然每月的風景畫。丹尼說,現在是11月,因此她讓電腦來演奏第11首——《11月,雪橇》。丹尼輕輕地用英語朗誦了柴可夫斯基引用的尼克拉索夫的詩句:
別再憂愁地眺望大道,也別匆忙地追趕雪橇,快些把鬱悒的記憶,從你心中打消。
我聽了心中一陣湧動,我想,托萊爾一定把我父親遭日軍殺害的往事告訴丹尼了,她在安慰我。我說了聲「謝謝」。我深深地記住了那一刻,記住了在柴可夫斯基鋼琴曲中丹尼朗誦的神情和語調。
「可是丹尼怎麼這麼快就……」我想。
在接到尼古拉的電話之後,最傷腦筋的是,我該帶什麼樣的最後的禮物去見安樂死的朋友丹尼呢?這是絕對沒有任何資訊可查、沒有任何人可參謀、沒有任何先例可援的。
我在家附近的樹林中來回踱步苦思冥想著,看到一株曾被大風吹歪的櫟樹,突然聯想到前年聖誕節前巴黎的一場颶風。那場百年不遇的狂風,把凡爾賽花園中的10000多棵樹颳倒了,其中有路易十四國王和拿破崙皇帝親手栽的極珍貴的「文物樹」。凡爾賽宮管理處提出了一個「全球認養10000棵樹」的非常富有人文意義的計劃書。計劃書稱,全球任何人隻要出資1000法郎就可認養凡爾賽花園中的一棵待栽的樹,這棵樹就以認養者指定的名字命名,並將寫好名字的紙用特製的玻璃瓶子裝好埋在樹根下。凡爾賽管理處還將發給「認養證書」,根據證書的號碼可以在凡爾賽的網站上查到所認養的樹在花園中的位置。計劃書發表之後,特別是美國的老人,非常踴躍地為孫子輩認養樹,以孫子或孫女的名字命名,待他們長大到凡爾賽旅遊時去尋找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樹。想到這裡,我立即決定要以丹尼的名字認養一棵凡爾賽花園中的樹,讓丹尼的生命在凡爾賽花園延續!昨天,我去了凡爾賽管理處辦理認養手續,運氣不錯,還有不多的名額。我拿到了以丹尼命名的認養證書,並畫出了「丹尼之樹」在花園中的位置圖。
我從行李箱裡拿出鑲在鏡框中的「認養證書」,看著丹尼的名字,心中默念著:「今晚我要將這證書將這圖親手送給丹尼,告訴丹尼她將在凡爾賽花園中轉世了,我今後會常去看望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