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舞曲的皇帝們
2024-10-04 06:14:44
作者: 美國《讀者文摘》編 ; 黃水乞譯
施特勞斯父子
(老)施特勞斯(1804—1849),奧地利作曲家,維也納圓舞曲體裁的奠基人之一,代表作有《拉德茨基進行曲》《安娜波爾卡》等。
(小)施特勞斯(1825—1899),老施特勞斯之子,主要作品有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歌劇《蝙蝠》、輕歌劇《羅馬狂歡節》等。
在跳踢踏舞的所有節奏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圓舞曲。大約一百年前,它就旋轉著進入了最令人愉快的情感迸發的舞步。曾經被視為粗俗的跺腳和旋轉節拍的圓舞曲,突然像一顆摩擦得鋥亮的鑽石那樣閃閃發光,使世界上最愛好音樂的城市維也納激動不已,也令皇宮欣喜若狂。其令人眼花繚亂的傑出成就,是名字都叫約翰·施特勞斯的父子倆的勞動成果。如今,一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依然迴響著昔日維也納的歡樂之聲——一種半是瘋狂,半是憂鬱,並如香檳酒那樣讓人頭暈目眩的歡樂氣氛。
老施特勞斯1804年誕生於維也納貧民區,一個骯髒、破爛的小客棧的掌柜家。這個多病的嬰兒還不滿一歲,他的父親便被人發現溺斃在附近的多瑙河,也許是絕望的緣故。為生活苦苦掙扎的母親,只好改嫁另一個客棧掌柜。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掌柜喜歡上這個頭髮黑黑、眼神敏銳、脾氣狂暴的孩子。觀察到這小男孩多麼喜歡打拍子,或者模仿拉小提琴,繼父就給他買了一把小提琴。即使在學校里念書,這孩子仍對小提琴愛不釋手,須臾不離。一位老師聽了他自學的演奏,對孩子的雙親說:這孩子有希望成為一個偉大的天才!但是對他的雙親來說,音樂家意味著是無用之人——從一家小酒店逛到另一家小酒店,用一支曲子獲得一餐飯。於是,他們讓約翰去跟一個裝訂工人當學徒。
這個受挫的男孩故意對膠水和紙張造成嚴重破壞,於是挨揍,逃跑。最終,父母只能一陣狂怒,但不再反對他學琴。因此,十五歲的約翰便在一個三流的管弦樂隊拉中提琴。當時,在他長著黑色捲髮的腦袋旁邊,閃耀著約瑟夫·蘭內長著淡黃色頭髮的腦袋,那裡也裝滿了旋律。蘭內建立自己的一支小樂隊時,約翰加入了。他們迅速地取得成功,因為蘭內多愁善感的舞曲很受歡迎。可是,當約翰譜寫的第一支樂曲被用蘭內的名字演奏時,約翰的憤怒爆發了。施特勞斯一怒之下辭了職。蘭內樂隊裡的十四個最好的音樂家也隨施特勞斯離去,他們成為第一支施特勞斯管弦樂隊的核心。
憑藉自己的力量,約翰如今已跟一個皮膚像吉卜賽人那麼黑、像他本人一樣任性的安娜·斯特賴姆結了婚。約翰雄心勃勃,他跟貝多芬的一個朋友學作曲,並以從未聽過的自由和優雅,開始創作圓舞曲。他的管弦樂隊總是有大量需求。二十六歲時,已有兩百個樂手了。維也納最好的舞廳是他的音樂廳。不久,全歐洲的人都急著要聽他的驚心動魄和振奮人心的圓舞曲。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他和樂隊作了一系列的旅行,逐漸在德國、荷蘭和比利時獲得成功。1838年,他們征服了巴黎,又越過英吉利海峽,為英國十九歲的維多利亞女王的加冕典禮演奏。
在他的聲樂弦樂器熱烈的進攻下,維多利亞女王的過分拘謹也融化為浪漫。幾年前被認為令人震驚的圓舞曲充滿了每個舞廳。為了還債,施特勞斯以一種如他譜寫的旋律一樣漫不經心的速度在英國來回奔波。仿佛為自己的音樂所陶醉,施特勞斯靠他戲劇性的演奏,激勵他的屬下向前。他時而彎腰將小提琴伏得很低,時而將它高高舉起,以從中吸取最後高雅的樂趣。這樣的演出強度使他的身體吃不消——在好幾個城市他都是發著高燒帶病演奏。在法國加來,他身體垮了,但拒絕休息;在朴茨[381],他神志昏迷,穿著睡衣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最後,快撐不住了,他抵達維也納。
對於一位神經不安的康復中的病人來說,施特勞斯的公寓成了一座監獄。他妻子耐著性子,讓他們的五個孩子不發出任何聲響。可是有一天,這位病人聽到了自己音樂的鬼魂——有人用小提琴在演奏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他大為驚奇,因為他的孩子們被禁止使用這種樂器,儘管可以學鋼琴。這個病人走過去一看,噢!在一面鏡子前面,站著他的大兒子,正以典型的施特勞斯風格擺動著他的小提琴,激發出了輕快、有節奏的施特勞斯激情。憤怒的父親要求兒子做出解釋。這男孩冷靜地解釋道:他通過給小朋友們教鋼琴,自己掙錢學小提琴。老施特勞斯生氣地把這小提琴鎖起來,但孩子的媽媽又從他父親的收藏品中偷出一把給他。老約翰把小約翰匆忙打發去上商業學校,可這孩子故意捉弄學校,導致學校將他開除。
現在,施特勞斯的家庭已分為兩派。充滿怨恨的父親拋棄家庭,卻看上了一個名叫埃米莉的輕浮的女帽設計者。儘管取得很大的成功,可揮霍浪費的老施特勞斯根本無法維持兩個家庭。於是,其中一個家庭的負擔落到了年輕的約翰身上。這男孩在音樂上受過比他父親更好的教育,性格也受過更好的磨鍊,十九歲,他便準備好作為一個管弦樂隊的領導人首次登台演出。一個像他父親的音樂廳一樣時髦的音樂廳答應給他首演。各家報紙利用兒子向父親挑戰的機會,大張旗鼓地廣為傳播。憤怒的老施特勞斯,恨不得在兒子的音樂會之前就死去。
該晚,離演出還很早,音樂廳已座無虛席,不久,連地板上的空位也坐滿了。而同一個晚上,老施特勞斯也在舉辦自己的音樂會,但他的經理卻領著一夥麻煩製造者坐在小約翰的旁邊。臉色蒼白、身體強壯,閃耀著的眼睛還算平靜,這個年輕人用自己譜寫的四支圓舞曲開始了演出。他父親的朋友們一聲聲「呸」和口哨聲被聽眾的掌聲淹沒了。一支波爾卡舞曲和一支四對舞曲後,聽眾又被年輕約翰的親切悅耳、動人心弦的三節拍或四節拍的旋律迷倒。直到音樂會結束,他的對手才有機會最響亮地拍手和喊叫。聽眾對這位鞠躬的年輕樂隊指揮提出了十九次重演要求——對他父親的重演要求從未有過這麼多。
突然,小約翰給他的樂隊發信號,在寂靜中浮現出一支最後的、不在節目單上的曲子:老施特勞斯寫的最偉大的圓舞曲《洛勒賴與萊茵河旋律》。當最後的音符輕輕地消失時,聽眾起立,歡呼,衝上舞台,歡欣鼓舞地將大方的年輕人扛在肩上走了出來。在充滿驕傲和慈愛的喜悅中,父子和解了。
1849年,就在老約翰預備為一場盛宴去當指揮的那天,他因患猩紅熱而倒下了。幾乎沒有一點消息泄漏出去,直到他去世。這時,他的妻子和兒子才發現,他的屍體被丟棄在情婦的家裡。埃米莉拿走了一切,包括床上用品,然後離開。這件事給小施特勞斯不僅帶來憂傷,而且帶來恐懼,此後一生他都對死者具有無法控制的恐懼。幾年後,當母親去世時,他逃離了這座城市,直到葬禮過後才回來。他靈魂的這種陰暗面,正是他身上光明快樂的反面。人們在他的圓舞曲中,既可以聽出輕鬆愉快的狂喜,又可以聽出狂喜之下的憂鬱。他似乎總是試圖用閃爍著才華的旋律將憂鬱蕩滌掉。在這點上,他是那個時代典型的維也納人。
隨著老約翰的去世,兩個派別的施特勞斯粉絲們都聯合起來,為這位新圓舞曲皇帝鼓掌。小約翰的音樂成了大生意,不僅需要他弟弟約瑟夫和埃杜亞爾德的幫助,而且還需要一支譜寫管弦樂曲的團隊和好幾個伴舞樂隊。約翰被單調的演出工作緊緊地纏住,總是從一個管弦樂隊到另一個管弦樂隊,在城裡四處奔忙。他往往只是指揮一個樂隊的三兩支歌曲,然後便將樂隊交給其中一個弟弟。他成了稀罕人物、一個富裕的音樂家,並面臨著成功的一切危險。
一樁聰明的婚姻使他避免了這些危險。比他大十歲的亨里埃塔(傑蒂)·特雷菲茲富於同情心且頭腦冷靜,既有音樂方面的知識,也有合同方面的常識。她一直在德勒斯登[382]歌劇院唱歌。她制止約翰狂熱地消耗自己的體力。在與傑蒂婚後的幸福生活和休養生息中,他找到了在許多偉大的圓舞曲里發揮出來的動力。這些圓舞曲儘管被百萬次重複,但今天對我們來說依然充滿活力、熠熠生輝。
悅耳的、沉思的、打破節拍上輕快的旋律,從夢幻曲過渡到不顧一切的、脈動的歡樂。這些圓舞曲不是為舞池譜寫的,而是為音樂廳譜寫的。每一支曲子裡面都具有交響樂的妙處——《在美麗的藍色多瑙河上》《藝術家的生活》《美酒、女人和歌曲》《維也納樹林裡的故事》《圓舞曲皇帝》……近一百年來,我們一直在聆聽著這些令人陶醉的旋律。
1872年夏天,波士頓正籌劃世界和平周年紀念,願開出一筆不可抗拒的價錢,要施特勞斯前往指揮。他抵達後,發覺音樂會是根據「越大越好」的信條來籌劃的。在一個音響效果十分糟糕的大廳里,他將站在一個高台上指揮,依靠一百位助理——每位助理都指揮自己的管弦樂隊(一共有1087件樂器),還有一台兩萬人的大合唱。一門火炮的發射,是突然開始合唱《藍色多瑙河》的信號。儘管施特勞斯感到毛骨悚然,然而他還是獲得了巨大成功,以至於為了滿足讚賞者們要他一綹頭髮的要求,他不得不事先在口袋裡裝滿了從自己那條粗毛紐芬蘭狗身上剪下來的毛。後來,他再也沒有到過美國。
回到十九世紀歐洲那無憂無慮的繁榮富足的世界,施特勞斯發現了有利於自己工作的每個條件。如今,他手裡有一個法國滑稽劇。它立馬點燃了他永不平靜的、異常敏感的想像力。他將自己與外界隔絕、廢寢忘食,徹底致力於假面舞會混淆的身份、香檳酒瓶塞的爆裂聲等等這些令人眩暈的喧鬧旋律的創作中。他一夜又一夜地工作,一個多月後,終於完成了這個奇妙的、逗笑的、讓人揮之不去的樂曲《蝙蝠之謎》[383]——在輝煌的輕音樂時代閃現出的最璀璨的寶石。從1874年4月5日上演的第一夜直至我們的時代,它一直在所有西方世界的舞台上嬉戲不止、閃閃發光。它那可愛的、可笑的旋律,將永遠喚起新聽眾的掌聲。
1878年,約翰·施特勞斯心愛的傑蒂突然去世,這使事業上仍處於鼎盛時期的他工作全速地戛然而止。他舉起她冰冷的手在嘴邊作最後一吻,然後,舊日對死亡的恐懼促使他再次離開這座城市——他讓弟弟埃杜亞爾德處理悲哀的後事。在心煩意亂的數周之後,他再婚了。安吉利卡·迪特里奇生就一張漂亮的臉孔、一副平庸的歌喉,而且約翰很快還發現她沒有道德。由於年紀比他小很多,她把自己的青春當作折磨他的工具。施特勞斯開始看上去顯老了,他的音樂也失去了活力。加之對生命的恐懼,這導致他一個又一個小歌劇接連有了缺陷,並黯然地失敗了。而安吉利卡為他所做的最仁慈的事,是跟她情夫中的一個私奔。
可是,58歲的施特勞斯又戀愛了,這一回是有益的真愛。與安吉利卡離婚後娶的阿德爾·多伊奇,長得比安吉利卡還漂亮,並且如同傑蒂一樣聰明和忠誠。她使他恢復了青春、快樂和藝術。在她的指引下,他以《吉卜賽男爵》——一個比《蝙蝠之謎》更悅耳、更多變化的小歌劇——重新贏回他的名聲。由於帶有匈牙利背景和許多煽情的匈牙利節奏,以至它對於團結奧匈帝國所發揮的作用,比弗朗茨·約瑟夫靠寶劍和間諜的統治還大。
施特勞斯如今不僅是圓舞曲皇帝,而且也是歐美兩大洲所有輕音樂王國之王。光輝的十九世紀最後一年的五月,維也納人聽說這位受愛戴的作曲家病了。施特勞斯管弦樂隊6月3日正在舉行音樂會,這時,一個送信人帶著一張條子走到指揮跟前。指揮讀完條子,立即把樂隊停住,然後輕輕地開始演奏另一個旋律。所有的樂師都參加,弦樂器裝上了弱音器,悲痛地演奏出《藍色多瑙河》。
維也納人明白了。
唐納德·卡爾羅斯·皮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