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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08:59 作者: 程亞林

  與叔本華不同,王國維不認為人應該由「美德」走向禁慾,走向「渴望的解脫」,走向「極受歡迎而被欣然接受」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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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本華談到人在意識到了「意志同一」,拋棄了利己主義,有了正義博愛之懷之後,特別強調對意志的否定。一則說這個人「達到了自動克制欲求與世無爭的狀態,達到了真正無所為和完全無意志的狀態」;一則說「這個人不再滿足於愛人如己,為人謀有如為己謀等等,而是在他心裡產生一種強烈的厭惡,厭惡他自己這現象表現的本質,厭惡生命意志,厭惡被認作充滿煩惱的這世界的核心和本質」,從「美德」走向了「禁慾」。還認為心靈進入了這種境界,人對作為各種欲求的根子而存在的肉體生命就會產生相當的厭惡之感,不僅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反而去做他所不願做的事,歡迎任何加之於他的痛苦、損失、羞辱、侮慢,「以無限的耐心和柔順來承受這些羞辱和痛苦」「毫無矯情地以德報怨」,並歡迎解散意志的「死亡」終於到來。因為死亡扯斷了他與世界相聯繫的「腐朽的紐帶」,宣布了世界對於他的終結[21]。於是,叔本華對一些「聖化」了的基督教徒和佛教徒的生存方式以及他們遵循的宗教戒律大加讚揚,以他們作為追求解脫的光輝榜樣[22]。正是因為這一點,尼采曾將叔本華哲學稱為基督教和佛教哲學,認為他具有的是「佛教徒的虛無意志」[23]。

  但是,王國維卻沒有追隨叔本華走得這麼遠。他用叔本華的「意志同一」說否認了個體解脫的可能,又用基督教佛教救世無功的事實否定了人類「寂滅」的可能,而只同意用「無生主義」理想來改變在世生存的人的氣質,培育他們的審美和道德自覺。這是他與叔本華不同的地方。

  正由於此,王國維自從在《紅樓夢評論》結尾處否定了個體解脫與人類寂滅的可能之後,再沒有鼓吹過「出家」的解脫方式,更不像叔本華那樣旁搜遠紹,到東西宗教典籍中去搜羅聖徒言行,為人們樹立解脫的榜樣,而是鼓勵人們關注天下「最神聖、最尊貴」而又「無與於當世之用」、具有獨立性的哲學、美術(即文藝)事業,從中獲取教益。他認為:

  夫哲學與美術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萬世之真理,而非一時之真理也。其有發明此真理(哲學家),或以記號表之(美術)者,天下萬世之功績,而非一時之功績也。唯其為天下萬世之真理,故不能盡與一時一國之利益合,且有時不能相容,此即其神聖之所存也。

  他還認為為人類提供「純粹之知識與微妙之感情」的哲學家、美學家的事業比僅僅為滿足人類功利之欲而奔忙的政治家、實業家的事業要尊貴、高尚,因為只有前者的事業才能使人類異於禽獸。而且,前者的事業對人類的影響要久遠得多,「哲學家與美術家之事業,雖千載以下,四海以外,苟其所發明之真理,與所表之之記號之尚存,則人類之知識情感由此而得其滿足慰藉者,曾無以異於昔。而政治家及實業家之事業,其及於五世十世者希矣。此又久暫之別也」。他還說:「夫人積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諸文字、繪畫、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賦之能力之發現,而此時之快樂,絕非南面王之所能易也。且此宇宙人生而尚如故,則其所發明所表示之宇宙人生之真理之勢力與價值,必如故。之二者,所以酬哲學家美術家者,固已多矣。」這充分肯定了從事哲學、美術事業的樂趣和價值[24]。

  關注哲學和文藝,實際上就是要求人通過這種關注將自己培養成異於禽獸,了悟宇宙人生真諦,富有道德感、審美感的人。他曾說:「夫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豈不以其有純粹之知識與微妙之情感哉?至於生活之欲,人與禽獸無以或異。」[25]又說:「且夫人類豈徒為利用而生活者哉,人於生活之外,有知識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滿足,必求諸文學美術,知識之最高滿足,必求諸哲學。」[26]如前所述,所謂「純粹之知識」就是「悟宇宙人生之真理」的知識,所謂「微妙之情感」也就是道德感、審美感。

  既然個體解脫不可能,人類寂滅不可能,出家做和尚,歷練成聖徒並非王國維的選擇,那麼,了悟了宇宙人生真諦,富有道德感、審美感的人依然必須在世俗世界生活。在這種情況下,王國維又提出了以「憂生憂世」為文化心理基礎的「成大事業」說。

  他在《人間詞話》中說: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又說:

  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成大事業」這一段話,他在《文學小言》里也說過,並認為:「未有不閱第一第二階級(按:亦即境界),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實際上,他已用以「憂生憂世」為基礎的「三境界」說為人的現實生存設計了方案。

  第一種境界就是既為被欲望所支配的人們終生在人世上盲奔盲走而憂,又為自己面對人生歧路不知何去何從而憂的「憂生憂世」境界。「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就是沉溺於世俗生活的人們在世上盲奔盲走的寫照。他們一生下來就被本能的欲望以及建立在欲望之上的傳統知識、「道德」所支配,為名為利而奔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是而已。含辛茹苦、飽經風霜、錙銖必較、鉤心斗角、心懷叵測、包藏禍心、擔驚受怕、笑裡藏刀的痛苦和虛偽都蘊含在熙熙攘攘、絡繹不絕、蜂擁攢動、沸沸揚揚的人群之中。但他們從來不去也沒有時間去思考這種慘酷景象以及這種景象中的每個人來自何時何處,怎樣來的,為什麼要來,也不去思考「盡處熙攘名利中」,會不會導致「蚩蚩蠢蠢,皆納禍去」的結果,更不去探索宇宙人生的真理,而是按照傳統、習慣、信仰,心安理得地這麼生活著。能在「百草千花」中一系「香車」,尋得片刻世俗歡娛,就心滿意足了。然而,從「終日馳車走」的盲目中醒來,有所「問津」,也並不是一件「立地成佛」的快事。傳統的「真理」很可能會告訴你應該怎麼走,但相互對立、聚訟紛紜的各種「真理」又很可能立即將你「五馬分屍」,使你面對條條歧路莫知所從。即使明白了叔本華、王國維所說的「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這種宇宙人生「真諦」,如何追求解脫也是一個難題:自殺與否是生死選擇,在家還是出家則是生存方式選擇,矯虛地「自利」還是以「正義」「博愛」利人利他是文化心態選擇,「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式地「成聖」還是抱「正義」「博愛」之懷重新投身到世俗事業中去,又是人生目的選擇。因而,人即使有所困惑,有所思索,有所覺悟,不再願意盲奔盲走,「獨上」了「高樓」,看到的也是氣象蕭森中通向茫茫天涯、無窮無盡的紛披歧路,感到的也是「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的痛苦。這不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痛苦,而是「出門何所見,歧路自紛披」的痛苦。人永遠站在十字路口,沒有一條路會向你承諾它必將通向天堂福祉。這時,人就不能不在為「世」而「憂」之後為「生」而「憂」。

  當然,這種「獨上高樓」而產生的「憂生憂世」的痛苦不同於混跡泥沼「樂生樂世」或「混生混世」時產生的痛苦。後者是盲信盲從盲奔盲走中因雞蟲得失而產生的痛苦,它往往表現為怨天尤人的憤怒,也往往會在無可奈何的麻木或時過境遷中消失,它只是「現象」上的痛苦;前者卻是從清醒覺悟中產生的痛苦,它無天可怨,無人可尤,而只直指人自身的局限性,讓人惘然若失。它不因無可奈何的嘆息和時境的轉換而消失,而是人不能不承擔的、永恆的、具有彌散性的痛苦,是一種對於人生來說具有本質意義的痛苦。在王國維看來,這是醒悟了的「天才」的痛苦。

  王國維曾論天才的痛苦說:

  嗚呼!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飢而食,渴而飲,老身長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彼之苦痛,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樂,生活之快樂而已。過此以往,雖有大疑大患,不足以攖其心。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狀態者,固其人之福祉,而天之所獨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與人同,而獨能洞見其缺陷之處。彼與蚩蚩者俱生,而獨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與人同,而其以生活為一問題也與人異。然使此等問題,彼自命之,而自解之,則亦何不幸之有。然彼亦一人耳,志馳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內,因果之法則與空間時間之形式束縛其知力於外,無限之動機與民族之道德壓迫其意志於內,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猶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縛壓迫也與人同。夫天才之大小,與其知力意志之大小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與天才之大小為比例。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樂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於是彼之慰藉,不得不反而求諸自己。[27]

  他指出「蚩蚩之民」的痛苦與「天才」的痛苦不相同,「天才」的痛苦是「大疑大患」引起的痛苦,是自覺自身缺陷而又要獨立承擔難以承擔的痛苦而引起的痛苦,是只能求諸自己而自己又難以勝任的痛苦,是「獨疑其所以生」而又不能不「生」而引起的痛苦。這種痛苦當然使人面臨深淵,驚心動魄!

  而且,要從「樂生樂世」或「混生混世」境界進入「憂生憂世」境界並不容易。王國維的一些詩詞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體會。

  首先,要意識到「樂生樂世」「混生混世的生活」中包含著人與人之間互噬互咬的殘酷。他的《浣溪沙》詞云:

  天末同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醯。今宵歡宴勝平時。

  弋人射雁,素手調醯,以盡一夕之歡,本來是人們正常、合理的生活。但是,被他們所射所烹所吃所喝的,卻是值得人深表同情的失群孤雁。這豈不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無時無刻不在釀造悲劇的象徵?世俗功利生活中人生之殘酷,人性之殘忍,一經王國維指出,真令人不寒而慄!只有悟到這一點,這種人生,這個世界才會引起人的懷疑。

  其次,要意識到人生在世,還有一些不可抵禦、抗拒的痛苦。除上述因人的社會處境而產生的痛苦外,還有一些自然因素也令人驚悸不已。《蝶戀花》云: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干人窈窕,閒中數盡行人小。??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百尺朱樓上的窈窕之人自然是世俗生活中自以為已能滿足欲望的富貴之人,樓下大道上的行人自然是正辛辛苦苦為名為利而奔忙的人們,樓上的人認為樓下的人渺小,樓下的人認為樓上的人值得羨慕,但「一霎車塵生樹杪」,年光匆匆,無論是樓上人還是樓下人都只能在凡塵中老去,不傷心也得傷心。由此,凡俗人生有什麼值得留戀,功名利祿有什麼值得誇耀,就是必然襲上每個人心頭的問題。

  第三,還要能從這種種殘酷中跳出來,反觀自己和眾生在紅塵中的渺小相、可憐相。又一首《浣溪沙》云: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登上了高峰,再反觀紅塵中的眾生和與眾生具有「同一意志」、相同缺陷的自己,就會感到在滾滾紅塵中盲奔盲走,苦苦掙扎,互咬互噬,渾然不覺種種殘酷的眾生和自己是多麼渺小、可憐。由此,便產生了覺悟,產生了對眾生的同情和憐憫,產生了要將盲奔盲走的眾生從醉夢中喚醒的衝動。《嘲杜鵑》詩二首云:

  去國千年萬事非,蜀山回首夢依稀。自家慣作他鄉客,猶自朝朝勸客歸。

  干卿何事苦依依,塵世猶來愛別離。歲歲天涯啼血盡,不知催得幾人歸?

  這兩首詩以被逐他鄉的杜鵑催人還鄉的典故為喻,說明覺悟了的人雖然承載著自身尚不能解脫的悖論,卻在苦苦地召喚著在慾海中沉浮的眾生回歸靈魂棲息的家園,哪怕徒勞無功,也要永不歇息!

  第四,要清醒地意識到,即使有所覺悟,有了「無生主義」理想,但由於個體解脫、眾生「寂滅」均不可能,也不能對「理想」抱不切實際的奢望。「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終古不過一理想而已矣。」又一首《蝶戀花》云:

  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漸隱,夢裡難從,覺後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它以男女戀情為喻,說明「理想」雖有,但其實現只能在夢中,醒來之後,卻只能痛感「人間只有相思分」。

  於是,人雖然從世俗苦難中挺立出來了,卻站到了茫然四顧、歧路紛披的十字街頭。這就是人處在「第一境界」時領悟的滋味,形成的心態。

  第二種境界是擇一而從、執著追求、殉身無悔的境界。這裡所擇之「一」,顯然不可能是被王國維否定的「樂生樂世」「混生混世」的生存方式,也不可能是他認為不可能真正解脫的「出家」「成聖」「寂滅」的生存方式,而只可能是以出世襟懷做入世事業的生存方式。因為只有這種生存方式,才可能成就不超離世間也只有在世間才有價值的「大事業大學問」。

  這種生存方式當然包含著「出世」「入世」的矛盾,是一個悖論。但從王國維前面的論述來看,它卻是一種可能的生存方式。一個人如果領悟了社會處境的悲劇性、生命的悲劇性而又不願意自殺,不願意走貌似可能實不可能的出世之路,就只能懷抱「正義」之德、「博愛」之懷重新入世,做既能維護人的尊嚴,維持自己生存又有益於人類的事業。這是一條險仄之徑,但也是一條可能之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地走下去,才是人生正途,才能為成功創造可能。

  第三種境界是達到目標的成功境界。但這只是一種可能的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是發生在某一瞬間的偶然性遭際,並不具有必然性。「尋他千百度」而不偶然「回頭」,偶然「回頭」而「那人」不在,都是可能的。因此,與其說王國維預約、承諾了歷盡千辛萬苦之後的成功,不如說他最終留給人的不過是「偶然性」「可能性」的奧秘。但儘管奧秘存在,人也應該、只能這樣一個境界一個境界地走下去。

  王國維終於用他的「三境界」說建構了一種切實可行的生存方式,指出了一條可能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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