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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不妨讀點舊書

2024-10-04 06:06:33 作者: 聶震寧

  新年來臨,讀書人往往會關注出版業推送新書。而近十多年來,每到開年在即,出版業也都要特別策劃推送一批新書上市,給市場帶來新意,讓讀者感到趣味,產生閱讀的衝動。這當然是很提振讀者精神的好事情。

  然而作為讀者,新年倒也不一定非讀新書不可。正如從前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每過新年就習慣巴望父母給我們做一套新衣服,只要是新衣就成,高低優劣就來不及計較了。現在的小孩已經很少如此盼望,生活寬裕了,隨時可以有新衣,「有錢天天都是年」,不再是短缺經濟年代的生活理念。讀書也是這個道理。只要有好書讀,不必在乎其新舊。

  中國人歷來是比較講究讀舊書的。孔子第一個站出來提倡:「溫故而知新。」如此一來,他名下一部薄薄的《論語》,一本再舊不過的舊書,竟然讓中國人讀了兩千五百年,至今一本《論語》心得還賣了幾百萬冊。在中國古代文人的各種儒雅嗜好中,讀舊書竟也是堪稱高格的文人雅事。清末文人孫寶瑄在《忘山廬日記》一書中說,書無新舊,無雅俗,就看你的眼光。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以舊眼讀新書,新書皆舊。在蘇州,有一座耦園,其主人是清末按察使沈秉成,沈秉成當初建園時給東花園中一座書樓起了一個很別致的名字,叫作「補讀舊書樓」。沈在清閒的時候,於此補讀舊書,藉以生發新見解,長智解惑。1939年,著名學者錢穆隱居於這座「補讀舊書樓」里,靜心補讀舊集,專攻《史記》,寫就了《史記地名考》,成為一部國學經典。

  舊書新讀而生新意,很多人都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一部經典,初讀初識與重讀再識,這其中有知識和閱歷的積澱,情境與情感的變遷,更有時代社會的啟發,往往能夠有新的角度、新的讀法、新的觸動、新的啟悟,大到有幡然憬悟之感,小到又有洞幽燭微的發現,這是令人快慰之事。明朝文人張潮的《幽夢影》曾指出:「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宋代文人費袞也作如是觀,他說:「老者更事既熟,見理自明,開卷之際,如行舊路而逢故人也。」(《梁溪漫志》)他把讀舊書比作行舊路重逢故人,讓人覺得十分親切。晉代名士全子棲,為文十分謹嚴。他讀的舊書不是別人的,而是自家的作品。他把十年前寫就的作品拿出來重讀,痛感文辭浮淺,語義淺薄,於是一把火燒了。據傳,他一生共燒了三次自己的文集。可見,舊書重讀,不僅可以從舊書中有新的收益,也可以在重讀中發現舊書的不足乃至謬誤。看來讀舊書總之沒有壞處。

  讀舊書豈止沒有壞處,而是好處難以預料。眼下有這樣一本舊書,在2013年新年到來之際,已經引起廣泛的關注和重讀。

  這便是19世紀法國的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法文原版於1856年,至今已有150多年;中文簡體本於199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由馮棠先生翻譯,桂玉芳和張芝聯兩位老先生做的校對,收入「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迄今也有20多年。一直以來,這部書賣得平平,大32開本,印了12次,達13.3萬冊。但沒有多少不凡的反響。

  半年前,先是有經濟學家傳言,有人在一位高層領導的案頭,看到有這本書,引起人們好奇。後來是一位地產大佬在他的微博里提到,央行某副行長推薦大家閱讀這本書,認為該書有助於反思中國的「文革」。商務印書館很敏感,反應很及時,2012年8月就以稍大一點的小16開再版此書,單行本,半年不到,印了5次,此版本也售出14萬冊,前後兩個版本共出版銷售27.3萬冊。

  更為重要的是,2012年11月30日在一次會議上,新任中紀委書記王岐山對與會專家學者說:「我們現在很多的學者看的是後資本主義時期的書,應該看一下前期的東西,希望大家看一下《舊制度與大革命》。」這一表態一下子將讀者對這本書的關注推向高潮。網上書店和實體書店頓時購者如雲,供不應求,此書竟呈斷貨之勢。就這樣,一本舊書成了學術暢銷書。

  我的書架上早就擺著這本書,當初是當作經典藏起來,始終未曾得空讀過。上述消息傳來後,滿心歡喜,趕緊取出來讀。這本書正如一位美國歷史學家所評:「《舊制度與大革命》提出了革命原因的最深刻的分析。」(《舊制度與大革命》導言)譯本的校對之一張芝聯老先生是我國有名的研究法國歷史的學者,他寫的譯本序言很是透徹。他說,托克維爾開宗就這樣說,寫這本書是關於法國革命的研究,而不是一部法國的大革命史。為什麼會產生法國大革命,這確實是一個非常令人感興趣的話題。托克維爾的著作1870年之後在歐美曾被冷落過七八十年,也是近幾十年來在西方才突然受到重視,因為保守的自由主義思想抬頭,托克維爾的政治觀點重新受到了重視。這個書裡面有些非常發人深省的觀點,譬如,為什麼在路易十六統治時期,也就是舊君主制最繁榮的時期,大革命反而加速到來。書中的陳述對革命的常識具有顛覆性。書中指出,革命的發生並非因為民不聊生,並非因為國王獨裁專制,政府腐敗,苛捐雜稅,官逼民反等通常所見的說辭。真相遠不是這麼回事。托克維爾在此書中做出的判斷是:革命的發生並非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最經常的情況是,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壓力減輕,他們就將它猛力拋棄。流弊被消除,使得人們更容易覺察尚存的其他流弊;痛苦的確已經減輕,但是感覺卻更加敏銳。此前人們對未來無所期望,現在人們對未來無所畏懼,一心朝著新事物奔去。伴隨著社會繁榮,國家財產和私人財產從未如此緊密混合,國家財政管理不善在很長時間內僅僅是公共劣跡之一,這時卻成了千家萬戶的私人災難。這些陳述與結論,竟是如此新鮮而發人深省。

  《亞瑟王傳奇》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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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這樣一本舊書,在新年伊始,在我們的讀書生活中,忽然成為一個很精彩的閱讀故事。這故事給出版界在經典出版方面帶來了一個深刻案例,給讀書界在閱讀經典方面帶來了新鮮的啟示。我們可以就此發問,出版社還有多少經典出版物沒有來得及向讀者做好最具啟發性和招徠作用的推介?在我們自己的書架上,還有多少舊書需要重新去檢點和閱讀?新書固然不必厭其多,而舊書更應當不厭其舊。只要是經典,新舊不論,關鍵要讀,倘若是經典,不妨讀了再讀。還是孫寶瑄說得好: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以舊眼讀新書,新書皆舊。這種新眼光不僅來自一個人閱歷的增長,更來自變化中的時代,新的時代會幫助我們對舊書做出新的解讀,得到新的啟悟。這是認識論的規律,是閱讀的辯證關係,也是歷史的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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