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5:57:41
作者: 鄧曉芒
卡夫卡的作品中,分量最重、也最膾炙人口的是《變形記》《審判》和《城堡》。但殘雪這本評論集中卻沒有討論《變形記》,這絕不是偶然的疏忽。相反,這表現出殘雪對卡夫卡作品的一種特殊的總體考慮,即《變形記》屬於卡夫卡的未成熟的作品,當後來的作品中那些主要的核心思想尚未被揭示出來之前,這篇早期之作的意義總要遭到曲解和忽略。在殘雪看來,全部卡夫卡的作品都是作者對自己內心靈魂不斷深入考察和追究的歷程,即魯迅所謂「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痛苦的自我折磨之作。如果我們接受這一立場,那麼我們的確可以看出,《變形記》正是這一歷程的起點,在這個起點上,方向似乎還不明確。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了一隻大甲蟲,這一事件是意味著控訴什麼呢,還是意味著發現了什麼?通常的理解是前者。人們搬弄著「異化」「荒誕」這幾個詞,以為這就窮盡了小說的全部意蘊。然而,即算從社會學和歷史哲學的眼光來看,異化是如此糟糕的一種人類疾病,但從文學和精神生活的角度看,它卻是人類必不可少的一種自我意識和自我反省的功課。不進入異化和經歷異化,人的精神便沒有深度,便無法體驗到人的本真的存在狀態;這種存在狀態不是某個時代或某個社會(如現代西方社會)帶給人的一時的處境,而是人類的一般處境,即人與人不相通,但人骨子裡渴望人的關懷和愛心;人與自己相離異,但人仍在努力地、白費力氣卻令人感動地要維護自己人格的完整,要好歹拾掇起靈魂的碎片,哪怕他是一隻甲蟲。然而,《變形記》中的「控訴」的色彩還是太濃厚了,儘管作者的本意也許並不是控訴,他對人類的弱點了解得太清楚了,他只是懷著寬厚的溫情和善意在撫摸這些累累傷痕的心靈,但人們卻認為他與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差別只在於手法上的怪誕不經。因而這一「批判現實」的調子一開始就為解讀卡夫卡的藝術方向定了位,人們關心的就只是他如何批判、如何控訴了。
這種偏見也影響到對卡夫卡其他一些作品的闡釋,最明顯的是對《審判》的解讀。流行的解釋是:這是一場貌似莊嚴、實則荒唐無聊、蠻不講理、無處申冤的「審判」,實際上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謀殺;主人公約瑟夫·K儘管作了英勇的自我辯護和反抗,最後還是不明不白地成了黑暗制度的犧牲品。在中文版的《卡夫卡全集》(葉廷芳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中,「審判」被譯為「訴訟」,似乎也是這種社會學解釋的體現。然而,殘雪的藝術體驗卻使我們達到了另一種新的維度和層次,即把整個審判看作主人公自己對自己的審判(「訴訟」的譯法杜絕了這種理解的道路)。她在《艱難的啟蒙——讀〈審判〉》一文中開宗明義就說:
「K被捕的那天早上就是他內心自審歷程的開始」,「史無前例的自審以這種古怪的形式展開,世界變得陌生,一種新的理念逐步地主宰了他的行為,這使他放棄現有的一切,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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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從最初的自認為無罪,自我感覺良好,到逐漸陷入絕望,警覺到自己身上深重的罪孽(不一定是宗教的「原罪」,而是一種生活態度,即把自己當罪人來拷問),最後心甘情願地走向死亡並讓自己的恥辱「長留人間」,以警醒世人(人生擺脫不了羞恥,應當知恥):這絕不是什麼對法西斯或任何外在迫害的控訴,而是描述了一個靈魂的掙扎、奮鬥和徹悟。在這一過程中,充滿了骯髒和污穢,靈魂的內部法庭遍地狼藉,惡毒和幸災樂禍的笑聲令人恐懼,形同兒戲的草率後面隱藏著陰謀。這是因為,這裡不是上帝的光明正大的法庭,而是一個罪人自己審判自己。罪人審判罪人,必然會顯得可笑、曖昧;但它本質上卻是一件嚴肅的事情,甚至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嚴肅的事情。真正可笑的是被告那一本正經的自我辯護,當然這種自我辯護出自生命的本能,是每個熱愛生命的人都必定要積極投入的;但它缺乏自我意識。不過反過來看,正是這種生命本能在促使審判一步步向縱深發展,因為這種本能是一切犯罪的根源。沒有犯罪,就沒有對罪行的審判;而沒有在自我辯護中進一步犯罪(自我辯護本身就是一種罪,即狂妄自傲),就沒有對更深層次的罪行的進一步揭露。所以從形式上說,法律高高在上,鐵面無情,不為罪行所動搖;但從過程上看,「法律為罪行所吸引」,也就是為生命所吸引。法為人的自由意志留下了充分的餘地,正如神父所說的:「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也不留你。」但生命的一切可歌可泣的努力奮鬥,如果沒有自審,都將是可笑的。然而,自審將使人的生命充滿沉重的懺悔和羞愧,它是否會窒息生命的燦爛光輝呢?是否會使人覺得生和死並沒有什麼根本的區別,甚至寧可平靜地(像K一樣)接受死亡呢?這就是卡夫卡的問題,也是殘雪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城堡》中給出了另一種回答。
「城堡」是什麼?城堡是生命的目的。人類的一切生命活動都隸屬於它,它本身卻隱藏在神秘的迷霧中。殘雪寫道:
與城堡那堅不可摧、充滿了理想光芒的所在相對照,村子裡的日常生活顯得是那樣的猶疑不定,舉步維艱,沒有輪廓。混沌的濃霧侵蝕了所有的規則,一切都化為模稜兩可。為什麼會是這樣?因為理想(克拉姆及與城堡有關的一切)在我們心中,神秘的、至高無上的城堡意志在我們的靈魂里……而城堡是什麼呢?似乎是一種虛無,一個抽象的所在,一個幻影,誰也說不清它是什麼。奇怪的是它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並且主宰著村子裡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裡的每一個人身上體現出它那純粹的、不可逆轉的意志。K對自身的一切都是懷疑的、沒有把握的,唯獨對城堡的信念是堅定不移的。[《理想之光——讀〈城堡〉(之一)》]
其實,只要我們按照殘雪的眼光,把《審判》中的「法」不是看作外來的迫害,而是看作心靈自審的最高依據,我們就可以看出,「法」和「城堡」本質上是一個東西。就是說,人的自審和人的生存意志,和對理想的追求是一個東西。所以我們在《審判》中讀到的神父所講的那個晦澀的故事,實際上已經是《城堡》的雛形了。故事說,一個鄉下人來到法的大門前,請看門人讓他進去見法,守門人說現在還不行,鄉下人於是在門口等待,等了一輩子。臨死前守門人才告訴他:「這道門是專為你而開的,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鄉下人錯就錯在,他不像《城堡》中的K那樣膽大妄為,那樣充滿活力,他不知道,只有犯罪(如衝破守門人的阻攔,闖過一道道門衛)才能接近法,才能按照法來評價和審視自己的生活。《城堡》中的K卻是一個醒悟過來了的「鄉下人」,他徑直強行闖入了城堡外圍的村落,並努力通過一道一道的關卡:老闆和老闆娘,弗麗達,信使巴納巴斯,奧爾伽和阿瑪麗婭,助手們……這些都是城堡的守門人。如果你服從他們,他們便把你擋在門外,讓你一輩子無所作為;如果你騙過他們、征服他們,他們就成為你的導師和引路人。但這種生命的衝撞需要的是創造性的天才和隨機應變的智慧,以及「豁出去了」的決心。《城堡》中的K與《審判》中的K的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他不再自以為純潔無辜,他的自審已成為他內心的一種本質結構,因而極大地釋放和激發了他的生命本能。正如殘雪說的:
K永遠是那個遲鈍的外鄉人,永遠需要諄諄的教導和不厭其煩的指點,他的本性總是有點愚頑的,可是他有良好的願望,那夢裡難忘的永恆的情人伴隨著他,使他闖過了一關又一關,在通往城堡的小路上跋涉。但是K不再是純粹的外鄉人了,在經歷了這樣多的失望和沮喪之後,他顯然成不了正式的村民了,他仍然要再一次地犯錯誤,再一次地陷入泥淖,但每一次的錯誤,每一次的淪落,都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放心的思想,這便是進村後的K與進村之前的K的不同之處。[《夢裡難忘……——讀〈城堡〉(之二)》]
然而,不論K的思想境界有怎樣的提高,不論他進入法的大門多麼遠,挨近城堡多麼近,他與城堡或法的對峙是永遠也無法完全解除的。直到最後,他與老死在法的大門外的那個外鄉人並沒有根本的區別。「K又怎麼料得到,那高高在上,永遠也無法進入的聖地,竟是只為他一個人而存在的呢?村民們究竟是要引導他明白這一點,還是要阻礙他達到這個認識呢?」[《城堡的形象——讀〈城堡〉(之五)》]《城堡》與《審判》始終構成一個懸而未決的矛盾,雙方誰也不能歸結為誰,哪一方也不比另一方更高明,因為這是人類永恆的矛盾:沒有自我否定(自審),生命就會沉淪;但沒有生命,自我否定就無法啟動;自我否定將否定生命,走向死亡;但走向死亡的自我否定(向死而在的生存)不正是強健有力的生命的體現嗎?生命本身就是在這種自相矛盾和自身衝突中從一個層次邁向另一個更高的層次,哪怕其結局同樣是死,但意義卻大不相同。一朵嬌弱的玫瑰比整個喜馬拉雅山更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