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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與喬木

2024-10-04 05:57:29 作者: 鄧曉芒

  真正的喬木,要有深入地底的強大根系,要有既抖落傳統桎梏而又富於建設性的思想主幹;它不只是調侃、解氣和搞笑,而是深藏不露的幽默;不只是一味煽情,而是對情感的嚴肅審視;不只是兒童一般地顯露「真性情」,而是對這「真性情」的痛苦的自我拷問。

  王小波的倏然而逝,確實使我悲哀,儘管我從未與他謀面,只是喜歡看他的文章。我以為,中國失去了當代最犀利的雜文家,曾與朋友說:「當代沒有魯迅,就只有王小波了。」

  然而,反過來看,當代中國只有王小波,其實是民族的大悲哀。魯迅當年說過:「生命的泥委棄在地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腐朽,火速到來」(《野草》)。不想七十年後,竟連這野草也不可多得了,遑論喬木。

  但魯迅把這「罪過」歸於自己,似乎過於自責了。他一生除《阿Q正傳》勉強可算得上一個中篇外,的確沒有什麼大部頭的扛鼎之作,到後期幾乎完全泡在雜感和論戰之中,在中國文學史上多少留下了些遺憾。不過,可以設想一下,即使他當時有意埋頭於長篇巨製,我以為大約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這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也不是他的才華不夠,而是他所立足的「地面」本身,「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魯迅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當我看到王小波的皇皇巨著「時代三部曲」時,迫不及待地買來一讀,結果是失望的。小波的才華在雜文和隨筆中已宣洩得十分充分了,似乎犯不著再在長篇中來鋪陳。讀他的長篇,感覺有點像讀錢鍾書的《圍城》,才氣有餘而厚重感(撞擊心靈的沉重感)不足。隨處可見的幽默和機智太多了,就給人以「生活一片燦爛」的印象。當然那後面其實是很沉重的,但卻未能得到嚴肅而痛苦的面對。魯迅寫《故事新編》,曾深恨自己一不小心就墮入「油滑」。中國人的靈魂,其實還沒有堅強到敢於直接面對精神的苦難之程度,達不到俄羅斯文學(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那種博大恢宏的人道主義悲憫情懷。在中國,一個不想僅以情節、故事和描寫的細膩、逼真、煽情來取勝,而想進行思想深度上的挖掘的作家,往往一動筆就會不由自主地「滑」起來,發現自己的「根」深入不下去。明智者(如魯迅)便會立即打住,道一句「天涼好個秋」!若一定要鋪陳,便會濫用才華,即把寫短篇的才華用來寫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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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學史上,真正拿得出手的唯一純文學長篇小說還是《紅樓夢》。《紅樓夢》的藝術水準的確無與倫比,人物刻畫也入木三分;但就主題思想的深度來說卻很難說得出多少東西,用「色即是空」即可概括無遺,一百多萬字都是圍繞這一命題做文章(第22回寶玉談禪即已將話說完,後面都是反覆吟詠渲染而已),充分表達了中國文化土壤的思想貧瘠。《紅樓夢》的絢麗輝煌已吸盡了中國文化的藝術營養,至今已歷三百多年,再也無人可以企及,對於當代作家也仍然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目標。只不過現代人常常把「色即是空」換成了「色不是空」甚至「色就是一切」。

  真正的喬木,要有深入地底的強大根系,要有既抖落傳統桎梏而又富於建設性的思想主幹;它不只是調侃、解氣和搞笑,而是深藏不露的幽默;不只是一味煽情,而是對情感的嚴肅審視;不只是兒童一般地顯露「真性情」,而是對這「真性情」的痛苦的自我拷問。顯然,一旦有這種喬木長出來,將遇到一式的冷眼而不是齊聲讚美,這也是預料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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