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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01:52
作者: 午曄
賈夢珊死了,大家變得越發不正常了。
看著葉丹雲跌跌撞撞跑遠的背影,羅燕虹連嘆氣的心思都沒有了。她挎著書包,低著頭,像趕路一般穿過宿舍樓的門廳,心不在焉地和樓管阿姨打了招呼,在電梯門關上之前鑽了進去,按下十三層的按鈕。
正是午休時間,電梯裡擠滿了下課回宿舍的女生,各種香水味和手裡提餾的盒飯味兒混在一起,變成一種難以描述的古怪氣息。相識的學生聊著平常的話題,羅燕虹卻覺得大家的眼光似乎都瞄著自己。她努力在心中說服自己,這肯定只是幻覺,一聲不吭地抬起頭專注地看著指示燈變換著數字,七層、八層,有人下電梯,九層、十層……角落裡不知怎麼突然爆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羅燕虹明白她們是被手機里的滑稽圖片逗樂的,卻莫名其妙地一陣緊張,臉上發燙。
叮一聲輕響,電梯門在十三層緩緩打開,她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從電梯間一路小跑穿過樓道,一直跑到1314房間門口才剎住腳步。從門上的飄窗可以看見屋裡開著燈,羅燕虹伸手掀開碎花布門帘,被擋住的大門上已經褪色的貼紙讓她覺得眼圈一熱。六朵色彩各異的鮮花,每朵花的花蕊寫上一個室友的名字,這個主意應該是賈夢珊最早提出來的。橘色花朵的花蕊上早已貼上了膠布。如今,紅花中心的三個黑字顯得格外刺眼。
深吸一口氣,羅燕虹推開房門,果然看見曹靜竹坐在床鋪上,抱著一本精裝書,眼睛卻看著窗外。她摘下書包掛在自己的櫃櫥里,抬頭想問問樓門口那束花的事。不想曹靜竹悶不做聲地縮回身體,拉上藍布床簾。
別自討沒趣了,羅燕虹懨懨地對自己說,自從那件事後,宿舍里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輕鬆快樂的日子。賈夢珊露面的次數越來越少,隨身物品幾乎都搬回了家裡。葉丹雲表面上繼續堅持著她的學習,只是不願再在深夜坐在樓道里看書。最令人傷感的是,這學期開學時,她放棄了保送的資格報考了外校,私下裡說是不想繼續待在這裡。曹靜竹的性格更加沉默,時常坐在床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丁潔麗在創業基地找了個學長開公司實習,還是那一副不管什麼事都和她沒什麼關係的樣子,其實整夜輾轉失眠的毛病害得她瘦了一圈。大家都變得敏感,彼此之間可說的話忽然少得可憐,看對方的眼神中好像都藏著些什麼,但誰都不願意說破。
現在,賈夢珊死了,日子肯定會更加難熬——至少在警察停止四處打聽之前。羅燕虹已經記不清自己被問了什麼問題。大體上還是老一套吧,什麼時候見過死者;昨天晚上在什麼地方;近來有麼有注意到什麼異常;死者和什麼人有過矛盾……每次都是這樣,看起來很認真,不放過任何細節,但他們能查到什麼就不好說了。
想到這裡,羅燕虹心中不免產生一絲憤懣。把我們這些學生審來問去的算什麼本事?如果警察能把當初的事情查清楚,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了好嗎!就像一個健康的人,只是身體上很小的一個傷口感染了致命的病毒,於是蔓延到全身,走到無藥可醫的境地,1314宿舍噩夢的開始,只不過是一部平板電腦。
那是大二眼看要結束的時候,連續兩周的期末考試終於劃上了疲憊的句號,大家沉浸在迎接暑假的興奮中,一邊收拾回家的行李,一邊聊著各自的計劃。既然晚上大家都沒安排,不如一起去KTV唱歌吧。提議的是誰羅燕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除了龔琳,其他人熱烈地相應,就連平時以自習室為家的葉丹雲都喊著要連唱二十首,和參加了學校合唱團的丁潔麗一決高下。
龔琳約了老鄉一起去校外的大超市買火車上的乾糧,不知道是不是藉口但從一開始大家就知道她不大可能參加。她的家在西北的一個小鎮。因為家裡經濟條件的原因,龔琳平時省吃儉用,幾乎是靠做家教掙來的微薄收入負擔在學校的全部生活費用。她從不買衣服,不吃零食,不化妝也不去電影院,教材都是從上屆學姐那裡接手的,參考書和課外書全部來自圖書館和學院提供的網絡資料庫。大家一起出去玩,如果不讓龔琳出錢會傷了她的自尊心,讓她和大家一起AA制則超過了她能負擔的能力。所以經歷幾次尷尬後,龔琳學會找合適的藉口推辭,其他人也識趣地接受現實,就是所謂的心照不宣吧。再說,龔琳性格內向,一向寡言少語,和大家交情浮於表面。全班只有曹靜竹和她聊得來,經常一起吃飯、自習,或者在空氣品質不錯的早上一起晨跑。就像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漸漸地,其他人和龔琳也就疏遠起來。若她真的答應一起去唱歌,大家說不定反而會覺得不自在吧。
不管後來如何,那是個快樂的夜晚。賈夢珊提早離開,其他人一直唱到嗓子冒煙才趕在宿舍樓鎖門前跑了回去。因為瘋了一晚上實在太累,羅燕虹沒顧上洗臉就倒在床上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她起來繼續收拾行李,發現放在柜子里的平板電腦不翼而飛。
羅燕虹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記錯了。她翻了衣物、倒騰了行李箱,把很久沒有拾掇,胡亂地堆滿了書本雜誌的書桌整理了一遍,結果是一無所獲。抱著最後的僥倖心理,她把剛睡過的被褥抖了又抖,失望如期而至。宿舍里其他人被她東翻西找的動靜吵醒了,先是睏倦地抱怨,聽說平板不見了,便都穿著睡衣加入了搜索。宿舍面積不大,幾乎被每個人一套的床鋪、衣櫃、書桌三合一家具占滿,剩下少得可憐的公共場所被姑娘們無微不至地關照了一遍,犄角旮旯的灰土和瓜子皮被掃出來一簸箕卻壓根沒有平板電腦的影子。羅燕虹的心越來越涼,腦子裡在嗡嗡作響,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個假設,會不會是被什麼人拿走了。
「拿」是個欲蓋彌彰的措辭。宿舍門一直鎖得好好的,羅燕虹的柜子雖然沒有上鎖,但得益於她大大咧咧的習慣,裡面各種雜物和衣物的擺放毫無章法,一眼看過去誰也不會注意被蓋住的平板電腦。如果有外人進來「拿」東西,不僅需要房門鑰匙,還得知道平板的位置。宿舍里擺著好幾台筆記本電腦,桌上還有兩個嶄新的藍牙音箱和一副價值好幾千的耳機。不拿它們拿一個平板,憑誰都覺得沒有道理。可是,怎麼可能是宿舍里的人幹的?羅燕虹絕不相信這樣的事情。
兩年以來,宿舍里都很和諧,偶爾有那麼幾次小摩擦不足為怪。她無法想像是誰拿走了自己的平板,生怕接受了這個結論以後和大家沒法相處。也許真是外面人幹的,嗯,肯定是這樣的,有人偷偷配了宿舍的磁卡,趁她們不在的時候進來偷走了平板。這話她自己信嗎?羅燕虹覺得不能不信,因為她雖然覺得它漏洞百出、從邏輯和情理都說不通,但她不願意相信還能有別的解釋。最後,在葉丹雲的一再堅持下,她下樓找了宿管阿姨。阿姨找來的保衛處的老師,報了警。
在見到警察之前,羅燕虹內心滿是糾結。她希望能找回平板,又怕知道真相自己會接受不了,沒膽量面對。在見到警察之後,她竟然平靜地意識到,平板肯定是找不回來了。警察原來是這樣的,不像小說里描寫的帥氣英武,也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忙著拍照、找指紋或者拿著棉簽到處擦。他們只是問問題和做記錄,態度誠懇卻不怎麼積極。
不過最後沒有立案不能怪他們。羅燕虹想了半天,完全記不清最後一次用平板是什麼時候,只記得至少是一周之前。考試太愁人了,一門接著一門。她每天考完了就抱著筆記本電腦溫習下一門課程,沒時間再拿出平板來玩遊戲、看電影。她確定把它放在柜子里了?應該是吧……平時都放在那裡,不過因為記不得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用過它,用它做了什麼,所以也難說是不是隨手放在了其他地方。羅燕虹暗暗抱怨自己是個馬大哈,自己什麼都模稜兩可,叫人家怎麼往下查?
警察沒辦法立案,保衛處的老師無可奈何,只得應付差事一般給1314宿舍開了個小會,把開學時安全教育那一套重複了一遍。只要宿舍里沒人,就算出去洗個手也得把門鎖上;開窗通風很重要,但出門和睡覺時千萬別忘了關上;別讓陌生人進入宿舍,尤其是自稱老鄉、學長套近乎的人常常不懷好意。天啊,我們平時很注意好不好!我是受害人,我沒做錯什麼好不好!羅燕虹滿心委屈、難過和不甘心。室友們一個個都在設法安慰她,但看著她們很誠懇的臉,聽著那些關心的軟語,羅燕虹只覺得心裡越來越冷,越來越怕。
她第一次明白,很嚴重的一個問題原來也可以輕鬆地不了了之。原來警察沒那麼厲害。沒有證據和依據,他們什麼都確定不了也就什麼人都抓不到。去火車站趕火車的路上,羅燕虹的心裡沉甸甸的,絲毫沒有回家的喜悅。她沒有對警察說昨晚出門前換衣服時好像看見了平板,嗯,只是好像,真的不敢確定,於是說了等於沒說。但如果昨晚出門前平板還在,會是什麼人幹的?葉丹雲、曹靜竹和丁潔麗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她們回到宿舍已經熄燈,大家累得跟狗似的,摸黑上床都沒顧上洗臉,應該不會有人半夜起來開自己的柜子。昨晚誰在宿舍呢?龔琳說她八點多回的學校,但一直在老鄉的宿舍聊天。宿管阿姨說賈夢珊回來過一次,拿了個旅行包就走了。
龔琳還是賈夢珊?羅燕虹決定選擇「外面的人」,如果這個解釋不成立那就只能說鬧鬼了。鬧鬼也可以嗎?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奔走在水泥地上的鴕鳥,繼續找個鬆動的地方義無反顧地把腦袋插進去。窩囊死你算了!羅燕虹在心裡罵自己。曾經,每次聽到背後有人在議論自己「老好人」、「聖母」、「白蓮花」,她都會不服氣。對別人友善一些有錯嗎?牽強不牽強,理智不理智,客觀不客觀又怎麼樣?假定所有人都是好人,他們做所有事都是從善意的角度出發,會讓自己快樂。會嗎……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羅燕虹終於猶豫了。
擁擠的火車,酷暑中瘋玩的暑假,家鄉熟悉的環境和美食,不愉快事情就這樣被翻過去。新學期開學,室友們依舊彼此笑臉相迎,交換帶回來的特產。生活回到了正軌,忙學習的繼續去自習室,喜歡美食的呼朋喚友燒烤、火鍋。只是,每個人都更注意自己的東西,原來從來不鎖的柜子都掛上了鐵將軍。
大三了,同學們紛紛開始考慮自己的前途。羅燕虹和家人商量後決定考雅思,試著申請出國深造。買了教材,報了輔導班,在手機里下載了背單詞的程序,忙碌起來的日子讓她無暇去想更多。然而,三個月後,煩惱又不期而至。
那是個溫暖的冬日中午,羅燕虹吃過午飯打算趁下午沒課和老鄉一起逛街。出門之前她意外地發現,錢包里只剩下兩張零錢。前幾天明明剛從銀行取了五百元,平時吃飯、買東西都是刷手機結帳,現金不會這麼快就都花光。不會又……她慌了。報告保衛處嗎?報警?羅燕虹呆呆地坐了很久,放棄了這些念頭。
有了上次的經驗,她知道無濟於事。錢包一直在書包里,但她每天背著書包上課,上自習,去食堂吃飯,沒人能肯定錢是在宿舍被偷的。對啊,不能懷疑自己人。錢肯定是在外面丟的,嗯,一定是這麼回事。可是,雖然羅燕虹一再說服自己,仍然有一種滿心苦澀卻不知道能對誰說的感覺。為什麼是我?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不經意間得罪了宿舍里的誰。誰?哦,都說了一定是外面的人幹的,或者……鬧鬼了。羅燕虹心頭一酸,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很快,其他室友陸續回來了。她先是注意到龔琳問曹靜竹的一雙新皮靴是在哪裡買的,要到了網店的連結。從來不買衣服的人突然要買一條幾百元的靴子說明她有了一筆錢……別瞎想了,羅燕虹提醒自己昨天龔琳一個在本地打工的堂姐來過。姐姐給妹妹錢買新鞋沒什麼奇怪。丁潔麗和葉丹雲從樓下的快遞櫃裡抱回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紙箱。曹靜竹幫龔琳找到靴子連結後發現那家店在打折,自己也買了一雙新的船鞋。最後回來的賈夢珊破天荒地買來了大號的鮮奶油蛋糕請大家一起吃。所有人看起來突然手頭寬裕不少是自己的錯覺嗎?羅燕虹編了謊話解釋自己剛才為什麼哭過,抓起書包跑出宿舍。
在校園裡徘徊了一個下午,羅燕虹仍然難以平靜。她不想回宿舍,又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腦子裡一會兒很亂,一會兒又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誰可以相信,誰值得懷疑,因為在羅燕虹看來,每天微笑面對彼此的室友們背地裡都是另一幅嘴臉,假清高的,沒主見的,蔫土匪……她沒勇氣當面揭穿不表示私下沒有看法。唉,想這些有什麼用,羅燕虹心中越發地委屈和氣惱,但不管怎麼樣,日子還得過下去,還有三周就要考試,接著就是寒假。事情會過去的,她對自己說,會好的,很快就會好的。
然而,當她總算在路燈初上之時打起精神回到宿舍,打開燈後看到的一幕讓羅燕虹兩眼一黑,險些暈倒在地上。筆記本電腦呢?一直放在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到哪裡去了?!我的學習筆記,我下載的全部資料!她失聲尖叫,發瘋似地在宿舍里翻找,把所有人床上的被褥都掀到了地上。隔壁沒有出去的同學聽到不對勁的動靜通知了宿管阿姨,阿姨叫來了保衛處的老師,保衛處的老師報了警。
這一次,羅燕虹明白了什麼是立案和破案的區別。所有女孩被叫到老師的辦公室接受詢問,包括羅燕虹自己。為了保護學生的隱私,宿舍的樓道沒有監控探頭。但電梯的監控沒拍到陌生人。所以嫌疑人就是全樓的女生?不,因為樓梯間沒有監控,仍然有外人進入的可能。從平板到錢再到筆記本電腦,明顯是有人針對羅燕虹。不,不能確定是同一個人作案。之前的失竊因為不知道確鑿的時間和地點,有太多可能。總而言之,警察也許有他們的判斷——到了這一步,不需要當警察也會知道宿舍里的人逃不了干係——但他們拿不出什麼證據。於是,在他們離開之後,事情再一次沒了下文。
那個冬天,羅燕虹覺得自己無法再承受任何壓力,放棄了雅思考試。
手機鈴聲把羅燕虹從曾經的悲劇拉回現實的悲劇。討厭的推銷電話,她關上手機,抬頭看著曹靜竹床簾後模糊的身影。如果當初的盜竊案真能沒有下文就好了,羅燕虹在心中默念,那樣龔琳就不會出事,賈夢珊……不,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搬弄是非,大家不會把矛頭指向龔琳;如果不是她煽風點火,自己不會做出後悔一輩子的事。葉丹雲那一巴掌打得真好。看到她那一副小人得志,撿到便宜還想賣乖的嘴臉就一肚子的氣。
當然,這些話可不能對警察說。還有很多事不能對他們說。比如……昨天傍晚,曹靜竹和賈夢珊在「保研路」旁的小樹林裡偷偷摸摸地見面。又比如,「保研路」這個傳聞,其實是她從一個中學同學那裡聽來的。正好學校里也有那麼一條僻靜的小路,正好賈夢珊頂替葉丹雲拿到了保研名額,於是……幸好當初是用別人不知道的帳號發的帖子,警察應該查不到自己頭上。讓羅燕虹心裡不安的,是曹靜竹今天唱的這一出沒頭沒腦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