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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01:49 作者: 午曄

  賈夢珊死了。中午時分從學院辦公樓走出來時,葉丹雲的腦子裡迴蕩著這句話。今天的天氣很冷,她貼身的襯衣卻散發出難聞的汗味,脖子熱烘烘的,好像進了桑拿房一般。

  一連一個多小時,警察一直在提各種各樣的問題,大半她都沒有注意聽,只得怯生生地一再要求讓人家重複。葉丹雲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被空氣中的顆粒物卡住了一樣,完全無法思考。她認為在聽到噩耗的時候至少應該表現出難過和同情心,但努力很久也沒有擠出一滴眼淚,只是一陣陣的心悸讓她煩躁不安。

  最後一次見到賈夢珊是什麼時候?應該是昨天下午。進入大四,這個學期只有兩門課。很多同學為了考研和找工作都無心學習,缺課是常有的事。老師發過幾次牢騷;班主任提過幾次意見,最後還是老規矩——不了了之。葉丹雲從不逃課,不是她喜歡上課,而是不想打破從大一到現在沒有缺過一節課的記錄。雖然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看英語和政治複習資料和逃課沒什麼兩樣,但至少心理上能應付過去。賈夢珊逃課嗎?當然不,她已經保送了本院的研究生,不用背時事政治也不用去招聘會趕場。畢業論文還沒提上日程,上課算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每每想到這裡,葉丹雲的心裡就泛起一陣酸溜溜的怨氣。

  昨天晚上賈夢珊沒回宿舍,沒人覺得不妥嗎?沒有,因為她是本地人,父親在大學城的人才中心工作,母親在藝術學院做行政。出了小南門坐公交車,十五分鐘就是賈夢珊家的小區門口。她從上個學期期中開始就沒怎麼在學校住。這學期又是如此的悠閒,賈夢珊哪天回到宿舍過夜,大家才會覺得奇怪。

  

  自從那件事之後,賈夢珊好像對宿舍過敏一般,即使回來住,也是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那件事……警察既然沒有問,那就不要提了吧。不過他們應該知道,雖然當時來調查的不是同一撥人。葉丹雲還記得那個滿身煙味的大叔問了她整整一個下午,然後……還是不要想那件事了,她提醒自己,現在不是時候。

  賈夢珊回家從小南門坐車,那她一定會抄近路,走「致遠路」吧?致遠……葉丹雲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哦,對的,體育館後的那條小路本來叫「致遠路」。記得是前年吧,校長不知道怎麼想的,要給全校的道路和建築物徵集名字。學校請了好些個專家學者,查了不少典籍,選了幾組名字貼在校園網上搞投票。但據說,最後選中的都是校長起的名字,而不是花了幾十萬請專家引經據典的結果。之後不久,校內的道路都貼上了路標,就連宿舍樓都掛上了洋氣的金屬銘牌。「致遠路」應該是取「寧靜致遠」的意思,那條小路太僻靜了。而現在,它公開的名字沒有變,私下裡大家卻稱其為「保研路」。

  這個名字是什麼時候傳開的?真的記不清了。大約是這個學期剛開學那會兒,也就是學校剛剛公布這一屆保送研究生名單的時候。葉丹雲只記得自己最早是在社交網裡看到同宿舍的羅燕虹轉發的關於「保研路」消息。然後沒過幾天,不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大家津津樂道的討論。校園網上的帖子已經被管理員刪除,但學生們有的是傳小道消息的渠道,刪帖在大家看來更是此地無銀,於是「保研路」的故事不僅沒有停止擴散,反而被加工得越來越觸目驚心。

  最早的版本是,其他學校有女生在校內僻靜的小路上遭遇性侵,學校為了息事寧人以保送研究生作為封口的條件。後來不知怎麼的,有人說本校圖書館後面那條路也出過類似的事。在大家將信將疑的時候,保研名單出來了。馬上有人就指出,一些原來沒有入圍的女生因為有入圍的學生放棄了資格進入了名單。於是,鋪天蓋地的聯想開始了……葉丹雲承認自己轉發過這類消息,大家都在轉,但篤信其真實性的人並不多。

  賈夢珊回家時會不會走「保研路」就不好說了。她很討厭這知名度早已高過官方評選的校園十大新聞的傳聞,而且那條路到了傍晚一片肅靜挺嚇人的,女生很少會選擇走那裡。不過,賈夢珊怎麼想的別人是不會知道的。她這個人心機很重,哦,這麼說不合時宜,應該說她很有主見,也喜歡影響別人。

  三年多了,在葉丹雲的印象中,賈夢珊總是風風火火,說話辦事都很直接。她想得到的就一定會想辦法去爭取。這樣的性格說得好聽是積極向上,說得難聽就是機關算盡,所以她沒什麼朋友並不奇怪。要說樹敵……學生之間不會有深仇大恨,除非是……葉丹雲嘆了口氣,坐在路邊的花壇上,沒想到那件事過了這麼久,竟然還會陰魂不散。不知道警察會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查。

  他們問自己和賈夢珊的關係時,語氣聽不出什麼特別。老師和同學們都說你們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同班又是同宿舍,每天一起上課、上自習。對,直到一個月前,她們都是最好的朋友。葉丹雲曾經認為自己和賈夢珊可以無話不談,現在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這些天她一直在想為什麼會和賈夢珊成為朋友,得到的答案只能是——她們選擇了看似相同的生活方式。

  大學一年級開學不久,學生會、團委、各類社團招新的GG便蜂擁而至。不管是在食堂吃飯還是在宿舍休息,都會有熱情的高年級同學迎上來發傳單。有時候去教室上課,課桌上也擺著「讓**社豐富你大學生活」的印刷品。周末時所有社團還在學校中心花園擺起招新的展台,爭搶新生,號稱「百團大戰」。同宿舍六個人,有的去了天文社,有的加入了什麼讀書俱樂部,還有的成了學生會的幹事,只有葉丹雲和賈夢珊沒有參加社團,默默地把課餘時間全部貢獻給了自習室。

  葉丹雲對社團沒有興趣,來大學城報到之前,家人就給她定了兩條軍規:第一,不許談戀愛;第二,必須考研究生。談戀愛會影響學習,考研究生是因為要到大城市裡的大公司工作,本科學歷怕是不夠,家裡人覺得她必須讀個研究生才好。

  二十多年以來,葉丹雲一直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喜歡什麼,想走什麼樣的路。家裡怎麼安排,她就怎麼做,雖然心裡偶爾覺得被人擺布不舒服,卻也不習慣突然改變。她報考這所大學是因為以她的成績肯定可以考上,選擇這個專業是家裡人覺得這個專業適合女孩子,大學城的環境在家人看來又是非常適合「安心讀書的」的,簡直三全其美。既然說了要讀研,從走進學校的第一天開始,葉丹雲就買了考研的材料,然後在專業宣講會上,她聽老師提到學院每年有一定的保送名額便不由自主地動了心。

  保送是個不錯的結果,至少大四一年會過得非常輕鬆。葉丹雲下定了決心,要努力為自己爭取一個保送的名額。她每天早起去教室占座,一直坐在第一排——給老師留下好印象,平時成績就會高。對她來說,老師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講的這些期末會不會出現在考卷上。選修課一定要先找學長打聽,哪個老師手鬆給的成績高就選哪門課。

  這幾年,葉丹雲一直朝著目標前進,唯一困擾她的就是自己不夠聰明。她嫉妒那些平時不上自習,考前也不怎麼複習就輕鬆考滿分的同學。為了得到令自己滿意的成績她經常自習到教學樓關門。宿舍晚上十一點熄燈,如果今天定量的單詞沒背完,天氣又不太冷,她就搬著椅子到樓道里繼續背書、做題,直到深夜。

  很多人無法理解葉丹雲的執著,各種冷嘲熱諷時常冒出來,但她並不在意。一直以來能給她鼓勵的,就是和她「志同道合」的賈夢珊。她們一起上課、上自習,一起去圖書館泡一個下午查資料,一起做作業討論不懂的問題。兩個人每個學期都能拿到獎學金,成績總在第一梯隊的末尾或者第二梯隊的開頭徘徊。三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好像一切都來不及細細品味便消失無蹤,一直以來期盼的時刻越來越近,命運卻和她們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玩笑。一夜之間,仿佛一切都變了模樣。

  葉丹雲覺得警察問自己和賈夢珊的關係是話裡有話。他們肯定從老師和同學那裡聽說了什麼。但看他們的表情又察覺不出什麼端倪。原來那些「美國警察教你讀心術」、「英國特工教你觀察微表情」的暢銷書都是騙人的。她鼓起勇氣很認真地盯著對方的眉毛、眼角、鼻子、嘴巴、耳朵卻沒看出一絲一毫書上提到的心理反應和情緒變化。也許是自己淺嘗輒止沒學會?嗯,也有可能是因為警察受過訓練,懂得掩飾自己。總之他們問這個問題不會是無的放矢。沒辦法,當時那麼多人在場,都看得清清楚楚,是自己動手打了賈夢珊一巴掌,然後拂袖而去。但是那根本不是我的錯!葉丹雲憤憤地想。

  事情發生在一個星期前。學院的團委書記將她和賈夢珊叫到辦公室。因為低年級的同學近來表現出學風渙散,無心向學的趨勢。逃課的學生越來越多,即使到了課堂也只是趴著睡覺或者發呆。晚上去上自習的人越來越少,去自習室都是抱著筆記本電腦一起看電影順便談情說愛。學院打算找兩個「刻苦、勤奮」的高年級學生給學弟學妹們做一次講座,談談學習的心得和體會,鼓勵他們好好努力。於是,葉丹雲和賈夢珊這對好朋友無疑是最佳人選。

  葉丹雲對這個硬性攤派的任務興趣不大。她不認為自己講上半個小時學弟學妹們就能抖擻精神,變成自習室里的「釘子戶」。但是賈夢珊一口答應,她也就不好推辭。再說,團委書記表示自己的老同學在大學城裡另一所知名大學的研究生院工作,那正好是葉丹雲報考的學校。如果老師願意幫忙,自己被錄取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不少,還能選到更合適的導師,想到這一層,她愉快地答應好好準備。

  回去之後,葉丹雲用了三天的時間寫出了一份頗為滿意的演講稿。她覺得只說自己的經驗,乾巴巴的很沒意思,既然要激勵大家,怎麼也得說說努力學習的好處。她去圖書館借來了好幾本「人生格言」和「心靈警句」,還在網上搜集了十幾段名人的勵志演講,把自己覺得激動人心的部分都摘出來,在自己的講稿中排列組合。為了克服在眾人面前說話就緊張的毛病,她趁宿舍沒人的時候對著鏡子偷偷練習,每一句話該用什麼腔調,尾音是上揚還是下挫,要配合什麼樣的手勢都一一設計妥帖。

  經驗交流會那天,她早早到了會場,心裡對自己即將備受矚目的表演充滿期待。不大一會兒工夫,會場裡坐滿了嘰嘰喳喳的同學,和兩個平時常見面的學妹聊了一會兒,葉丹雲徹底放鬆下來。賈夢珊是和團委書記一起來的。老師說因為賈夢珊要回家去,所以讓她先講。葉丹雲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覺得先讓賈夢珊替自己熱熱場也不錯。

  等賈夢珊一開口,葉丹雲便如遭遇當頭雷擊一般呆住了。她的講稿怎麼和自己準備的一模樣?葉丹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往後再聽,果然是措辭、舉例、引用一字不差。葉丹雲虛汗陣陣,感覺渾身僵冷。不用問,肯定是賈夢珊偷拿了自己的講稿,回家編排熟練之後又找藉口做通老師的工作,趕在自己前面發言。她要幹什麼?這是明擺著拆自己的台。那是自己準備了好幾天的成果啊!如今一字一句都被賈夢珊說了出去,自己該怎麼辦?葉丹雲一陣恐慌,覺得心臟要從嘴裡蹦出來了。她恨不得推開門跑出去。但這時候離開,老師會怎麼想?同學們會這麼想?當眾揭穿賈夢珊只能讓自己臉上更難看。葉丹雲根本沒有選擇,只好硬著頭皮在一片掌聲中邁著僵硬的步子走上講台。那幾乎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十五分鐘。她不記得自己張口結舌、磕磕絆絆地講了些什麼,只記得台下一張張失望甚至帶著輕蔑的臉。

  終於說完了最後幾個字,葉丹雲在象徵性表示感謝的稀落掌聲中奪門而逃,一直跑到樓下,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校園裡來來往往的學生和老師都對她拋來古怪的目光。有幾個認識的同學上前問她怎麼回事,她只是哽咽,滿心悲涼,說不出口。

  冷不丁地,一包紙巾遞到眼前。葉丹雲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見眼帶嘲諷的賈夢珊站在自己面前。她並沒有回家,而是留下來觀賞這一場親手炮製的好戲。葉丹雲怒從心起,厲聲責問賈夢珊是何居心。賈夢珊的回答讓她後背一涼。

  原來隨著「保研路」的傳聞的肆虐,學院裡不少人開始猜測葉丹云為什麼會宣布放棄已經到手的名額。她公開的解釋是自己決定報考更好的學校,人往高處走嘛。但誰都能看見是因為她的放棄,原本被排除在外的賈夢珊得到了免試攻讀碩士的最後一個名額。之前有人把這件事定義為「姐妹情深」,而現在,很多人偷偷議論是不是學校做了葉丹雲的工作,讓她把名額讓出來。如果是這樣,學校有什麼理由一定要給賈夢珊名額呢?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議論便傳到了賈夢珊耳朵里。在她看來,是葉丹雲故意散播的謠言,目的就是讓她難堪。你不仁我不義,她知道葉丹雲在廢寢忘食地準備講演稿,於是趁著那天中午大家都出去吃飯的時候回到宿舍。葉丹雲的電腦密碼是自己的生日,和她一起上了三年自習的賈夢珊自然知道,所以沒費幾分鐘的時間便複製了稿子,等著讓葉丹雲當眾出醜。

  聽到這裡,葉丹雲已經無法抑制心中的憤怒。她不否則自己轉發過「保研路」的消息,也和其他人聊過類似的八卦,但那不過是閒談罷了,根本沒有指名道姓。至於別人會怎麼想,她根本控制不了。我已經放棄了名額,你還想怎麼樣!葉丹雲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沖。她抬手狠狠地扇了賈夢珊一記耳光,在一片驚呼聲中,頭也不回地走掉。

  在回宿舍的路上,葉丹雲就後悔了。她明白自己不該衝動,但轉念一想,反正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再去糾結該與不該也沒什麼意義。從那天以後,她和賈夢珊見過幾次面,但沒再說過一句話。她想過打破僵局,但效果和預想大相逕庭。葉丹雲甚至覺得,相處了三年多,她根本不了解那個每天和自己粘在一起的人。不,應該說宿舍里整天一起嘻嘻哈哈,其實誰又真的了解誰?如果真的了解,當初的那件事也就不會發生了吧。

  接近正午十二點,校園裡的人多了起來。葉丹雲抬頭看見和自己一樣失魂落魄的羅燕虹從辦公樓走出來,對著地面長嘆一聲。她迎上去,想問個究竟。羅燕虹卻搖搖頭,示意自己什麼都不想說。兩個人轉身朝宿舍樓的方向走去,一路相伴無言卻盡在不言中。

  走過兩個食堂,她們對飯菜的香味無動於衷。葉丹雲終於忍不住小心地問起羅燕虹和警察的會面。原來警察問大家的問題都差不太多。他們肯定不會懷疑羅燕虹。她是個老好人,幾乎到了濫好人的程度,凡事都往好處想,和任何人都沒紅過臉。哦,不對,她也曾經狂風暴雨一般地發作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生宿舍樓前圍成一圈的人群不知道在議論什麼。有人回首看見羅燕虹和葉丹雲走過來,喊了一句什麼,大家便轟地一下散去了。搞什麼鬼?走到樓門口。她們才看清剛才被圍著的是放在門邊台階旁的一束雛菊。雪白的花瓣在風中輕輕顫動,繫著花束的黑色絲帶上還掛著一張照片。葉丹雲俯身看去,照片上熟悉的面孔讓她險些腿軟坐在地上,幸好被同樣面無人色的羅燕虹拉住。

  今天是……龔琳的生日。對,早該想到曹靜竹會來這一手。葉丹雲和羅燕虹無奈地對視,現在回宿舍……算了,能躲就躲吧。她推說自己肚子餓了去買吃的,拋下不知所措的羅燕虹,朝食堂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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