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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蒹葭寒(八)

2024-10-08 17:00:34 作者: 繡貓

  樊登一舉攻破淮南防線,桓尹也拔取鄂州城,水陸兩路夾江齊頭並進,大軍壓境。元竑不敢耽誤,即刻令檀道一率舟師溯流而上,往西迎敵。

  

  檀道一接過諭旨,離宮回府的途中,走進中軍府。薛紈正坐在地上擰眉思索,聽到腳步聲,他警惕地抬起眼。

  中軍府的牢獄戒備森嚴,插翅也難逃。薛紈除了被皇帝召見兩次之外,行動都在眾侍衛的監視下,他很識時務,自被押來建康,就沒有動過逃跑的心思。

  也不怎麼開口,嘴很緊。

  檀道一把佛珠丟進薛紈懷裡。因為最近戰況焦灼,建康人心惶惶,薛紈被重新捆了手,他有些費勁地接住了佛珠。

  「玄素已經被桓尹問罪,」檀道一說,「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又少了一個。」

  薛紈把佛珠握在手中,木雕的珠子陳舊黯淡,毫無光澤。他對檀道一譏諷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你對他還有點師徒之誼。」

  「居心叵測的人,死不足惜。」

  檀道一面對玄素的死訊毫無動容,卻這樣好心,還特地送還佛珠給他?薛紈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眉頭微微攏了一下。

  檀道一觀察著薛紈的神情——他年紀漸長,脾氣平和了許多,不像曾經鋒芒畢露,但一雙眼睛格外犀利,讓人不寒而慄。他對薛紈笑了笑,像在說家常話:「還沒想起國璽在哪裡嗎?」

  薛紈依舊是那句話:「沒有。」

  「好。」意料之中的回答,檀道一沒有逼問,他點點頭,便離開了。

  臨行之前,檀道一下令,將中軍府抵死不降的北朝兵將一併押送隨軍。檀府里,謝氏為他打點行裝,將筆墨紙硯、弓劍囊袋交給王牢。檀道一才將窄袖戎袍套上,見阿那瑰自門外一閃而過,他快步走出來,一把攥住阿那瑰的手腕,「去哪裡?」

  他的手勁很大,阿那瑰被攥得一痛,試圖甩掉他的手,「放開我。」

  「我家裡可不養吃裡扒外的東西。」檀道一笑道,將阿那瑰拽到面前,警告她道:「三天兩頭往中軍府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和他是舊識嗎?」

  阿那瑰心跳很急,「你要押他去鄂州?」

  「不錯。」檀道一見阿那瑰眉宇間凝結著憂慮,便冷笑道:「在這裡陛下礙手礙腳,去了鄂州才好殺他呀。」

  阿那瑰眉目冷硬了,她提醒他:「你還沒拿到國璽呢,怎麼會殺他?」

  檀道一不置可否。見阿那瑰的手腕通紅,他放開她,還好心用拇指替她揉了揉,「不用急著去中軍府。你要跟我一起走,還怕路上見不到他嗎?」

  阿那瑰半信半疑,但也沒再往外跑。果然謝氏發話了,令她途中照料檀道一起居。阿那瑰答應了,扮成僮僕,等到次日,檀道一去宮裡辭行之後,便率大軍緩緩往建康城外而去。

  阿那瑰騎在馬上,茫然望著潮水般黑壓壓的人群。馬蹄響、鎧甲響,連成一片時急時緩的雨聲。道邊是捧著酒飯為大軍送行的百姓,無數雙殷切的目光投向檀道一。阿那瑰在他身側,卻只顧著搜尋薛紈的身影。

  她離檀道一越來越遠,掣韁等了半晌,在一陣咒罵聲中,見到了薛紈。

  並不是他的衣著多麼光鮮,引人矚目,而是沿途的百姓們正群情激憤,把瓦礫往這些被捆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北朝兵將身上砸。薛紈最招人恨,因為他不僅不像別人般傴僂著身子滿臉羞愧,反而將脊背挺得很直,對百姓的喝罵充耳不聞。

  他別開臉,避過一塊飛來的瓦礫,正和阿那瑰的視線對個正著。

  阿那瑰忙丟下馬,擠過人群到薛紈身邊來,試圖替他抵擋別人的咒罵和攻擊,薛紈搖搖頭,附身到她耳畔,人馬嘶鳴中,依稀聽見他說:「你會洑水嗎?」

  阿那瑰搖頭。

  薛紈壓低聲音:「出了建康,你就走。」

  阿那瑰心裡一跳,追問:「你怎麼辦?」

  沒來得及薛紈回答,王牢追了過來。他奉了檀道一的命,只是遠遠看著,沒有阻攔阿那瑰,但見她險些要被人群擠到,忙上來將她扯上馬,阿那瑰被人群挾裹著緩緩前行,拼命扭過頭去看薛紈,見無數晃動的陌生面孔中,他對她做了個口型:渤海。

  阿那瑰失魂落魄,腦子裡反反覆覆都在回想薛紈那幾句話,在她猶豫時,大軍已經放船入江,溯流而上,離建康有上百里了。

  過了彭澤戍口,高聳巍峨的石鐘山凝聚著茫茫的晨霧,江風中的寒氣已經能吹透人的衣衫。檀道一的大軍漸行漸慢,當夜,在鄱陽湖屯駐練兵的王玄鶴便登船來,和他見了一面。

  王玄鶴鬍子拉碴,瘦得嚇人。他如今是個半癱子,行動都要人攙扶,才一進艙室,就看見了檀道一身側的阿那瑰。

  「這不是……」王玄鶴瞳孔微微一縮,匪夷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緩緩搖頭,「你好大的膽子。」

  阿那瑰機靈,早頭一低躲了出去。檀道一不擔心,她走到哪裡,王牢都會盯著。他親自斟了杯酒給王玄鶴,解釋道:「戰事要緊,陛下管不了那麼多。」

  「你也知道戰事要緊?」王玄鶴在桓尹面前屢屢吃敗仗,心浮氣躁,「帶一個女人在船上。」

  「我自有用處。」檀道一沒有多做解釋,等王玄鶴緩過勁來,命左右將他扶起,「我們去山上看一看。」

  兩人趁夜色登上山,極目遠眺,江面綿延幾十里全是大小船隻,火把映照著江水,一片粼粼水光。

  王玄鶴頂著寒風,裹緊了披風,說道:「桓尹這會士氣大振,沿途許多郡縣潰不成軍,未戰而降。江陵眼見也保不住了。」

  「周珣之麾下的水師有多少人?」

  「這一路來,加上沿途被收繳的降兵,大大小小船隻也有幾千隻了。水師十萬,步騎二十萬。他們的船大,又順風順水,正面撞過來,真是招架不住,江岸上又有精騎和強弩左右夾擊。」王玄鶴道,「火攻也不成,他們那船上都塗了泥灰,又逆風,等閒靠近不了。」桓尹這一戰,也是籌謀許久了。

  「我軍水性好些,但不及敵軍騎兵和弩兵強勁,要是能設法把他們的水師和陸軍分開就好了。」檀道一遙望著夜色下的江面,「前方白石嘰灘淺水流緩,他們可能要在這裡搶奪渡口入江。」

  王玄鶴道:「我已經布重兵在白石嘰把守了。」

  檀道一點頭,「我使斥候去打探過了,前方棲龍峽的隘口狹窄,江面寬不過一里,最近江水又在下落,大船經過這裡難調頭,是攔截的好地方。」

  王玄鶴略一思索,說:「那我守白石嘰的渡口,拖住桓尹,你在棲龍峽下游扎水寨,攔截周珣之。」想到桓尹那勢如猛虎的精騎,王玄鶴咬緊了牙關,還對檀道一勉強笑道:「我腿殘了,跑不動,也懶得跑。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放桓尹在白石嘰過江。」

  王玄鶴的一條斷腿,還是拜檀道一所賜。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這茬,一起望向前方蒼茫的江面。

  在彭澤一停,就是半月。大軍嚴陣以待,人人臉上卻都有點惴惴不安。過了秋分,王玄鶴傳來口信,桓尹的水陸大軍已經靠近白石嘰,水寨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檀道一趕來王玄鶴駐軍的白石堡,登高遠望時,隱隱可見密密麻麻的船隻將江面填得水泄不通,旌旗和巨帆一起展開,仿佛一團烏雲,罩在了江面上。周珣之的水師,只見頭,不見尾,綿延近百里。船上有人騎馬在來回傳遞信息。

  眾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船陣兩側,不時有輕便的小舟被放下來,往岸邊盪去。那是上岸汲水取柴的士兵。

  獵獵的山風吹得人衣袖飄動,檀道一把眼前狂舞的枝葉拂開,一面下山,對王玄鶴道:「得振一振士氣。」

  王玄鶴笑道:「宰了牛羊犒軍嗎?」

  檀道一搖頭。回到營寨,命人將北朝士兵押出來。

  這些被俘的兵將,也有幾百人,因為在建康不曾受到虐待,還算手足健全,頂著秋風,在舢板上瑟瑟發抖。

  檀道一吩咐左右:「放小舟,把他們依次載到周珣之陣前沉江。」

  眾人一震,這些北朝士兵都不習水性,當即有人跪地叩首,說要請降。檀道一視若無睹,說道:「擂鼓助陣。」

  營寨里頓時鼓聲大作,兩名北朝士兵被五花大綁,推入小舟,緩緩靠近周珣之的船陣,這船上的人十分警惕,一陣亂箭射來,那小舟遠遠地停下來,將兩名士兵丟進江水中。

  不過一會功夫,江上便漂了數十具浮屍,卻沒人敢來打撈。

  南朝營寨里陡然士氣大振,將士們摩拳擦掌,卻遲遲聽不見戰鼓聲,只能急不可耐地等待著。

  檀道一掀起布簾,彎腰走進艙室,正和阿那瑰撞個正著。她兩眼盛滿焦灼,用力抓住檀道一的手,指著外頭被人押上舢板的薛紈,「你要淹死他?」

  「他是誰?」檀道一明知故問。

  「薛紈……」話音未落,薛紈被押進艙室,到了檀道一面前。他不是普通士兵,是元竑曾想招降的將領,眾人不敢擅自把他沉江,先來檀道一面前請命。

  薛紈雙手被縛,冷冷地看著他,沒有開口。

  檀道一頷首:「現在想起來了嗎?」

  薛紈嗤的笑了一聲,「快被你們的鼓聲聒噪死了,哪能想的起來?」

  檀道一笑著點頭:「算你有點骨氣。」

  薛紈一言不發,閉上了眼睛。

  阿那瑰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見薛紈被押往艙外,她阻攔不住,轉而撲到檀道一面前,咒罵他,哀求他,檀道一不為所動,阿那瑰在他胸前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口仿佛咬在了他心上,檀道一變了臉色,揪住阿那瑰衣領,把她拎了起來。

  阿那瑰還在回想薛紈臨去的眼神。他好像在說: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她這會真恨不得殺了他,「我殺了你!」話音未落,頭皮上猛地一痛,檀道一扯住她的散發,把她扯了開來。

  「慢著,」檀道一忽道。押送薛紈的人停了下來,檀道一拽著阿那瑰,把她推到薛紈身上,「把他們綁在一起。」

  薛紈驀地睜眼,眸光如疾電般刺向檀道一。檀道一沒有理會他,對淚流滿面的阿那瑰微笑:「你不是要和他形影不離嗎?我遂你的願。」他不再看阿那瑰,冷冷吩咐道:「叫她陪他一起死。」

  「好。」阿那瑰狠狠擦去眼淚,轉身緊緊抱住了薛紈。眼淚把薛紈的衣襟浸濕了,阿那瑰聽到他胸膛下迅猛強烈的心跳,渾身一個激靈。她知道自己怕了,所以死死咬住了牙關,用打顫的聲音道:「我也不活了。」

  檀道一對薛紈笑道:「你以為我不捨得殺她,是不是?」

  「你捨得,」薛紈扯了扯嘴角,「她不捨得,你捨得。」他把下頜放在阿那瑰亂糟糟的發頂,沉默了片刻,說道:「在王皇后的棺槨里。」

  檀道一沒有馬上喜形於色,但眉頭輕輕揚了一下,那是個得意的神情。王牢是知道內情的,立即醒悟了,喜道:「郎君,我這就傳信回建康,請陛下去皇后陵墓去取。」

  「急什麼?」檀道一卻不以為然,「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先去取來,待我看過,確實是真的再稟報陛下,免得落個欺君之罪。」

  薛紈盯著他,微微一哂。

  大戰在即,檀道一無暇他顧,王牢很機靈,說道:「我去趟皇后陵墓,想法子取出來,再轉呈郎君。」頓了頓,還補充了一句:「絕不會走漏消息。」

  「讓阿那瑰去。」薛紈突然說,「她以前是王皇后的婢女。」

  檀道一眸光一閃,仿佛看懂了薛紈的用意。但他並不完全信任王牢,於是對阿那瑰的方向抬了抬下頜,很篤定地說:「讓她去取。」和阿那瑰詫異的視線對上,檀道一和氣地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等你回來,我就放了他。」

  阿那瑰來不及去看薛紈的神情,忙不迭點頭,堅定地說:「我會回來的。」在薛紈身上依偎了短短一瞬,她直起身,飛快地把眼淚擦乾。

  「阿那瑰。」薛紈忽然叫住了她。因為緊張和擔憂,他的嗓音有些緊繃,眼神深得讓人看不懂,他頓了頓,說:「也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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