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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九)

2024-10-08 16:59:42 作者: 繡貓

  又是一晌貪歡。

  夏夜的風裡帶著微醺的醉意,眾人為了給檀道一踐行,特地請了女樂。唱的是近來風靡京城的南曲,「粉陣迷魂」、「花妖醉魄」,酒過三巡,儀態散漫,各人攬了佳人在懷裡竊竊私語。

  薛紈不是今夜的主角,索性安穩坐在角落裡,若有所思地審視著檀道一。

  兩年前在建康歡場,他還顯侷促,這會已經遊刃有餘了。對敬酒的人來者不拒,白皙清秀的臉上只見薄紅,坐姿依舊端正。

  有美人依偎了上來,檀道一含笑搖頭,婉拒的話還沒出口,先有同僚替他擺手了,「檀長史對夫人情有獨鍾,從不沾染這些的,何必惹得人家夫妻不睦?」

  檀道一稱謝,湊過身正對同僚耳語,忽而那狹長微翹的眼尾一斜,眸光投在薛紈臉上。

  薛紈知道他刁鑽,忙將冷笑一斂,敷衍地對他舉了舉杯。

  「薛將軍,」檀道一走了過來,按住了薛紈的肩頭。一張口,酒氣噴在薛紈臉上,手卻很穩,極亮的眸子將薛紈稍一打量,他便笑了,隨即不由分說將薛紈拖到人群中,「薛將軍送親回來半年了,怎麼也不講一講在柔然的英雄事跡?」

  薛紈還不至於被眾人炯炯雙目一盯,便嚇得要慌神。他把玩著耳杯,笑道:「檀長史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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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點好奇。」

  想探他的口風?薛紈暗自一笑,卻不肯讓檀道一如願,只望著他喟然嘆了一聲,「雖然吃了些苦頭,也是職責所在,沒什麼可抱怨的,不過麼……」他沖檀道一眨眨眼,有點調侃的,「臨走時,公主殿下讓我傳口信給檀長史,說她很想念你呢!」

  眾人礙著智容的身份,不敢發聲,只掩著臉悶笑。檀道一被薛紈揶揄,面不改色道:「殿下為了社稷和百姓,背井離鄉,遠嫁柔然,將軍可不要拿她來說笑。」

  「長史說的是。」薛紈回憶了一會,贊道:「漠北廣袤,鷹擊長空,倒也別有一番風光。」

  檀道一酒杯停在唇邊,不知想起了什麼,默然微笑。沒等到下文,他瞟薛紈一眼,「可汗想必盛情招待了將軍?」

  「說來話長,」薛紈道,「等下次和檀長史重聚,再細細說吧。」

  「下次?」檀道一挑著眉呵呵一笑,似有些遺憾,「那不知是幾時了。」

  「哦?」薛紈揣摩著他的語氣,抿了口酒。

  酒席散時,已經月上中天了,眾官們東倒西歪地來告辭,檀道一彬彬有禮地挨個道了謝,等人走光,他一起身,不禁踉蹌了一下。

  「長史當心。」薛紈扶了他一把。

  檀道一定睛看了看薛紈,「將軍還沒走?」

  「我送送長史。」

  檀道一難掩詫異,笑起來,「將軍今天緣何這樣多情?」

  「長史說笑麼?」薛紈觀察檀道一神態,也拿不準他是真醉假醉,便沒有多說,只順勢起身,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酒樓。夜深了,暑氣散去,沁涼的月光投在空寂的御街上。檀道一輕輕透口氣,撣了撣袖子。夜風吹拂著青色的官袍下擺,他有些懶散地站著,目光在長街游移,仿佛在思索下一個去處。

  「長史今晚盡興嗎?」沒人了,薛紈倒有了閒聊的興致。

  「盡興。」檀道一負手對薛紈笑,「薛將軍不盡興,是有心事?還是惦記著家人吶?」

  薛紈輕哂。這個人,再作態,骨子裡仍舊是狹隘偏執。他不想跟檀道一談論自己僅有的那位「家人」,抬一抬手,薛紈道:「檀長史,走吧。」

  「不必了。」檀道一推開他,臉色驟然冷了,「這點酒,我還不至於就醉了。」

  「慢著。」薛紈按住檀道一的肩膀,兩人臉沖臉,薛紈才若無其事地對檀道一笑了笑,「陛下有旨,命檀長史出發前,先進宮去面聖。看這會天也快亮了,長史沒醉,就索性跟我進宮去吧。」他說的客氣,一手卻按在了腰刀上。

  檀道一眸光一閃,身形僵住。他果然沒醉,只一瞬,便明白了,冷笑道:「你今晚,是特地來盯著我的。怎麼?怕我棄官私逃回建康?」

  「棄官?我看你大概不捨得。」薛紈嗤笑,「不過麼,勾結王玄鶴使苦肉計,掩人耳目幫謝氏離京,我倒真怕你這一去不復返了。」

  檀道一思忖了一會,點頭道:「我只以為武將坦蕩直率,原來你的疑心病比陛下還甚。」不慌不忙地對薛紈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將軍陪我進宮吧。」上馬之後,心思急轉,面上卻一派平靜,松松挽著韁繩,在月色中徜徉。

  在宮門處不過等了須臾,便得聞皇帝傳召。二人進御殿,依次拜見了,檀道一餘光一掃,見皇帝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了案後,黎明的天色尚且晦暗,煌煌的燭光在人臉上一晃,映照出皇帝隱隱有些陰沉的臉色。

  「行裝都收拾好了?」皇帝耐著性子先問了一句。

  「是。」檀道一答道。

  沉默片刻,皇帝按捺住焦躁,緩緩道,「我本想放你去了,可這些日子,每每想起閭氏,總覺得後怕,」而皇后撫著小腹溫柔的微笑,更讓他如坐針氈,皇帝猛地捶了一下案頭,「我一定要問個清楚,否則寢食難安。」

  檀道一猝不及防,眉頭極難察覺地一蹙——皇帝要追究閭氏之死,而不是離京的王玄鶴和謝羨——在來路上想好的應答派不上用場,他眼尾將身側的薛紈一掠,鎮定道:「陛下請講。」

  「閭氏是你殺的嗎?」不等檀道一開口,皇帝便冷冷地搶過了話頭,「不必否認,皇后身邊的那幾名侍衛,已經招認了。」

  侍衛隸屬薛紈的羽林衛,卻是皇后心腹,想必薛紈沒少使出狠辣的逼供手段。

  想到今天興許還有酷刑等著自己,檀道一微微一哂,立即伏身叩首,「請陛下賜臣死罪。」

  閭氏之死,皇帝早有疑心,至此早已深信不疑了,見檀道一承認得乾脆,他登時大怒,一掌揮落案頭的奏文,「你們這些人,還有沒有把朕放在眼裡?」

  檀道一仍是那句,「請陛下賜臣死罪。」

  「你先別急著要尋死。」皇帝呵呵一笑,冷厲的眸子盯緊了檀道一,「閭夫人不幸亡故,我已經命使節好生解釋給柔然可汗,是病故,怎麼柔然可汗倒一口咬定了是死於非命?我倒奇怪了,柔然可汗消息怎麼比我還靈通?」

  「臣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安國公想必明白的。」

  檀道一看皇帝一眼,「臣……」

  「是周珣之指使你殺害閭夫人,又故意走漏風聲去柔然的嗎?」見檀道一猶豫,答案已經不言而喻,皇帝擺了擺手,看著檀道一的眼裡有著淡淡的失望,「我也曾對你寄予厚望……」

  檀道一身子伏得更低,「臣糊塗,請陛下賜臣死罪。」

  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檀道一感覺到皇帝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也許他是在認真地考慮,是要他生還是死。忍了幾個月,在自己要離京的前一刻……這大概是薛紈對他的戲弄?

  酒意早就退得一乾二淨,檀道一袖子裡悄然握緊了拳,他重重叩了幾個頭,臉上冷汗夾雜著淚水,「陛下,是臣不智……」一哽咽,話也說不下去了,越發顯得羞愧難當。

  「你不是不智,是太聰明了,」皇帝冷笑,「你也知道朕拿這些人沒有辦法。」

  檀道一不敢答話。

  「噹啷」一陣響,皇帝將一柄彎刀丟到了檀道一面前。刀刃上似乎還有殘留的血跡,檀道一隻一瞥,便閉上了眼。

  「你是用這柄彎刀殺了閭氏,阿奴的母親的嗎?」

  「是。」

  「你知道其他那幾名侍衛現在在哪裡嗎?」

  「臣……」檀道一聽懂了皇帝的意思。宿醉後劇烈的頭痛一直在衝擊著他的神經,他臉色略微泛白,拿起彎刀的手卻十分堅定,「謝陛下聖恩。」叩首之後,刀尖抵胸,青色的官服上瞬間綻開了一朵血花。

  「朕還沒準你死。」皇帝忽道。

  檀道一猝然睜眼,茫然地看著皇帝。御前持有兵刃是為不敬,他忙放開彎刀,忍著胸口的傷請罪。

  「你不能死,」皇帝沉吟道,「閭夫人已死,才剛息事寧人,朕再降罪於你,恐怕又要惹人猜疑。你仍做無事,去豫州吧,但若是再敢結黨營私,犯了我的忌諱,你死罪難逃。」

  檀道一緊咬牙根,努力平復氣息,「臣謹記。」

  「記住今天的教訓,也記住,朕對你不薄。」皇帝臉色柔和了些,「你退下吧。薛紈,送他出洛陽。」

  皇帝仍是忌憚周珣之,饒了檀道一一命——薛紈無奈之極,也只能答是,和檀道一離宮。

  說是「送」,毋寧說是「押送」,檀道一抵達家門口,對薛紈客氣地一抬手:「將軍進去稍坐?」

  薛紈婉拒了,檀道一也沒和他廢話,徑直回家。他胸前染血,謝氏看了,嚇得花容失色,忙命人去請醫官來,檀道一攔住了她,「別聲張,去拿藥箱來。」

  謝氏心領神會,屏退了奴僕,取來藥箱,小心翼翼替檀道一解開衣襟,見那道傷痕頗深,也覺後怕。上藥時,目光觸及他胸前那個淺淺牙印,謝氏不禁抬眼覷向檀道一。

  檀道一正凝望著牆上掛的玉角弓,唇邊還有一抹未退的冷笑,察覺謝氏發怔,他臉色一緩,問道:「怎麼?」

  他們結親半年,琴瑟和鳴,還從來沒有磕牙拌嘴的時候,可這會謝氏看著檀道一傷上加傷,莫名有些委屈了,對他勉強一笑,說:「你一直不提,我也不好問……那個娘子,聽說叫茹茹的,是帶她去豫州呢,還是留在洛陽?」

  檀道一漫不經心,「帶她去豫州吧。」見謝氏面色不虞,他在她耳畔低語:「她是周珣之的人。」

  謝氏恍然大悟,微笑著點頭,「原來如此。」褪掉檀道一衣裳,替他包裹起傷口。有這半晌,疼痛也麻木了,檀道一舒展雙臂,任她幽然的氣息在胸懷間縈繞。謝氏內斂,成婚許久了,對著他赤|裸的胸膛,還臉泛紅暈,正發怔時,忽聽檀道一爆發出一陣大笑。

  謝氏唯恐震裂了傷口,忙按住他胸膛,問道:「郎君?」

  \「沒什麼,想到還有江南春景可看,我心裡高興。\」檀道一滿不在乎地拾起衣裳,套在身上,「走吧,」他一起身,精神奕奕,出門和薛紈寒暄兩句,等謝氏車馬齊備,便拐出巷道。途徑西明門,見薛紈似有顧盼之色,檀道一勒馬笑道:「是惦記著家人嗎?你去說一聲吧,我且等一等你。」

  薛紈也不推諉,馬頭調轉,往家疾馳。檀道一專注地看了一會他的去向,又看了看天上的日頭。

  不過片刻,薛紈便回來了,一行繼續往城外而去。兩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並肩而行時,都是沉默。檀道一冷不丁道:「和家人都說了什麼?」

  薛紈耐心道:「家常話而已。」

  家常話……檀道一扯了扯嘴角,瞥他一眼,「夫人大概又不捨得你了吧?」

  薛紈對他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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