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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八)

2024-10-08 16:59:39 作者: 繡貓

  一早,阿松坐在廊檐下搖著扇子。喜宴過後的薛家鴉雀無聲,不時有街坊的孩童攀上矮牆去摘柳花,在枝丫間唧唧喳喳。阿松充耳不聞,慢悠悠地想著心事。

  

  壽陽公府陪嫁來的奴僕婢女們都被薛紈退了回去。他還算有心,一早從牙市上領回來個粗粗笨笨的婦人,手腳勤快,卻是個啞巴——阿松婚前來過薛家幾次,次次見到的看家人都不同,不外乎是些聾子、瞎子、老糊塗。

  現在多一個她,也不知他嫌礙眼不礙?

  循聲到了屋後,薛紈在菜圃旁練劍,阿松悄不做聲地倚著門,打量著他。

  薛紈是習慣使劍的,一柄長劍在手裡宛若游龍,在日光下攪動著銀芒。夏日衣衫輕薄,襯得他四肢舒展,格外矯健。阿松興致勃勃地瞧了一會,便有些無聊了——薛紈的招式並不見得多麼花俏兇險,他也未肯趁空給她一記多情的眼神。

  他對這樁婚事,對她的存在,都異常得坦然和平靜,阿松意識到這一點,輕輕地咬了咬唇。

  折身回房,阿松翻遍衣箱,總算換上一件合心意的丹碧長裙,將纖腰一束,輕紗的披帛下肌膚微露。對著銅鏡仔細審視自己的眉眼,又往鬢邊別一朵鵝黃的絹花。

  裝扮得搖曳生姿,再往屋後一探頭,正見薛紈停下動作,對著手中直指青天的長劍想了一會心事。

  阿松踮著腳,朝著那個凝滯沉默的背影走了過去。

  薛紈「哐」一聲將劍丟在地上,解開短衫,從水桶里掬了把冷水。阿松湊在身後,手指在他沁了薄汗的肩頭一捺,嫌棄地撇了嘴:「一身臭汗。」

  薛紈接過汗巾,先擦了臉,這才回頭,將她一睃——這半晌阿松衣裳也換了三五身,在他眼前來來回回地晃,薛紈怎能不心知肚明?才練過劍,連氣息都是滾燙的,他往井研上一坐,攥著汗巾,灼熱的視線從絹花掃到裙擺,「你這幅打扮,有點像華濃別院夜宴那一晚。」

  阿松來了精神,「你還記得?」

  薛紈把劍拾起來,慢慢擦拭,笑道:「記得。」

  華濃別院那一夜,是阿松自認為人生中最美麗、最得意的時刻。她心花怒放,悄悄挪到薛紈身畔,倚在他肩頭,「我也記得,你那晚穿的是黑色的,冷不防一出聲,嚇死人。」

  薛紈手腕一翻,擦的雪亮的劍身上依稀映出阿松的面容。阿松但凡有機會,總忍不住要去欣賞自己的美貌,兩人不約而同盯了那模糊的人影一瞬,薛紈忽道:「又有點不同。」

  阿松疑惑摸臉:「哪裡不同?」

  薛紈拎起短衫,一面往回走,扭頭對她笑道:「那時候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現在卻是明珠暗投,追悔莫及了——怎麼能一樣?」

  阿松眉梢倏的一挑,「呸,」她要著惱的,可紅唇卻不禁噙了笑,「我才不後悔呢!」

  薛紈回到室內,換起衣裳,阿松也不躲,光明正大地瞧——當初華濃別院那些人,興許都比他位高權重,可誰有他這樣堅實有力的臂膀,這樣光潔英俊的面孔?她想到昨夜,難得臉上漾起紅暈,拽起帷帳對他微笑。「這麼說,你也覺得我是明珠咯?」她嬌滴滴的。

  薛紈對阿松招招手,阿松忙不迭放開帷帳走過去。薛紈把她抱起來,滾到床上,他笑看著她,撩起長裙,把她的那隻精巧的小絲履脫了下來,在阿松眼前晃了晃。

  阿松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忙捂住腦袋,心虛地叫嚷,「別砸我。」

  「不後悔?」薛紈反問,笑著將絲履丟開,「你是明珠?」他戲謔地說,「我看你是羊屎球。」

  「後悔,我後悔了!」

  薛紈學她的語氣,「後悔也沒用。」

  阿松心裡甜如蜜,卻作出惱怒的樣子,憤而在他肩頭咬了一口。

  婚後三天,薛紈甚少出門,要說對阿松有多麼迷戀以至於忘卻凡俗,卻也沒有,只是閒來練一練劍,在園圃里割幾畦菜,打幾桶水,全然是一副靜下心來過日子的姿態。阿松心裡犯嘀咕,追他到了菜圃,問:「你怎麼也不出去應酬?」

  薛紈道:「應酬什麼?」

  應酬什麼?結了親,總得有人來慶賀吧?檀道一那些人,有事沒事都要三天兩頭地應酬一番,薛紈也算皇帝近臣,卻門可羅雀。不應酬,怎麼升官呢?阿松替他焦急,「你送公主和親,立了好大的功勞,陛下不升你的官嗎?」

  薛紈搖頭,「不知道。」

  阿松坐在床頭,搖著扇子琢磨起來,「我明天要進宮去謝恩了……」

  手中猝然落空,扇子被人抽走了,阿松抬頭一看,見薛紈眼神微利看著她。

  「你該不會想去皇帝那裡替我求官吧?」他似笑非笑的。

  阿松心裡才冒出這個念頭便被他戳破,她忙矢口否認,「我才沒那麼多事!」咬唇想了想,她煩惱地說:「皇后要狠狠地嘲笑我一通了。」她有些擔心,怕自己和皇后的嫌隙連累了薛紈,皇后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

  薛紈道:「不要得罪皇后。她現在聖眷正隆,別去自討沒趣。」

  阿松滿不情願,「知道了。」

  見她乖順,薛紈臉色緩和了。一摸阿松微敞的頸口,有些粘手,她心裡一焦急,就尤其不耐熱,薛紈好心替她打起扇子,語氣卻不容置疑,「我的事我自己會辦,你別來搗亂。」

  阿松想想還是不甘心,輕輕扯一扯薛紈袖子,「檀道一要往豫州去升官了,你可不能被他壓過一頭呀。」

  「原來如此。」薛紈哈哈一笑,用扇子抬起阿松的下頜,凝視著她明澈如水的雙眸,「如果我也離京去那兵荒馬亂的地方,你捨得丟下這洛陽的繁華跟我去嗎?」

  阿松笑容微失,「你要去哪?」

  薛紈看了她一瞬,搖頭道:「總之不是豫州了。」

  翌日,阿松起身時,床畔已經空了,薛紈凌晨進宮應卯,沒有驚動她。

  阿松有些失望,見時候不早,也不敢耽誤,忍著悶熱穿上繁複累贅的禮服,叫僕婦去雇了輛車來,往皇后宮中去謝恩。

  皇后遵照御醫的囑咐,越是到了臨盆之際,越要常在地上走動,一襲寬鬆的衣裙是淡淡的緋色,讓她整個人仿佛籠罩在霞光里,用一種悲憫的、冷淡的眼神俯瞰著伏身施禮的阿松。

  「薛夫人不必多禮。」她也厭熱,把盛滿瓜果的瓷盤推開,精神懨懨的,「聽說薛府偏遠,又少隨從,進趟宮真費周折,我特地說了夫人不必進宮謝恩的。」

  皇后不想見她。阿松只做不懂,反對她嫣然一笑,「聽說賜婚是殿下向陛下進言,妾深感殿下懿德,就算是千里跋涉,也要來謝恩呀。」

  「你一個五品官妻,倒也不必……」皇后微微一笑。

  「殿下累了嗎?」婢女關切道。

  皇后點頭,婢女扶她落座,招手令御醫進來請脈。看她臉色還算紅潤,御醫卻緊張不已,如何就寢,如何忌口,事無巨細地叮囑著婢女,阿松聽得昏昏欲睡,正要請辭,皇后卻把她叫住了,「替薛夫人也診一診。」她對御醫道。

  檀氏和薛紈成親不過幾天,哪能有喜脈?但聯想到檀氏和皇帝等人的風流韻事,御醫也不免往歪處想了想。低著頭替阿松診了診,往她臉上望了望,他對皇后笑道:「薛夫人年輕,雖然在柔然長大,身體卻健壯得很。倒是殿下,秉性里有些柔弱,因此懷胎格外的要小心。」

  皇后自嘲道:「看來都是命,怪不得人的,」意味深長地看了阿松一眼,「健壯就好,雲中那種苦寒地方,想必你也能適應。」

  阿松一怔,皇后卻故意賣了個關子,便委婉地謝客了,「我去躺一躺。」

  阿松辭別了皇后,手裡還捧著皇后的恩賜——她不過區區五品官的家眷,所賜的也不過幾件銀制的簪釵,阿松的心思卻不在這簪釵上。

  皇后想藉故打發她去雲中?

  「阿娘。」耳朵被人一扯,阿松回過神來,見阿奴對她嘻嘻一笑,抓起案頭的烏鞭擺弄起來。太后寵愛他,玩具不計其數,阿奴卻獨愛赤弟連留的那柄烏鞭,高興起來,嘴裡便冷不丁冒出幾個柔然詞,阿娘姨娘混喊一氣。

  阿松摟過阿奴,貼了貼他稚嫩的小臉蛋。

  阿奴拍了拍阿松的肚子。自從偶爾見過皇后一次,他便對女人的肚子產生了興趣。「妹妹,」他念念有詞。

  阿松心裡一動,把他抱起來,小聲在阿奴耳畔道:「好阿奴,皇后肚子裡的是妹妹嗎?」

  闔宮上下都異常篤定,皇后這一胎是皇子,可阿奴卻堅決點頭,「是。」

  阿松滿肚子的氣頓時消散,她噗嗤一笑,捏了捏阿奴的臉蛋,「你真聰明呀,好阿奴。」

  阿松特意在宮裡盤桓了半日,待到晚霞漫天,才離開宮,途徑官署,稍等了片刻,果然見薛紈牽馬走了過來,阿松掀起車簾,歡喜地對他招手,「快上車。」

  薛紈瞧著霞光下她一張紅燦燦的臉,笑道:「上了車,我的馬給誰牽?」

  阿松道,「那我跟你騎馬。」

  「那你僱車的錢豈不是白花了?」

  「你,」阿松知道他打趣,也作勢瞪他一眼,「看你那窮酸樣。」

  「好好坐你的吧。」

  散值時,銅駝街上隨處都是朝廷文武官員,薛紈笑著騎在馬上,不時對人點頭致意,阿松見他不肯造次,也只能隔著車簾跟他嘀嘀咕咕。「皇后現在真醜,腰有水桶那麼粗,臉上還有斑,說話有氣無力的,我以後懷孕,也會變成這樣嗎?」

  薛紈瞥她一眼,笑道:「你懷孕了,興許比她還丑。」

  阿松啐他一口,餘光在薛紈身上掃來掃去,扭過頭去,「啊,因為她是柔弱的貴婦人嘛,你向來喜歡這樣的女人。」她剜他一眼,想起王氏,心裡頭有些不痛快了。

  隔著車簾,也瞧不見薛紈的臉色,阿松只當他要惱怒,誰知只聽薛紈輕輕一笑,說道:「我官階低微,當然不及壽陽公和他的長史闊綽了。」

  阿鬆氣悶,猛地掀起車簾,正要刺他幾句,見薛紈勒住馬韁,直視前方。

  檀道一站在街邊橘樹下,正和同僚寒暄,被人一指,他側過身,沖薛紈拱了拱手。大概是最近諸事遂心,他舉手投足間都十分瀟灑,帶了點意氣風發的味道。阿松探究的目光才在他臉上一停,檀道一的視線便投了過來。

  他心情好,修長的眉毛下,一雙俊目異常明亮。

  停了片刻,檀道一對薛紈高聲道:「薛將軍,別忘了今晚之約。」

  薛紈對他點頭致意。「你不是盼著我去應酬嗎?」他轉頭對阿松咧嘴一笑,臉色卻有些發沉,「我今晚不回去了。檀侍中明日要往豫州去了,得好好給他踐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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