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九)
2024-10-08 16:58:31
作者: 繡貓
銅駝街上擠滿了驚動的百姓。阿松被當兵的搡到道邊,驚愕地看著僧眾們被押出永寧寺,道一的身影仍舊修長挺直得醒目——可他不該是這樣,即便出了家,他也應該是從容、昂然的,而不是這樣披枷帶鎖、被人指指點點的落魄相。
阿松拼命擠過人群,想要拽回道一,還沒等接近隊伍,就被持刀的侍衛毫不客氣地撇開了。
她情急之下,死死扯住了薛紈的馬韁。薛紈別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回去吧,」喧囂的聲浪中,他的話,明明白白,平平淡淡,「不會傷他一根汗毛的。」挽起馬韁,他輕叱一聲,揚長而去。
永寧寺兩扇巨大恢弘的寺門轟然一聲,閉緊了。皂隸往門上貼了封條,這座古剎在漸至湮滅的青煙中徹底沉寂下來。
一夕之間,風雲突變,京城各處佛寺都被查封,僧尼們遭了災,百姓們經歷了起初的慌亂,依稀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緣由,拍手稱快的有,痛心疾首的也有。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壽陽公府,阿松一夜沒有合眼,熬到天亮,和愗華迫不及待攜手到了京縣衙署。
此時衙署的牢獄被塞滿了僧尼,已經人滿為患,差役們忙著登記造冊,令這些人換上百姓的粗布衣裳,往各處分派。愗華賞了獄卒幾枚銅錢,被領進一間空置的牢室。
牢室里是孤零零的道一,不知其他人是被分走了,還是衙署給了他特殊待遇。
他還沒來得及換衣裳,緇衣是乾乾淨淨的。愗華鬆口氣,含淚輕喚:「道一師父。」
道一正坐在牆角里垂頭想著心事,他抬頭看見愗華——還對她微微笑了笑,是個安撫和感激的表情,「殿下。」仍是建康時的舊稱。
愗華忙問:「他們要把你送哪去?」
「不知道。」道一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漸空寂的四周,「陛下大概另有安排。」
愗華安慰他,「陛下封了檀侍中做武安公,不會苛待你的。」
道一道聲謝。他在看到愗華後,心思便有些游離。良久,他回過神來,打斷了愗華的輕聲細語,「這裡不是殿下待的地方,殿下回去吧。」
愗華不肯走,「我不放心……」
道一沒有再多言,施了一禮,便走開了。
愗華叫住他,「師父,阿松也來了,你還沒和她說句話呢。」
道一的背影凝滯了,有一陣沒有動。他的猶豫落在別人眼裡,就成了不甘不願。慢慢轉過身,他看見了躲在遠處門邊的阿松。她一雙烏黑的眼睛直怔怔地看著他。兩人目光相觸的瞬間,她立即挺直了腰板,要做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可一雙紅通通的眼裡卻盛滿了不安。
道一沉默了一瞬,剛一張口,阿松只當他嘴裡又要吐出那些刻薄的話,誰知他對愗華道:「殿下,能出去等一會嗎?」
愗華對他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答聲好便離開了。
道一的平和給了阿松極大的勇氣,她惶急地衝到牢室前,說:「你別急,我去求薛紈,去求陛下,讓他放你回建康。」
「不要。」道一臉色微變。
阿松打定了主意,要進宮去求皇帝。她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對他的脾氣了如指掌。沒有把道一的阻攔放在心上,她振奮起來,一刻都不肯耽誤,起身就要走,「我現在就去。」
「別去!」道一被困在牢室里,急得聲音都尖銳了,想到阿松要以什麼方式去求桓尹,洶湧而至的屈辱和難堪讓他從臉到眼都猛地燒了起來,「別去,」他極其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求你。」
阿松為難地看著他,不懂他的執拗,「不去求他,你怎麼辦啊?」
道一迅速平靜下來,「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這樣大舉禁佛,會生民亂,」道一冷冷一哂,對皇帝是前所未有的厭惡,「這個人自詡寬仁,實際上虛偽至極。」
阿松不信,卻因為道一的篤定略微安心了些,「那他會放你回建康嗎?」
大概不會。道一搖頭,見阿松雙眼那樣殷切的、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他有一剎那的迷惘,餘光掃過這冰冷簡陋的牢室,他的面色隨即淡漠下來——戰火廢墟上的建康,分明還歷歷在目,沉溺在這樣柔軟甜蜜的眸光里,又有何益?
道一平靜了,對阿松時不時露出的那種尖酸、鄙薄的神情收斂了,他甚而有些溫和地叮囑她:「別去求任何人,也轉告叔父,不必為了我四處奔走,否則豈不是坐實了所謂的'驅持權宦'?也許陛下等的就是這個呢?」
桓尹的那一紙聖旨,薛紈只是草草一讀,裡頭的一字一句,道一卻聽得清楚仔細。
「哦。」阿松含糊地答應著,腦子卻飛快地轉了起來。她不信他,更不肯眼看著他在這暗無天日的牢室里多待一天——一刻都不能忍。「我再來看你。」她心不在焉地說。
她的心思在道一面前一覽無遺。他眉頭微微一蹙,「多謝,你別再來了。」
「我想來,」阿松眼裡洋溢著光彩,飽含情意——那樣熱烈、毫不遮掩的情意,卻如同天際的流星,草間的晨露,瞬息即逝。「我……」
「我心領了。」道一打斷了她,「檀家不過收留了你半年,你來看我,便算是報恩了。」
他像對愗華那樣,客氣而疏離,阿松敏銳,立即察覺了,「我不是為了報恩……」
「我已經不愛你了,」道一說,「別為了我做不值得的事,以後你會後悔的。」
「什麼?」阿松怔住了,無措地看著他。
「你想叫我阿兄,也隨你,」道一安靜地看著她,沒有迷茫,沒有糾結,「但別太把我放在心上。」
阿松慢慢起身,啞然無聲地看著他。
道一對她施了一禮,轉過身去。
阿松失魂落魄地走出牢室,愗華急著來抓住她的手,「阿松。」
躲開愗華打量自己的目光,阿松上了車,一直望著簾外的街景發呆。紛亂喧囂的紅塵俗世喚回了她的心神。略微恢復了些精神,快到壽陽公府時,她對愗華道:「你先回去。」便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往宮城外百官衙署去了。
她的身份,已經不是曾經的小婢女阿鬆了,走到哪裡都要引人矚目,在衙署外停下來,阿松吩咐小憐:「你去請薛將軍出來。」
小憐細細的眉頭一挑,露出個驚訝的表情。阿松冷了臉,「還不去?」
「知道啦,夫人。」小憐故意大聲地說,探頭探腦地往衙署外去打聽了。消息傳進衙署,薛紈遲疑片刻,跟著小憐來到道邊的茶樓。他現在是皇帝寵臣,走到哪裡都有人逢迎,他罕見的沉默,只顧自想著心事。
到了茶室外,他停了腳步。
「將軍,請呀。」小憐嬌聲道,上前推開門。
門一開,薛紈走了進去,他毫不猶豫,一個反手,將門在裡面閂了,小憐被擋在了外面。
阿松坐在案邊,一手托腮,望著外面寂寂的流雲。冬日淡薄的天光照著她一張白如皓雪的臉頰,竟然異常的平靜。
薛紈被小憐叫來,本以為她急瘋了,見狀,他有些意外,嘴上仍舊要揶揄她:「我一個五品官,人微言輕,夫人想找我說情,可是找錯人了。」
阿松轉過頭來——眼底通紅,是一夜沒睡熬的。她不信薛紈那一套,「不是你奉詔去封的永寧寺嗎?」
薛紈故作無奈:「我也只是奉旨行事罷了。」
阿松追逐著薛紈的目光,「是道一在永寧寺勸諫的話觸怒了陛下嗎?」
「興許吧,」薛紈含糊地說,看了會阿松,他笑了,「其實宮裡有流言……長公主要陛下招道一為駙馬,大概是為這件事。」
果然阿松眉頭倏的豎了起來,是個很反感,很警惕的表情,「道一不會娶她的,他最討厭北朝的女人。」
薛紈替自己斟杯茶,悠然道:「那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條了。」
道一和薛紈的說法截然相反,阿松卻下意識地更相信薛紈,她急得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放了他吧。」
薛紈失笑,放下茶杯,「放了他?我犯下這種殺頭的大罪,是為的什麼?」
阿松啞口無言。
薛紈目光停在她臉上,有些好奇,「你怎麼不去求陛下?」
阿松道:「我討厭他。」
「討厭他?」薛紈琢磨著,「不討厭我?」
阿松定定看著他,「我喜歡你。」
薛紈驚訝於她的直白,怔了一下,噗一聲笑了,他曖昧地在她手上撫了撫,意有所指道:「其實,我常常還回想起在華林蒲的時候……」
阿松不假思索地閉上雙眼,微微張開了紅唇。等了很久,沒有動靜,她困惑地睜開眼,見薛紈一雙深邃的黑眸不辨喜怒地看著她。
沒有輕佻,也沒有嘲笑,他認真地說:「別為了男人做這種事。」
阿鬆脫口而出,「你不是愛我嗎?」
薛紈的眼神瞬間鋒利了,他冷笑似的反問:「我愛你?」
他這質問的語氣激怒了阿松,她眸里那點隱約的不安瞬間消失了。憤然推開他,她自言自語:「也是,你人微言輕,我幹什麼要來求你?」
薛紈拽住阿松的手腕,他有些煩躁地皺起眉,「別忙活了,為了一個完全沒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值得嗎?」
這話和道一的話不謀而合了。阿松心裡一陣刺痛,沉默了片刻,她搖搖頭,眼神尚算沉靜:「他對我好過,」她執著地說,臉上還帶著淺淺的天真笑意,「我從柔然到建康的時候,他對我很好很好的,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
薛紈凝視她良久,他轉過頭,輕輕透口氣。「會有人替他求情的,」薛紈喝了口淡而無味的茶,起身道:「倒是你,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他瞥了一眼門外,「那個婢女不會在元脩面前說你好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