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二)
2024-10-04 04:34:04
作者: 繡貓
阿那瑰激動地一整夜輾轉反側。
一過凌晨,她一個骨碌翻身爬起。她扔了羊皮襖,換上單袍子和一雙好走路的鹿皮靴,除此之外,兩手空空,一身輕鬆。
阿那瑰對柔然的一草一物以及揮之不去的奶膻味厭惡至極。去了南齊,有數不盡的綾羅綢緞、佳肴美饌,難道還怕穿不起衣裳,吃不上飯嗎?阿那瑰心裡盤算著,飛快奔出部落。
不知道跑了多久,阿那瑰累極了,她氣喘吁吁環顧四周,天邊微泛魚肚白,群山依舊在沉睡,清晨的風吹動一簇簇衰草。
元翼的隊伍會經過這裡的,阿那瑰一屁股坐在矮坡上,睜大了眼睛,專心致志地盯著大道。
後來,她眼皮打架,慢慢倒在草叢中睡著了。
夢中似有馬蹄聲篤篤,阿那瑰揉著眼睛爬起來,見晨光下一隊緩轡徐行的騎士,已經快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阿那瑰驚得跳起來,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到了大道,她一邊拔腳追上去,尖聲叫道:「殿下!殿下!」
「吁。」檀道一掣住馬韁,扭頭一看,見阿那瑰追了上來。新換的單袍上沾滿草葉,精心梳起的髮髻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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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阿那瑰急得圍著馬車團團轉。可元翼宿醉未醒,在馬車裡鼾聲連天。她跑到檀道一馬前,討好地說:「讓我也上車吧,我跑不動啦。」
檀道一眉頭微皺,「殿下的車駕你也配坐?」
阿那瑰立即道:「那我騎馬,我會騎馬!」
檀道一傲然抬起下頜,「沒有多餘的馬給你了。」
「那,那你們慢點走,我跟在後面跑著。」
檀道一沒有理會她,他揚起馬鞭,對侍衛們道:「走了。」
阿那瑰見他臉色冷淡,頓時慌神,忙緊緊抓住他的馬韁,「殿下答應要帶我走的,你別想丟下我!」
「殿下改主意了。」
阿那瑰才不信元翼改主意。改了又怎麼樣?她非要跟著他們走不可。
她抱著馬脖子,敏捷地爬上馬背,擠在檀道一身前。檀道一未料阿那瑰動作這樣快,險些連馬韁也被她搶了去,他怒道:「下馬。」
阿那瑰兩手緊攥檀道一的衣襟,「我不下。」她急著催促旁人,「快走呀。」
侍衛們聽候檀道一吩咐,沒人吱聲。檀道一外袍被她扯散,索性整件都脫了下來,阿那瑰被兜頭一罩,還未反應,就被他抓住腰帶丟下了馬。
她顧不得疼,從地上爬起來,雙掌合十,含淚哀求道:「求求你……」
檀道一輕叱一聲「駕」,疾馳而去,侍衛們緊隨其後。阿那瑰撒腿就追,可很快,南齊皇子的隊伍便消失在天際。
元翼打著哈欠坐起身,往車外一瞥,日頭已經偏西,嵯峨的陰山成了一抹連綿的蒼青色,「出柔然地界了?」
檀道一未著外袍,只穿件雪白絹衫,烏黑的頭髮拂過潔淨的領口。他盤膝坐在案邊,自己與自己對弈,過了會,才心不在焉地嗯一聲。
元翼風景看得無聊,湊來檀道一身側,他酣睡方醒,身上氣息火熱,檀道一和他肩膀並在一起,甚覺不適,挪開些許,元翼倒沒察覺,將檀道一指尖一枚棋子搶過來,說:「錯了錯了,黑子已成花聚五,你這白子要死了。」
元翼的棋藝,乏善可陳,偏愛指手畫腳。檀道一被他一打岔,興致全無,將棋局拂亂,拿起一卷書看起來。元翼見他坐的筆直,半晌紋絲不動,忍不住拍了拍檀道一的肩頭,「道一,你不無聊嗎?」
檀道一說:「不無聊。」
「也不累?」
「不累。」
「也不渴?」
「不渴。」
元翼噗嗤笑起來,「無垢無暇,不動如山,你好該去做和尚了,怪不得叫道一。」
檀道一任他東拉西扯,沒有理會。他本有些擔心元翼要問起阿那瑰,顯然元翼早將昨夜醉酒後所許的承諾忘得一乾二淨。檀道一放下心來,眼睛盯著書,微微一笑。他隨口道:「姓名髮膚,父母所賜,臣除了感恩還有什麼辦法?」
元翼喟嘆:「小小年紀,老氣橫秋。」
檀道一不甘示弱,「殿下又比臣大多少?」
元翼笑道:「我雖然只比你長一歲,但這十八年來,哪一天不是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陛下昏聵,太子狡詐,我這條命,早晚有斷送的時候,只好過一天是一天,有酒便喝,有女人便睡。道一,我真是羨慕你啊。」
檀道一沉默良久,認真地說:「臣會護著殿下。」
「孩子話。」元翼笑意淡了些,「太子屢次誇你,你見到他,不要再擺著一張冷臉了。你樣樣都好,就有一樣致命的毛病,總習慣拿眼角看人,別人也就罷了,難道太子也比你矮一截?等我失勢,他不會放過你的。」
檀道一狹長微翹的眼角將他一瞟。
難得出來一趟,元翼不急著回京,路上走走停停,途經睢陽,下榻驛館歇腳。睢陽常年有南北朝兩軍交戰,城池破敗,民生凋零,街上賣兒鬻女者不勝枚舉,元翼也頻頻嘆氣,說:「不忍看,走吧。」
街上鑼聲亂響,百姓亂走,元翼和檀道一微服出行,和幾名侍衛被行人沖得寸步難移,也夾雜在人群中探頭看了會熱鬧,見是齊人當街販賣蠻奴,百姓都嫌蠻奴粗野,怕要吃人,搖頭道:「不好不好,不如買頭牛使。」
牙人將一名蓬頭垢面的蠻奴牽出來,招徠道:「這個小蠻婆洗刷洗刷,漂亮極了。」掰開嘴亮一亮牙齒,又扯開衣襟掐一掐皮膚,果然有人上鉤,牙人合不攏嘴,剛一松繩,小蠻婆如猿猴般鑽進人群,瞬間就沒影了。
那買主大呼上當,和牙人打成一團,元翼看足了稀奇,舒口氣道:「逃了也好。」回到驛館後,再沒了遊樂的心情,收拾行囊,翌日便要啟程。
此時天蒙蒙亮,驛道上人少馬稀,只有早起的商販支起攤子賣粥餅。檀道一上馬後,不禁遙遙回顧。
那小蠻婆又出現了,鑽到粥攤下拾半隻蒸餅,又跳進城壕撈幾片菜葉。這些東西足以果腹,她如獲至寶地抱在懷裡,警惕地東張西望。
檀道一昨天就認出了她。因為她身上胡亂裹著他的長袍,只是髒污得看不出顏色了。
阿那瑰往這邊看了幾眼,忽然沖檀道一奔來。
檀道一嚇得拾起轡頭,正要把臉別過去,卻見阿那瑰一彎腰,從馬蹄下抓起一枚銅錢,吹一吹灰,歡天喜地地走了。
檀道一催馬,慢慢跟著她走了一段,擦身而過時,他從袖子裡抖出一枚金餅,拋在阿那瑰腳下。
阿那瑰一愣,撿起金餅追上來。四目相對,阿那瑰有一瞬茫然後,待認出檀道一,她眼眸頓時一利,檀道一隻當她要撲上來撕咬,誰知阿那瑰徑直越過他,撲到元翼的車前,眼淚汪汪地叫喊:「殿下!」
元翼探出半個身子,「咦」一聲,他笑道:「小奴隸。」
阿那瑰破涕為笑,攀著車轅就要往上爬,元翼手伸出半截,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來,他捂著鼻子說:「你好臭啊。」
元翼有言在先,既然阿那瑰離開了柔然,他沒有再趕她走的道理。重回驛館,他告訴檀道一,「你叫人給她拾掇拾掇吧。」
「是。」檀道一無奈地說。
阿那瑰洗浴過,擦了頭髮,將檀道一那件髒袍子踩在腳底下,她走到榻邊,見才送來的綢緞衣裳摞了一堆,她一時沉醉,愛不釋手地來回撫摸,最後換上一襲長可及地的絳紗羅裙,對鏡豎起垂髫,她走出門,對著檀道一矜持微笑。
檀道一乜她一眼,沒什麼大的反應,他說:「你還是繼續扮男孩子吧。」
阿那瑰拎著裙子擔心地退了一步,生怕檀道一要撲上來把她的釵環和裙裾都扯下來。「我不,我就想這樣。」
檀道一冷嗤,「殿下不是尋常人,你跟著他,妾身未明,怎麼跟宮裡交待?」
阿那瑰恨恨地瞪著他,一雙大眼睛裡水波閃動。
他是故意的吧?她暗中猜測,他故意想讓她在元翼面前一副醜樣子。可她知道自己在元翼心裡不值一提,不能得罪檀道一,最後只能忍氣回房,心如刀割地卸下釵環,扮成青衣小童,爬上元翼的馬車。
元翼還在琢磨太子的事,沒怎麼留意阿那瑰。
阿那瑰生性不安分,乖乖坐了一會,她悄悄爬上元翼的膝頭,甜蜜地笑著,「殿下,回到京城,我跟你住在宮裡嗎?」
元翼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略一沉吟,他反問:「你想進宮嗎?」
阿那瑰點頭,「想。」
「進宮幹什麼呢,宮裡沒什麼好玩的。」
阿那瑰抱著元翼的手臂,「可我要嫁給殿下呀,不能住在一起,我怎麼嫁給你?」
元翼瞠目結舌,「你要嫁給我?」他見阿那瑰堅定點頭,一副天真無邪狀,不由失笑。
阿那瑰失望了,「你不要娶我,那帶我來幹什麼呢?」
「不是我要帶你,是你非要跟我走的呀。」元翼一派瀟灑。
阿那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努力微笑,「你嫌我不好看嗎?」
「好看。」元翼摸了摸她的臉頰,「好看沒有用,你這樣的出身,最多只能給我當個奴婢。」
阿那瑰心裡一沉,確信元翼的確沒有要娶她的念頭後,她把那些假惺惺的眼淚收了起來,殷勤地替元翼捧茶送水,捶背捏肩,元翼正苦於旅途寂寞,有溫香軟玉在懷,簡直是樂開了花。被一雙雪白的小拳頭捶得心裡作癢,他趁勢把阿那瑰拖進懷裡,在她下頜輕輕一捏,笑道:「你這樣乖,我倒不捨得讓你做個奴婢了。」
阿那瑰靠在元翼胸前,眼波從車壁的縫隙滑出去,見檀道一肩挺背直,在馬上沉默不語。自她來到元翼身邊,檀道一便沒有再上過車。阿那瑰得意洋洋,她嬌滴滴地對元翼道:「殿下,姓檀的那個人很討厭,你把他趕走吧。」
元翼微訝,「我把他趕哪裡去?」
「他不是閹人嗎?你把他趕出宮就好了嘛。」
元翼揚聲大笑,伸臂將車窗推開,檀道一驟然聽到笑聲,眉心微微一動,若無其事。元翼好笑地瞥他一眼,轉臉對阿那瑰道:「檀氏簪纓世家,清貴華重,和其相比,先帝也不過一個泥瓦匠而已。他祖父是中書令,叔伯一公三卿,你說,我能趕他去哪?」
阿那瑰張開紅潤潤的嘴唇,半晌,才幹巴巴「哦」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