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一)
2024-10-04 04:34:00
作者: 繡貓
元翼和檀道一彎腰鑽出王帳。
元翼長長出口氣,說:「真臭啊。」
檀道一說:「臭你也得娶她啊。」
元翼沒精打采地環顧漠北風光,上半邊天橙紅透明,下半邊天烏黑髮沉,草連遠山,鷹擊長空,他逸興遄飛,大聲說:「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我真是庸人自擾!」
「是呀。」檀道一懶洋洋地說。
「嘚兒嘚兒」的馬蹄聲從身後靠近。若非檀道一躲得快,那道細細的鞭子就抽到自己身上了。他皺眉一看,是個穿著羊皮襖的少年逆光而來。牽著馬擦肩而過時,他歪著腦袋乜著元翼二人,一縷烏髮在手指尖繞來繞去。
柔然人生得粗豪,他卻是一張雪白小臉,柔波似的眼睛,紅唇似笑非笑地翹著。
元翼打量他時,他的眸光也在元翼身上盪,一直走出老遠,他才調轉腦袋,鬆開馬韁,進王帳去了。
王帳里,可汗正在和公主赤弟連說話。
赤弟連問:「元翼是南齊皇帝的兒子嗎?他又不認識我,為什麼要娶我呢?」
可汗說:「他不需要認識你呀。上個月北齊皇帝約我一道出兵討伐南齊,所以南齊就來求婚了。你只說你想不想嫁給他吧。」
赤弟連是個十五歲的少女,她扭捏地說:「讓我再想一想吧。」
少年阿那瑰裝作倒奶茶,貪婪的目光在元翼帶來的禮物上流連不去。波光粼粼的綢緞,殷紅如血的瑪瑙,玉玩巧奪天工,還有一尊半人高的赤金四面佛像。
「你快些想吧,我明天就得答覆他了。」可汗說,出帳去了。
阿那瑰湊到赤弟連耳邊,說:「公主,南齊王子在外面用漢話罵你呢。」
赤弟連不懂漢話,她眉毛立起來,「他罵我什麼?」
「他罵你臭,說你身上有羊膻味,熏得他想吐。」
赤弟連火冒三丈,但她不能去南齊皇子身上撒氣,只好抽了一頓多嘴的阿那瑰。因為阿那瑰也是漢人,他不但是漢人,還是個野種。當年他娘流落漠北,大著肚子就和可汗鬼混到了一起,那個女人臨死前,可汗答應了要把阿那瑰當成自己的兒子,可赤弟連不允許。
可汗管不了赤弟連,所以阿那瑰成了赤弟連的奴隸。
可汗回來時,赤弟連正抽得阿那瑰滿地打滾。阿那瑰穿著羊皮襖,其實痛是不痛的,但他叫得很大聲,把族人們都召來了。
可汗罵了赤弟連一頓,她氣呼呼地跑掉了。可汗見阿那瑰小臉上還掛著眼淚,可憐兮兮,忍不住就想對他動手動腳。阿那瑰被迫坐在他膝蓋上,可汗亂蓬蓬的鬍子,臭乎乎的嘴巴在他脖子裡拱來拱去,阿那瑰心煩意亂,噘著嘴說:「我想我娘。」
他一想娘,可汗就不好意思了,放開阿那瑰,說:「別再惹赤弟連,她很快就要嫁去南齊了。」
阿那瑰心裡冷哼一聲,逃出王帳。
騎著馬在外頭遊蕩了半天,快天黑的時候,他回了部落。柔然兵力強盛,威震漠北,可族人們仍然習慣住氈帳,逐水草而居。阿那瑰在氈帳間徜徉,抓了幾隻螢火蟲。可螢火蟲一進他掌心就不亮了,他黯然地放它們飛走。
阿那瑰看見了南齊皇子的氈帳。帳外有侍衛把守,他眼巴巴看了一會,牽馬駐足,輕輕歌唱。
「傍晚來,怎不見冤家來到。
風兒驟,雨兒飄,霎時間水溢了街和道。
倘阻他在中途里。這般境況最難熬。
早知是這樣的天光也,不如不約他來了。」
氈簾「啪」一聲被打起,阿那瑰微微張著嘴,見檀道一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袍子,不比阿那瑰大幾歲,相貌是少見的英俊,但臉上沒什麼表情。元翼也探出頭來,笑著招呼阿那瑰:「你會說漢話?進來唱吧。」
阿那瑰進了氈帳,見元翼踞案而坐,面前擺著兩隻酒杯,一局殘棋,可他一進來,檀道一便收了棋局,拿一本書走到旁邊,專注地看了起來。
阿那瑰給元翼行了禮,繼續唱起來,他的歌聲纏綿婉轉。
「約了你,恨不得一步兒行到。
又誰知半路上風雨相遭。
檐兒下躲一回,又怕你心焦躁。
拖泥還帶水,跌上十來跤。
巴得到你的眼前也,你緣何又著惱。」
元翼饒有興致地審視著阿那瑰,等他唱完,問道:「你是漢人?」
阿那瑰搖頭,「我不知道。」
元翼奇道:「你不知道?」
「我在柔然出生,但從來沒有見過我爹,聽說他是漢人。」
「你娘沒告訴你嗎?」
「她早就死啦。」
原來是個孤兒。元翼見他生得秀美,又身世可憐,警惕心去了大半,他丟了一塊小金餅給阿那瑰,「唱得不錯,賞你。」
阿那瑰沒有收,把金餅拾起來放在案上,他乖巧地說:「我明天還能來給你唱歌嗎?」
元翼笑了,「想來就來吧。」
阿那瑰粲然一笑,手收回來時,元翼忽見他手背上有些紅腫的鞭痕,他恍然大悟,「下午在王帳里挨打的是你?」
阿那瑰抿著嘴不好意思地點頭。
「是因為你不聽主人的話嗎?」
阿那瑰很坦然地說:「是可汗想跟我睡覺。」
元翼愣了一會,才說:「你快回去吧,小心又挨打。」
阿那瑰離去後,元翼毫無睡意,把棋局又擺了起來,喊了兩聲檀道一,都沒有回應,他走過去,將檀道一手裡的書搶過來,笑道:「還裝耳聾?」他此行為了求親,連婢女都沒有帶,偌大的氈帳兩個男人面面相覷,頗覺無趣。
檀道一微笑,「我在替你擔心。可汗今天可沒有答應你。」
元翼嗤道:「難道我堂堂南齊皇子,配不上他那個羊圈裡打滾的女兒?」提到可汗,他便想起了阿那瑰,撇嘴道:「他有六十了吧?真是色心不改。」
檀道一說:「小奴隸心懷鬼胎,明天別讓他來了。」
元翼卻有些捨不得,「我看他挺可憐。興許他在漠北受了太多苦,想要投靠我去南齊。」
檀道一猜阿那瑰也是打的這個主意,但他說:「不行。」合上書,他頓了頓,說:「我覺得他可能是女人。」
元翼撲哧一笑,「長得漂亮就是女人?那你呢?」
檀道一睨他一眼,不大高興。
元翼道:「嗯,我看出來了,那又怎麼樣?」
「拐帶柔然可汗的禁臠去南齊,你是來結親的還是結仇的?」
元翼嘖一聲,頓時沒了興致,「知道啦。」
檀道一一語成讖。翌日,可汗命人來回絕了元翼,稱道:柔然願意和南齊結親,但更希望赤弟連公主嫁給南齊太子。可汗話說得客氣,但元翼在氈帳里大發了一通脾氣,把太子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整了整衣冠,笑吟吟地去赴可汗的踐行宴。
阿那瑰使出渾身解數,想說服赤弟連帶他去踐行宴,可赤弟連隨手就給他一鞭,罵他低賤。赤弟連走後,阿那瑰氣不打一處來,一腳就將南齊送來的赤金佛踢倒了。那些波光粼粼的綢緞他捨不得糟踐,趁氈帳里空無一人,阿那瑰將繡滿了蓮花的浮光錦披在身上,對著鏡子顧影自憐。
錦繡的光忽明忽暗,映襯的他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阿那瑰來了興致,把所有的綢緞都扯開在身上挨個比劃,又把滿匣的螺子黛、口脂、龍涎香、松香墨翻出來,東丟一件,西丟一件。他心滿意足,在滿帳鋪陳的綾羅綢緞中來回打了個滾,任薄如蟬翼的輕紗如雲朵般輕輕飄落在臉上。
馥郁的幽香在鼻端繚繞。阿那瑰咯咯笑起來。
「不為你來遲了,心生焦躁,
只因那風和雨,使我煎熬……」
阿那瑰哼著曲子,溜出了氈帳。
他聽見可汗在外面大聲的說話,知道宴席結束了,元翼大概也回氈帳了。他邁著輕快的步子,到了元翼帳外。侍衛們認得了他,沒有再阻攔,阿那瑰細細的手指拈起氈簾,一個矮身,竄了進去。
他一頭撞進了檀道一的懷裡。
檀道一面色微變,一把擒住了阿那瑰的手腕。阿那瑰生得瘦弱,比檀道一足足矮出一個頭。險些被檀道一揪住衣領拎了起來,阿那瑰不痛的時候要假裝痛,痛的時候卻閉緊了嘴,水汽氤氳的眼睛瞪著檀道一。
檀道一垂眸看著他。燭光透過密密的睫毛,勾勒出少年人秀挺的鼻樑。他下頜微抬,神情中有種天生的傲慢。
「灰老鼠。」檀道一掃過阿那瑰身上半舊的羊皮襖,不屑道。
阿那瑰不服氣道,「是殿下叫我來的。」
提到這個,檀道一就心煩。元翼心裡不痛快,在宴席上喝多了酒,回來大發酒瘋,又扯著嗓門將太子罵了一通,被他一被子丟過去,砸倒在狼皮褥子上睡了。檀道一自幼和元翼一起長大,深知這個人嗜酒好色,容易誤事,娶不到柔然公主事小,回去和太子鬧翻臉事大。
正沒奈何,阿那瑰撞了上來,檀道一恨不得給他一個耳光。他忍著沒有動手,只對阿那瑰冷斥道:「滾出去。」
耳畔忽聞輕笑,阿那瑰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瞬間變了表情,扭頭對元翼嫣然一笑,「殿下。」
「讓我看看,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元翼噴著濃濃的酒氣,手從阿那瑰的羊皮襖下摸了進去。他的腰肢纖細裊娜,剛一碰到,便輕輕發顫。元翼心領神會,在阿那瑰的下頜輕輕一捏,「美人。」
阿那瑰厭惡喝醉酒的人,因為可汗一喝酒就要罵人打人,還要對阿那瑰摸手摸臉。他屏著呼吸,揚起臉,委委屈屈地提醒元翼:「殿下,我的歌還沒唱完呢。」
檀道一蹙眉道:「殿下。」
元翼對檀道一說:「你先出去。」
檀道一凝眸不語,阿那瑰飄來一記得意的眼風,他面色一冷,掉頭便走了。
阿那瑰展開雙臂,環住元翼脖子,跟著他一步步往狼皮褥子上走。元翼身上濃郁的薰香味讓阿那瑰心迷神醉,他忍不住抬頭去端詳元翼。元翼有一張漂亮的嘴唇,唇角微揚,噙著溫柔笑意。
阿那瑰把羊皮襖遠遠丟開,有些忐忑地問:「殿下,我不臭吧?」
元翼手指從他雪白的脖頸上輕輕划過,落在纖細的肩頭,他柔聲道:「玉肌素潔香自生,怎麼會臭?」
詩詞阿那瑰是不懂的,他正默默在心底記誦,下頜被元翼抬了起來。他問:「可汗碰過你嗎?」
阿那瑰嘻嘻一笑,手攀在元翼肩頭,他湊過去,在元翼耳畔輕聲道:「沒有,他敢碰我,我就殺了他。」
「好大的膽子,你不是太子派來行刺我的吧?」
阿那瑰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見他還稚氣未脫,元翼色心漸退,坐在案後,他托腮笑看著阿那瑰,說:「你不是來唱歌嗎?唱吧。」
阿那瑰膝行過去,緊緊抓住元翼的手,他哀求道:「殿下,你帶我走吧,我天天給你唱歌。」
元翼莞爾,「你在柔然長大,去南齊幹什麼?人生地不熟的。」
阿那瑰依戀地靠在元翼肩頭,「我可以跟著殿下呀。」
元翼寂寥地輕嘆,「南齊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阿那瑰的眼睛綻放光彩,「我娘說,南齊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錦繡園林,光綢緞就有幾千幾百種,軟煙羅,青蟬翼,雲霧綃,浣花錦……」
柔然奴隸不會有這種見識。元翼猜測,他娘大概是曾經風頭頗盛的娼妓,或者豪門巨賈的寵妾,在跟隨齊帝南渡時,舉家離散。
他心裡一軟,對阿那瑰道:「我明天就走了,你能自己逃出來,就隨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