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2024-10-04 03:41:55 作者: 周梅森

  齊本安注意到,林滿江是在石紅杏遺體告別儀式正式開始前趕到的,在弔唁大廳待的時間很短,圍著石紅杏遺體轉了個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就帶著隨行人員離去了。看得出來,林滿江臉色憔悴,神情哀傷,仿佛得了一場大病。齊本安相信,對於石紅杏的死,林滿江是和他一樣內疚傷心的。見面後,林滿江簡單和他寒暄了兩句,也沒深入交談。他想,林滿江來得早,走得急,估計也怕見到牛俊傑。後來,師傅又說了個原因:林滿江既是為師妹來的,也是為她來的,說是這次要替她做回主,讓她一定搬到別墅過冬,讓誰也挑不出毛病!

  師傅有政治頭腦,兒子媳婦沒做通的工作,林滿江也沒做通。師傅非但沒同意去住別墅,還關切地追問起了大徒弟和長明集團的關係,提醒大徒弟,瓜田李下要謹慎,免得讓群眾和組織上生疑。林滿江鬱郁告辭要走時,程端陽卻又攔住了他,說是她也做一回主,師徒三個一起給杏兒送行。師傅當即給齊本安打了電話,林滿江想阻攔也沒攔住。這樣,齊本安就在主持完告別儀式後,趕到程端陽家——其實也不是家,就是政府臨時安裝的一間簡易房,和林滿江又一次見了面。

  共同的憂傷和不同的憂慮充斥心頭,兩個人見面後都不知該說什麼,一時竟是無語。

  師徒三人圍桌坐定,一起吃中飯時,程端陽把滿滿一杯酒灑在地上,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嗚嗚哭了:杏兒,今兒,師傅和你大師兄、二師兄給你送行了,咱心裡有再大的委屈也得放下,你一路走好!

  林滿江和齊本安也跟著灑酒祭奠自己的師妹,氣氛悲傷沉悶。

  

  這樣的場合,倆師兄弟對話很難進行,只有師傅一個人講,講石紅杏不是她閨女勝似她閨女;講這些年他們哥兒倆遠在北京、上海,京州只有石紅杏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講杏兒給她梳頭,陪她說話……

  師徒三人由此進入對往事的回憶,這是最好的話題。回憶總是從苦難開始,苦難的記憶是如此深刻。齊本安講起砸石子,鋪鐵路用的,賣給工地可以掙些零錢。「文革」時沒學上,都去砸石子掙錢。砸呀砸,手掌都磨出血泡。他們最喜歡搶炮眼石,炸藥震酥的石頭,好砸,省許多力氣。孩子們跟著幾個老人,守候在放炮的石坑前,等炮聲響過,一窩蜂擁上前,把酥碎的石塊撿出來。有一次遇到啞炮,等了半天沒動靜,大家小心翼翼地往前湊,剛剛湊到炮眼跟前,炸藥又爆響,當場炸死了一個老人一個孩子。那時人真窮啊,一條人命不值幾個小錢。

  林滿江對貧窮的記憶比齊本安還深刻,他出生於一九六〇年,挨過餓。那些年農村鬧饑荒,有的地方整村子人餓死!城市算好的,有糧食計劃,但吃不飽,整天餓得頭昏眼花。天上麻雀餓暈了,掉到地上,他撿起來,把毛撕巴撕巴就放在暖氣片上燙。礦上缺糧不缺煤,暖氣片溫度倒足夠高,燙一會兒,就把半生不熟的麻雀填進嘴裡,嚼嚼咽下肚去。大師兄眯起眼睛,凝視屋子一個角落,仿佛那裡藏著苦難的昨天。大師兄還掏過炭,在矸石山上掏,這活兒很危險,矸石塌方會壓死人!班上兩個同學被煤矸石壓在下面,一個死了,一個成了瘸子。

  齊本安說:大師兄,其實,你當時可以到廬山路你外婆家去。

  林滿江說:是,我媽送我去過外婆家。我死也不去,不肯離開咱們礦工新村!我媽拽我,我兩隻手死死扣住門框,指甲都斷了!廬山路是漢東省的高幹住宅區,住著特權階層,十三級以上的幹部每月發肉票、奶票,叫「肉奶幹部」;十七級以上的發豆粉票、蛋票,叫「豆蛋幹部」。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好多了。可我就是不肯去,我媽硬把我送到外婆家,我最多待一晚上,第二天起床我就逃回家,再也不回去……

  齊本安說:大師兄,那時你就暗下決心,要超過你外婆外公了?

  林滿江警惕地瞅了他一眼:本安,諷刺我是吧?

  齊本安呷著酒:不,那時你就是有志氣,我從心眼兒里佩服你!

  林滿江似乎很動情,用茶水和齊本安碰杯,喝乾了茶水:紅杏走了,咱倆別再互相傷害了。你也別和我賭氣了,回集團做外事部副總吧,恢復你的級別!大半輩子走過來了,我們要珍惜生命的每一天!

  齊本安感覺出林滿江有和解的意思,心軟了一下,一口喝乾了杯中酒,說自己心領了,可棚戶區改造不能放棄。這是他們三兄妹共同的家園,是他們青少年時代生活成長的地方,他真心想看著它變個樣!

  林滿江點了點頭:那也好!又對程端陽說:師傅,我也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皮丹這個董事長不簡單啊,新官上任三把火,昨天和傅長明達成交易,以四十五億的價格,把京豐、京盛兩個煤礦又賣給長明集團了。這樣一來,京州能源一舉走出困境,可以打個翻身仗了!

  程端陽笑了笑,淡然道:滿江啊,我的兒子我知道,皮丹炒房子行,當董事長真不行!他要是能做成了這個交易,肯定是你的力道!

  齊本安嘴上沒說,心裡想,師傅真是心明眼亮,到老都不糊塗。

  這時,齊本安的手機突然響了,牛俊傑打來電話,說是他離開殯儀館後想來想去,決定做一件事:實名舉報林滿江!並說這是血仇,讓齊本安別勸他!礙著林滿江在面前,齊本安不好多說什麼,哼哈兩句掛機了。

  為石紅杏送行的聚會就這麼結束了。師傅程端陽扶著門框,眼巴巴地看著兩個冤家徒弟出門而去。在門口,齊本安和林滿江握手告別。林滿江突然動了感情,握住齊本安的手,久久地不肯鬆開。二人就在礦工新村走了走,想找一找童年的感覺,找一找過去的影子。

  天邊飄過烏雲,要下雨了。雨將下未下,風卻先停了,四下顯得十分安謐。低垂的枯柳紋絲不動,地面上的落葉安然靜臥。他們穿過簡易房,轉到小區北邊。這裡隔迎賓大道很遠,只震碎了玻璃,房子還保持原樣。齊本安和林滿江一棟一棟樓看著,數落著,誰誰誰當年住在此地,誰誰誰的孩子和他們玩耍打架,舊時的記憶全復活了……

  走到礦工新村中心地帶,俱樂部兼青工宿舍的老樓依然聳立。林滿江和齊本安同時站住腳,久久凝視一個又一個的窗戶。他們想起石紅杏,她活潑的身影,似乎還在頂樓晃動——她為林滿江搓背,她用濕毛巾抽齊本安,她那銀鈴般的笑聲似乎還在老樓里迴蕩!兩個男子漢的眼睛濕潤了。青春往事如一張張老照片,漸漸地變黃、褪色……

  然而,一樣的歷史情景,卻給他們帶來不一樣的感受。他們試圖尋找的人生原點早就移位了,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過去的永遠過去了,這話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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