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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8:37
作者: 田聞一
1937年7月初一個早晨。一段時間來感到身體很不適的劉湘,這天一早,剛到他將軍衙門的辦公室坐下,副官張波就給他送來一份以國民黨中央軍委名義下發的通知。通知要他本月6日去重慶參加川康整軍會議。會議的主任委員是何應欽、他和顧祝同是副主任委員;委員十九人中有賀國光、鄧錫侯、劉文輝等。
劉湘立刻覺出,這是老蔣年來向他射來的第三隻暗箭,「嗖、嗖、嗖!」,帶著陰氣,一隻比一隻狠。或是要置他於死地,至少要置他於癱瘓,交出軍隊交出權力為止。笫一隻暗箭,是老蔣已經達到目的已派駐重慶的中央參謀團。笫二隻暗箭,是不久前剛剛結束的峨眉山軍官訓練團。這一期軍官訓練團,老蔣自任團長,陳誠任教育長。目的是瓦解四川軍隊,瓦解他劉甫澄對四川軍隊、軍人的向心力。軍訓期間,大挖他的「牆腳」,把唐式遵、王陵基這樣跟了他多年的大將都挖過去了。不過,他劉甫澄也不是好惹的。被困在峨眉山上的他,與在「家」駐鎮的省府秘書長鄧漢祥遙相呼應,配合默契,由鄧漢祥出面,在成都開辦了一期「縣區長人員學習班」,規定,只有經過此學習班學習的人選才能在川內當縣長、區長。聲稱,這樣的學習班以後還要一期期接著辦下去。這樣一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就等於聲明,四川還是他劉某人的,在四川想當官,必須跟著他劉甫澄走!他同老蔣打了一個平手。然而老蔣回到南京後,心不死,一天也沒有放過四川,放過他劉甫澄。這次在重慶舉辦川康整軍會議,就是要給他劉甫澄來個一劍封喉,不把他視若命根子的軍隊給整裁得幾乎為無,整裁到老蔣放心的程度不會罷休!
他當即通知鄧漢祥,從督院街省府趕來,先關起門來商議了一陣,再召開了一個專門的會議商討這事。出席這個小型會議的除了唐式遵、潘文華這些大將外,其他的人也都是他的親信、高參。會上,大多數人反對他去重慶與會。其中,以劉兆黎反對最烈、最有代表性。劉兆黎,號雨亭,四川南部縣人,雖是唐式遵屬下第3旅旅長,軍銜卻高,是個中將,也是個悍將。多年來隨劉湘南征北戰,忠心耿耿,戰功赫赫,在軍中很有威信。他出面反對的理由是,老蔣多年來想染指四川,夢寐以求,手段使盡而不得。年前的峨山軍訓團一期就是一例。老蔣這次興師動眾,在重慶召開這個「會議」,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蔣在會上肯定會限定甫帥撤裁多少川軍!如若不從,甫帥這次可能就回不來了,甫帥若有失,川康頓失重心……
說到動情處,劉兆黎竟哭倒在劉湘面前,要求甫帥萬萬不能去!就差沒有抱著甫帥的雙腿了。劉兆黎的表現讓全場很多人動容,劉湘也很感動,將他扶起,說,雨亭,請坐!我去不去?如何去,尚無定論,容我們大家好好討論。劉湘如此一說,劉兆黎才從地上起來,坐下拭淚。
一派肅穆的氣氛中,忽一人站起,朗聲大笑:莫非雨亭要演一出現代版的王累諫劉璋麼?眾人調頭看去,是劉湘的高級謀士傅常。長衫一襲的他,非但沒有劉兆黎的悲切,而是一副信心滿滿,胸有成竹的樣子。傅常也是劉湘早期就讀四川軍校的同學,不過,傅常的年齡要比劉湘大。早年就讀時,就常以大哥哥的姿態關心他,照顧他,而且傅常這個人很有高參資質,看問題愛從高處全局著眼。跟上劉湘後,在大的戰略問題上隨時策劃大都準確,眼光獨具。
在坐的都是《三國》通。在四川,尤其四川省的省會成都,是當初魏蜀吳三國期間,蜀帝劉備建過都的,可以說是《三國志》和傳諸久遠的通俗演義《三國演義》的故鄉。都知道,傅常口中的「王累諫劉璋」說的是,當初勢單力薄的劉備帶著與他桃園結義的兩個兄弟關羽、張飛在中原連戰連敗,幾乎無處存身之時,為人憨厚的益州(四川)令劉璋大發善心,雪裡送炭,向劉備伸出援手。就在劉備從中原一帶很不容易地斬關奪隘,一路而來,向他靠近之時,坐鎮涪城的劉璋竟要親自出城迎接劉備。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劉璋手下的許多謀士都清楚劉備是何等樣人,再三娓婉勸阻劉璋:迎劉備進城就是「引狼入室」!特別是,從事(官名)王累反對尤烈。劉璋固執己見,堅持出城迎接。就在劉璋出城那天早晨,王累用繩索將自己倒吊於城門之上,一手執諫章,一手執劍,口稱:如果主公堅持要去,他就割斷繩索,撞死於地。劉璋不勝其煩,無可奈何,要從人接過王累的諫章看去,其略曰:
「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竅聞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會盟武關,為秦所困。今主公輕離大郡,欲迎劉備於涪城,恐有去路而無迴路矣。
「劉璋觀畢,大怒曰:『吾與仁人相會,如親芝蘭,汝何數侮於吾耶』!王累絕望之極,大叫一聲,自割斷其索,撞死於地,後人有詩嘆曰:『倒掛城門捧諫章,挨將一死報劉璋!』」
傅常認為,在川康整軍這樣極重要的會議上,甫帥如果不去,在會議上就聽不到甫帥高揚的聲音。再說,何應欽不同於老蔣!何應欽無論如何做不出讓劉雨亭擔心的事來,因為他犯不著為老蔣得罪甫帥,得罪幾千萬四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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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兆黎反問,那麼顧祝同呢?顧祝同名為副主任,實際上大權在握,他可是老蔣的貼心豆瓣(四川話,意貼心人)!顧祝同與何應欽都是老資格軍人,都作過黃埔軍校教官。顧祝同是蔣介石最為信任的親信、高級將領;是蔣介石身邊屈指可數的「五虎上將」,「軍中聖人」;特別是有「馭將之才」。顧祝同這次與會,很可能是帶著老蔣的尚方寶劍來的。
一時,會上出現了兩派兩種不同的聲音,雙方爭執不下。甫帥調過頭去看了看坐在身邊,一直沒有發言,沉思默想的秘書長鄧漢祥。鄧漢祥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心領神會的甫帥宣布散會,此事緩議。
鄧漢祥對甫帥單獨談了他的看法。他的見解獨到,思維水銀泄地般嚴密。他湘建議,這個會議甫帥不能不去,但又不能貿而去。他提出一個兩步走方案:同時出發,甫公在我之後慢慢來。以重慶附近壁山縣為界。甫公到壁山後就在那裡等我。我到重慶後如果發現有詐或不安全,我會立刻派人到壁山通知甫公,請甫公原路返回,全身而退。如果重慶方面沒有超過我們預料的兇險,一切都在可控制範圍內,我到壁山接甫公……
劉湘的思緒隨著智多星鄧漢祥的敘述、分析,如同上高山下平地。最後他輕輕噓了口氣,相當肯定地說:這樣最好,是個萬全之策。不過,他又提出擔心,老蔣是指名道姓要我去。你代表我去了,何應欽,顧祝同沒有見到我,肯定要問原因,你如何應對?
雖然已是秋天,鄧秘書長還是那副派頭,他把手中那把大花摺扇一收一縮地說:甫公最近身體不好,他們都是曉得的。老蔣雖在南京,他的耳目卻將甫公盯得緊緊地,無時無刻不向老蔣報告,事無巨細。他們連甫公月前,吐了血這樣的芝蔴小事都清楚!
這樣也好。鄧秘書長說,我就推說,甫公臨來前夕胃潰瘍病翻了,凶、吐血!正因為這次會議重要,甫公要我先替他來與會。甫公最終來還是不來,要看病情如何?如果能來,甫公肯定要來。這樣,主動權就操在我們手裡,進退有據。聽了鄧漢祥如此一番條分縷析,劉湘的心定了,附掌大笑說:鳴階真諸葛亮轉世也。
他們依計而行。第二天一早,劉湘與鄧漢祥同時驅車離開成都,拉開距離。鄧漢祥當天下午到了重慶。進了會議召開所在地羅家山中央參謀團,中央參謀團團長賀國光一見鄧漢祥,眼鏡一閃,果然張口就問:甫公呢,甫公怎麼沒來?
鄧漢祥將早就想好的理由說了,對何應欽和顧祝同也是如此說。賀國光和何應欽倒沒有多說什麼,還裝模作樣地讓鄧秘書長轉達他們對甫公的關切問候。只是顧祝聽後,那張黃焦焦的瘦臉上滿是不滿和狐疑。
咦! 顧祝就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似地擰起那副鉗子似的眉毛,很不滿地說:這個會缺哪個都可以,就是不能缺劉甫澄!他早不病,晚不病,是個時候病了?而且病得出不了門!鄧秘書長,我看他是心病吧?說著將目光轉向何應欽,意在爭取何應欽的支持,似乎非把劉湘弄來不可!
鄧漢祥利用何應欽與顧祝同之間的矛盾、嫌隙,他這樣對何應欽說:何部長,你是代表委員長來主持會議的!他有意強調了何應欽的身份地位,有意壓顧祝同一頭。他問:何主任不會讓甫公帶病與會吧?
何應欽是個老資格的國民黨政治家、軍事家、一級上將,軍政部長。是個在官場宦海中博擊沉浮多年、一踩九頭翹的「老狐狸」!對於鄧漢祥演的戲,豈能有看不出的。
當著顧祝同的面,他笑著對鄧漢祥說:劉甫公身體不好,我們都是清楚的。他能不能與會,由他自己決定。我們決不會與他為難!「我們決不會與他為難!」何應欽這話,是兩重意思,而且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鄧漢祥的一顆心咚地落進胸腔子裡。他順勢對何應欽說,既是這樣,我不妨再驅車回去看看,徵求一下甫公的意見。
他當即從重慶驅車去到壁山,報一切平安,將劉湘接到重慶開會,然後鄧漢祥折回成都替劉湘坐鎮。
第二天,川康整軍會議在重慶中央參謀團大禮堂召開。何應欽別出心裁,開圓桌會議。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碩大的橢圓形桌子四方,依次坐著何應欽、顧祝同及劉湘、劉文輝、鄧錫侯、孫震、楊森等川康大佬。之後圍坐著著唐式遵、潘文華、李家鈺、羅澤洲等分門別類的軍長、新任軍長。一圈圈一層層,整個會議室濟濟一堂共約百人。不過,掛在正面主席台壁上的蔣介石像仍然看著他們。身著陸軍特級上將軍服,佩軍銜,亮著光頭,挎刀的蔣委員長,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黨旗和國旗交相簇擁其中側著身子,一手按劍,用他那雙十分銳利的鷹眼,似乎正細細挨次打量、審視台下與會的每一個人。照片上的蔣介石,流露出一種深重的著急、憂心。台前張一橫幅:川康整軍會議,白底黑字,十分醒目。這與場下故作輕鬆的圓桌會議一映襯,顯得很不和諧,有點滑稽。
何應欽站起來講話,他首先代表委員長強調了這次會議的重要性、必要性。談到了這個會議的宗旨:委座再三強調,四川的軍隊太多,應該縮編」云云。然後,由副主任顧祝同報告了當前形勢,提出了具體整軍要求。
顧祝同在報告中,傳達出一種時不我待的緊張氣氛。他毫不諱言地將當前形勢比喻為:前有餓鬼臨門,後有牛刀架頸! 他解釋,「餓鬼」是指亡我之心不死,占了我東三省,最近又在上海頻頻挑起事端的日本人。「牛刀」指死裡逃生,已到劉志丹控制的陝北的朱、毛領紅軍!他的臉色顯得異常嚴峻。
當下,我們最要緊的是儘可能快地完成委座期望甚殷的川康整軍。目標已經明確,任務也已下達。看現在哪位同仁帶頭?
顧祝同說到這裡,滿懷希望地看定「牆頭草」王纘緒。可王纘緒將頭一縮。最先站出來表態的卻是「范傻兒」范紹增。
「范傻兒」很乾脆地說:我服從中央決定,就按定額先裁減我的部隊吧!何應欽,顧祝同等率先給「范傻兒」鼓掌,會場裡響起一陣寥落的掌聲。峨山軍訓團第一期結束後,劉湘手下的好些師長都被蔣介石升了官,「范傻兒」升為88軍軍長,劉湘的嫡系21軍擴充成為21、23軍,唐式遵、潘文華分別為這兩個軍的軍長······
劉湘一邊象徵性地、不無諷刺地給范紹增鼓掌,心中卻在猜想,「范傻兒」之所以如此,究竟是在投機,還是真心擁戴、贊成這個「整軍」?但是,不管如何,「范傻兒」是真的精明過人。
然而,會上除了「范傻兒」帶頭,別的人都不跟進。在有槍才有一切的時代,擁槍擁兵自重,在坐的他們,手中有多少人槍就是他們的本錢,就是他們的一切,也可以說就是他們的命,豈能隨便將好不容易得來的人槍丟了的?!
神仙難整不開口!沒有辦法,何應欽、顧祝同碰了一下頭後,日後將大會改為小會……要大家先討論,加深認識,對照大會下發的各部裁軍額度認定。可是,一連幾天過去了,這些與會的川康軍事大佬們就是硬頂。他們在會上或者誇誇其談,或者劍走偏鋒,或者強調困難。何應欽、顧祝同將情況報告時在南京的蔣介石,他們得到蔣介石指示:川康整軍會議,不可能這樣無限期拖下去。實在不行,就動用組織紀律,甚至將一個兩個刺頭逮捕,以不服從命令,不服從中央送上軍事法庭!電話中,他們感到委員長萬分焦急。
可是,不幾天,何應欽、顧祝同接到南京以蔣介石名義發來的一份十萬火急的絕密電報。電報中蔣介石謂:近日,七月七日,日本人在北平宛平發動挑起「蘆溝橋事變」,揭開了全面進攻中國的序幕,暴露了它鯨吞中國的狼子野心,形勢危急!蔣介石命令何、顧立刻中止、解散「川康整軍會議」,要他們,還有劉湘等全國各地黨政要員,中共代表火速去南京出席最高國防會議,以定國策。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聞鼙鼓而思良將!」這次,四川王劉湘再不像以往一樣遇會遇事推諉,而是挺身而出,回電國民黨中央:8月7日抱病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