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民國將帥傳奇(全五冊)> 第二十章 防人心不古 派密探暗布全川

第二十章 防人心不古 派密探暗布全川

2024-10-08 12:56:46 作者: 田聞一

  順慶(南充)是座嘉陵江畔的川北名城。這裡丘陵起伏,山川秀麗,物產富饒;飄著廣柑的甜味,冬菜的芳香,絲綢的綺麗;素有絲城、果城之稱。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這天天剛亮明,輕紗似繚繞在無邊的田野、山巒上的冬霧剛剛散盡。北道上來了兩個人。騎在一匹馴良矮小的建昌白馬上的,是位五十來歲紳士模樣的人。他身邊的年輕僕人,騎一匹黑色走騾,騾鞍兩邊行囊堆得很高。看得出,他們走了很遠的路――這是大西國兵部尚書江鼎鎮,帶著僕人秋兒回家奔喪來了。當家鄉順慶遙遙出現在視線中時,風塵撲撲的江鼎鎮,不由得長長地出了口多日鬱閉在胸的濁氣。

  「秋兒!」他問走在身邊的年青僕人:「你是給董生說好的吧,我們是在城外悅來茶鋪等他們?」

  「是的,大人。」這時候,官道順著橫擋在眼前一座山丘一拐,眼前忽地亮了,萬瓦鱗鱗的順慶城就在眼前。氣勢壯闊的嘉陵江,如一條飄帶繞城而去。江上過往如梭的舟帆,江對面崛立的青峰,白塔歷歷在目。江鼎鎮心中一陣激動,手中馬鞭一指:「啊,終於到家了。」

  月前,張獻忠御駕親征,在新津大獲全勝。捉獲並就地公審、誅殺了年前從成都大慈寺逃脫,成了楊展高參,與大西不共戴天的朱奉伊。從而解除了成都最大、最緊迫的威脅,讓處於四面楚歌中,生存環境陡然變得十分嚴峻的大西政權得到了喘息機會。然而,兵部尚書江鼎鎮和大西軍中惟一能水戰的大將劉進忠沒有半點喜氣。他覺得,跟在脾氣暴戾恣睢的張獻忠身邊,命運就像草上的露珠一樣危險。也許是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吧?在新津一仗中立下大功,卻遭到不公正待遇的劉進忠,離開成都前夜,竟到他的府中辭別,這讓他感到驚訝,過後想起來,覺得這裡面意味很深。

  那天,為防隔牆有耳,他要他從順慶老家帶出來的兩個親信,秋兒和董生,將一席薄酒安排在後院一間小小的花廳內。那天天氣很陰,恰如他們的心情。夜來了,小小的花廳內,紅燭高燒,後院裡闃無人跡,有秋兒董生把門,談話盡可以放心。

  「將軍,新津一戰,你勞苦功高,老朽我先敬你這一杯!」江鼎鎮執杯在手,站起身來向劉進忠敬酒。借著酒杯和寬袍大袖的掩護,他注意劉進忠的神情。畢竟是兩個營壘中人,他不得不倍加小心。

  「彼此,彼此!」劉進忠客氣地站起身來,雙手舉杯,「咣!」地一聲同他碰了杯,雙方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為便於說話,席間沒有服伺的下人,他親自為劉進忠斟酒,不意劉進忠搶先執起酒壺,站起身來,往他的酒杯里斟酒。

  「使不得,使不得」兵部尚書慌忙站起身來,伸手阻擋,說是,「老朽向來門前冷落鞍馬稀,難得劉將軍光臨寒舍,讓老朽受寵若驚。」

  三杯之後,劉進忠看定江鼎鎮,語氣顯出真誠:「先生文章蓋世,胸懷韜略。身為大西國兵部尚書,是末將的長官,實為末將無上榮光。末將來看上官,也是本份。」說到這裡,略為沉吟:「尤其此次新津一戰,末將得以同先生朝夕相處,得先生耳提面命,對先生學識人品深為欽佩。末將是來向先生辭行的。」

  啊,原來他是來向我辭行?江鼎鎮問他要去哪裡任新職,得知是廣元朝天關,他說:「那可是川北門戶,是我對付滿洲鐵騎的大西第一鎖匙,事關全局。可見皇上對將軍倚重之深!」劉進忠苦苦地笑了笑,繞了過去,想了想說:「末將此去就不再回來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講!」

  「如果閣老有機會最好是離西京遠一些!」聽了這話,他的心「咚!」地一跳,細細咀嚼劉進忠「末將此去就不再回來了」這話,聯繫起他要自己趕緊離去,覺出劉進忠此去要反,要降韃子!?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向劉進忠道了謝,關謝他的關心。

  劉進忠離開成都之後,他做夢都在想離開西京,離開張獻忠,離開汪兆麟,然而沒有機會。天遂人願,機會不期而至。前天,順慶老家來信:老母仙逝。他立刻進宮向皇上請假回家奔喪、料理後事,得到准許。

  兵部尚書回家奔喪,不敢調一兵一卒,也調不動一兵一卒跟隨。不僅如此,皇上、還有掌實權的首輔汪兆麟,對他回家奔喪沒有任何表示,連慰籍的話也沒有一句。在回家的路上,他們主僕三人晝行夜宿,一連三天,只見沿途田園荒蕪、村莊破敗。原先很是熱鬧的北道上,少有車馬行人。縱然是偶然遇到一兩個人,也都是面黃肌瘦,衣服襤褸。有的人走著走著,倒了下去,再也起不來。寒風陣陣,落葉簫簫,說不盡的凋零破敗。原先富甲天下的天府之國,已經糟踏得不成樣子了。昨天到了順慶境內,境況似乎要稍好一些,人煙也要稠密些。午後,到了安店子。安店子離順慶很近了,不過二、三十里地,當日完全可以趕回家。然而,大西國兵部尚書卻要在安店子再宿一晚,打發董生先回家去報個信,特別囑咐董生持他的扎子去順慶府,告知副總兵應承祚他的行程。像川內很多地方一樣,順慶府只設總兵,不派府官,由軍事長官總兵兼行政長官職。順慶目前只有副總兵。他的意思很明顯,要副總兵應承祚明天一早來接他一接,給他一個最基本的禮遇。我江鼎鎮再不濟也是順慶府出去的名人,哪怕掛名,現在也還是大西國兵部尚書,應承祚作為一個小小的副總兵,來接他是應該的。大西國兵將驕奢,他是知道的,但讓應承祚到悅來茶樓接我,這是最低限度的禮節。不然,順慶城內有我那麼多門生故舊,我江鼎鎮就太沒有面子了,怎麼丟得那起那份人!?

  悅來茶樓到了,這裡離城也就是一來里地。這茶樓頗有名氣,一樓一底,臨江,古色古香。本來,輕裝簡從的順慶名人江鼎鎮是要登斯樓也,找一個臨江茶位,要來早點,一邊吃著一邊憑欄眺望久違了的家鄉風景。順慶,可是人文薈萃之地!這裡出過三國時,作過蜀國光祿大夫、精研經史、通曉天文地理的大學問家譙周;有西漢時期,首創渾天儀,用簡單的銅漏水原理,證明了某種天體運行規律的天文學家落下閎;還有楚漢相爭時,劉邦在河南滎陽被楚霸王項羽圍困時,萬分危急之際,著劉邦衣著,冒充漢王,為劉邦替死捐軀的紀信將軍;還有在那一出諸葛亮上演的渾淚斬馬謖的歷史悲劇中,表現出卓越識見的王平。特別是江對面那座聳入雲天的青黛色山嵐――西山,那可更是家鄉的驕傲。絕代史家陳壽,就是在那裡披閱多載,潛心寫出了《三國志》。大西國兵部尚書此次回來,除料理老母喪事外,想好好憑弔一番記錄了這若許偉人足跡的名勝地。陳壽居住過的西山甘露寺,那裡的風光還是那麼秀美青蔥嗎?原先他多次去到那裡,尋覓一代史家陳壽的腳跡。印象最深的是,在一片鬱鬱蒼蒼中,一股清冽的甘泉從寺後山上流入一石龍體內,再從石龍口中奔流而下,瀉入一個深潭,鳴珠濺玉,經年不息。古剎中,暮鼓晨鐘,香菸繚繞;更有那排排石壁上鐫刻的名人遺詩,讓人發思古之幽情。他記得有一首石壁遺詩,據說是陳壽留下來的,寥寥數句,盡情地傳達出了西山神韻。他至今記得,不禁在心中默誦起來:

  紛紛修竹壓雲低,且憩亭高眼不迷。

  溪水碧流山寺外,夕陽橫過石橋西。

  穿林村鬧窗前鳥,沽酒人驚午後雞。

  飲罷歸來問指點,橫江白塔霧煙齊。

  如果不是戰亂,如果不是大西國建國之初,張獻忠在全川搜羅文人,幾乎將我從順慶綁架到成都,我江鼎鎮何必去成都受那份氣,頭上隨時懸一把張獻忠死亡之劍的威脅!自怨自艾中,他們在門前了下馬,他讓秋兒在樓下撿一張茶桌坐了,好讓應承祚一會來接他時好見著,不要一會應副總兵來了,找不著人。

  他喊上茶,出乎意外的是,很久都沒有人。以往,這個茶館茶客很多,人聲鼎沸。客人一進茶館,根本不用喊,摻茶的麼師就到了,他們右手執一把沉甸甸的大銅壺,左手托起重迭得山一般高的泡茶的三件頭。來在客人面前,只聽叮叮噹噹一陣響間,摻茶的麼師已將茶船撒在茶桌上,景德鎮細瓷茶碗騎到黃銅茶船上。提在右手中的茶壺隨著緩緩的提升間,隨著麼師身肢的微微傾斜,一股滾燙的銀白色細線,從彎彎的壺嘴間噴出,端端注入茶碗,鮮開水在將碗中茶葉沖得上下翻卷時;麼師伸出左手,麼指拇一勾,「叭噠!」一聲,茶蓋蓋在了碗上,一碗真資格的四川蓋碗茶就泡好了。之間,麼師還要主動問客要不要什麼點心什麼的。而今天,悅來茶樓就像水打光了似的。就他們兩個茶客,喊了多聲,才出來一個茶倌,黃皮寡瘦,很吃力地提著茶壺來給他們泡好了茶。江鼎鎮不知究里,竟要茶倌給他們上兩盤葉兒粑――家鄉的葉兒粑很有名。不意瘦得來風一吹都要飄起來的茶倌將頭幾搖,慘然應道:「客官,你們大概是第一次來順慶吧?順慶城裡已鬧飢謹多日,什麼吃食都沒有賣的,已經開始餓死人了。」說罷,偏偏倒倒而去,提在手上那把茶壺讓他不堪重負。顯然,這茶倌是餓的。江鼎鎮心中不由一寒一緊,不知家中目前是一番什麼模樣?他只好吩咐秋兒去將拴在門外樹上走騾搭囊里掏出乾糧,就著茶水吃早點。

  日上三桿,望眼欲穿,可是應副總兵就是沒有來接他。江鼎鎮暗想,我江鼎鎮在成都倒霉,有職無權,但順慶距成都遙遙千里,應承祚不會知悉這些吧?他小小一個順慶副總兵,得知我堂堂的兵部尚書到了,不來接,決無道理。

  時間飛快溜去,近午了,秋兒眼尖。他指著那個在不遠處畏畏縮縮,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不敢近前來的人告訴主人:「大人,那不是董生嗎,咋就他一個人?」

  「哪裡?」兵部尚書一驚,端在手上的茶碗一抖,茶水潑了一身。兵部尚書順著秋兒手指的方向,看清來人確實是董生,招手要他過來,很生氣地問:「咋回事?我的扎子你可送給了應副總兵?他怎麼不來接?」

  董生站在主人面前,很委屈地說:「大人的扎子,我昨天就親自拜送了應副總兵。可是,他根本不當回事,看來不會來接大人了。」

  「嗡!」地一聲,江鼎鎮只覺得像是被人在頭上打了一悶棍。真是欺人太甚,斯文掃地。

  「好,董生,你坐下來喝點茶水,吃點乾糧我們就回家去。這個應副總兵不來也就不來吧。」可憐的兵部尚書酸溜溜地說時,鼻子哼了一聲,在兩個下人面前提勁:「你看我帶著你們兩個,一路上不顯山不露水,這樣少了好些應酬,好不灑脫,好不清靜。我是順慶人,回來不能不對地方官打個招呼吧?應承祚雖然不過是一介副總兵,但咱禮賢下士,原想給他一個面子,不意這些大老粗如此不知好歹,不知深淺,不識抬舉!」說完這番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話,江鼎鎮帶著秋兒、董生進城了。進了城,眼前的景象與成都大同小異。素來繁華,有小成都之稱的順慶,好些店鋪也都關了門,居民一臉菜色。特別令他氣憤的是,城門守兵軍紀敗壞,一個個吊二郎當,幾乎是任人進出。而一當有進出城門的婦女,偏又是有些姿色的,這些守兵借檢查為名,摸別人一把,占人家便宜;有擔菜進城賣、做小本生意的,這些兵也要上去敲榨。猛地,一陣鑾鈴響,只見一個哨長雄糾糾地騎在馬上從他們前面跑了過去。將驕兵惰,順慶被應承祚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他看不下去,不想再走大街。帶著兩個年輕僕人抄近路,穿過一條叫雞鵝蒼巷的小巷回去。這條小巷倒是相當熱鬧。巷子裡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最多的是妓女倚門賣俏。而好些嫖客都是西軍,他們一來,就和這些妓女勾肩搭背,進到小巷邊一間間的小黑屋裡去。

  吁嘆中,到家了。他沒有急著讓兩個僕人前去敲門,而是抬起頭來,久久地打量自已的家。兩扇黑漆大門緊閉,原先那面懸掛在門楣上,前明時期由祖宗掙來的,皇上御賜的,標誌著江家光榮的鎸刻著詩禮傳家四個具有古韻篆字的金匾,為怕惹禍,早就摘下來了。門前,兩蹲石獅子前的兩株粗大的銀杏樹在寒風中哆嗦,高牆深院中沒有一絲生氣。兵部尚書家原是廣有田產,又是世家,在順慶可謂名門。前些年他在家時,每天進出皆鴻儒,談笑無白丁,家中客人多,開的流水席。而自從他到成都去後,家中先是父親仙逝,現是母親仙逝,處此亂世,家中門庭又單。偌大的一個家中,只住了哥、嫂和一個未成年侄女三人,現在哥哥也重病在床。他要秋兒前去敲門。隨即,門稀開了一條縫。白髮蒼蒼的老僕,從門縫中嚇稀稀地探出頭來,看見是江鼎鎮,露出笑臉,沿襲著家中的稱呼:「啊,是二少爺回來了!」說著,吱呀一聲開了兩扇多日未開的黑漆大門,將他們主僕三人讓了進去。

  嫂子、侄女聞訊迎了出來,雙方致禮後,她們帶兵部尚書穿廓過檐,去中間院中正房探望了重病在床,骨瘦如柴的哥哥,說了些體己話;再去靈堂對著老母遺像叩拜,泣訴些不孝兒回來遲了的話。家中原先好幾個丫環,現在因吃糧困難,都打發走了,只留了一個叫冬妹的。嫂子吩咐冬妹燒了水,讓江鼎鎮洗了,再找出一套他在家時穿過的衣服讓他換上。這樣,他著一件湖藍圓領絲棉袍,腰系一條紫色絲絛,戴一頂七成新元青貢緞折角巾,前邊綴一塊長方形輕碧漢玉,當年在家時風流倜儻的風彩就回來了。中午飯是由嫂子、侄女陪著吃的。原先食不厭精的江家,現在也到了捉襟見肘的境地。能幹的嫂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讓江鼎鎮吃上碗干白飯,而她和女兒吃的都是摻有苕菜的飯。看著家中這副樣子,聽嫂子談起順慶的饑荒,白米乾飯包在嘴裡吞不下去。

  因為陡然增添了江鼎鎮和他帶回來的兩個僕人,原先冰窖似的家中頓時有了些活氣。甚至連他下午去看哥哥,勉強喝了點稀粥的哥哥,也因為他的回來病情明顯減輕了許多,可以坐起來同他說話了。他告訴哥哥,他這次回來,壓根就沒有想再回成都。他要以家中雙母雙亡為由,向皇帝請長假。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身穿孝服的兵部尚書在靈堂單獨為母親守靈。靈堂設在堂屋裡。如同一般有錢的大戶人家一樣,江鼎鎮家是三進套院,高牆深院。堂屋在中院一排明三暗五的正房中間,雕龍刻鳳的木質窗欞上禙糊的是雪白綿軟的夾江宣紙。和平年月里,堂屋正中設著神龕。神龕上供一尊袒胸露腹,笑口常開的彌勒佛。神龕前有一張鋪著紅布的供桌,桌上紅燭長明,供果天天換新鮮的。逢年過節上全雞、豬頭。供桌兩邊,擺一排四張黑漆太師椅,兩張太師椅之間有一張茶几,終年四季擦得鋥亮。母親信佛,堂屋裡一早一晚都響著磕磕的木魚聲、清亮的敲罄聲和母親輕輕的拜佛聲。而今,這些熟悉的、讓人感到特別親切、溫暖的聲響猶在耳,然而,母親已經不在了。堂屋變成了靈堂,神龕上的彌勒佛撤去,換上了慈母遺像。已去了天國的母親,就睡在旁邊暗影中那口兩頭翹的金線走邊楠木黑棺材裡。此時此刻,孤坐堂前,看著母親的遺像,陪著睡進了棺材的母親,回想起若干過去了的、甚至兒時和哥哥第一次跪在神龕前敬神時的情景,栩栩如生。那是多麼讓人懷念,多麼溫暖的歲月啊!

  萬籟俱寂中,供桌上的那隻大紅臘燭,隨著從門縫裡灌進的冷風搖搖曳曳,燭淚不斷往下滴。他覺得,那搖曳的燭光就是母親看著自己的眼睛,那一顆顆往下滴的燭淚就是母親的眼淚,思前慮後,讓他倍感淒清和人世的無常。思想上猛然一驚,想起了日前劉進忠臨別成都,去廣元前線朝天關赴任前夕,突然去他家拜訪和說的那一番話,身上不禁打了一個激凌。毫無疑問,對張獻忠、汪兆麟仇恨在心,忍無可忍的大將劉進忠,這次要借地緣優勢降清。他由此清晰地聽到大西國崩潰前發出的可怕的吱吱呀呀聲,劉進忠即將敲響的大西國喪鐘聲。他不知道,在大西國的崩潰中,身不由已的他,最終命運如何?自己能否借著這次回家奔喪,逃過劫難呢?

  「二爺!」他猛然被門外的一聲喊從沉思中驚醒,是秋兒在叫他,在家裡,他吩咐下人,都叫他二爺,這樣親切些,也有種讓人留戀的家庭意味。

  「有事嗎,秋兒?」他問。

  「有一個叫張之的書生來拜見你。」秋兒隔著門帘說:「他說他是你的學生。」

  「啊?」江鼎鎮有些激動,趕緊吩咐:「你快請他進來。」

  張之是江鼎鎮最喜歡的一個門生,多日不見。他江鼎鎮這次回來,不僅沒有一個人迎接,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像駕了地遁,無一人上門。得知張之來看他,十分高興。長夜難熬,心中孤寂,能有一個喜歡的門生上門作長夜談,也是人生一大樂事。他剛剛站了起來,門開了,張之站在自己面前。原來文質彬彬,眉清目秀,二十來歲的張之,全無往日的富家公子氣,顯得很落魄,霜打了似的。他向老師問安,作拱打揖。江鼎鎮又是一陣心驚,他讓張之坐,讓秋兒給張之上了茶,秋兒出去時,替他們輕輕拉上了門。好一陣,江鼎鎮看著落魄的張之,猜測著其中的原因。張家是順慶有名的殷實戶,家有良田百畝,城裡還有多家店鋪,他又是家中獨苗,弱冠之年就中了秀才。其聰穎,無可限量的前程,以及溫文爾雅的風度,在順慶城裡讓多少同齡人艷羨不已,也是富家子弟們的榜樣。也因為此,作為順慶城裡的名人江鼎鎮,當年,在張之來向他拜門時,素來不收學生的他,將張之收了,算是殊榮。不用說,張家送來的拜師禮相當豐厚,白花花銀就是好幾千兩。第一次召見張之,也是在堂屋裡,母親也在。他為有張之這樣一個弟子得意。

  第一次站在面前的張之,簡直就是從《紅樓夢》中走出來的賈寶玉,少年英俊,明眸皓齒,穿著華貴得體。他第一次考張之,隨口吟出一句詩,讓張之對下句。那是冬天,下著雪。從堂屋裡望出去,庭院上空彤雲低垂,雪花下得揮揮灑灑的。江鼎鎮故意來了一句實的、俗的:

  天庭漏隙走鹽粒

  張之不假思索,馬上接上:

  玉宇梨花落紛紛。

  「好!」江鼎鎮不禁擊掌讚嘆,他想,能把一句很實在的,生活化的語言,意向很快轉化、上升為很美、很空靈的詩句,說明張之確有才華,乳子可教也!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他相信,在他的著意栽培下,張之日後金榜題名,甚至被崇禎皇帝招為駙馬也不是沒有可能。霹靂一聲,天翻地覆。以後發生的事,是眾所周知的。

  大西國建國伊始,缺少文人,尤其是有影響有聲望的文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張獻忠聽從王志賢的建議,延攬大批文人入朝做官。他和龔完敬這樣的當地名人,就在這樣的浪潮裏脅中,離鄉背景上成都入閣拜相的。以後,王志賢失寵失權,汪兆麟大權獨攬,壞事做盡。汪兆麟慫恿張獻忠以開科取士為名,逼迫全川士子上京應試,卻布下羅網大開殺戒,至使成都百花潭畔筆硯成丘。一直關注著張之的江鼎鎮注意到,兩次會試,張之都沒有來。為此,他暗暗為自己的門生趙旭慶幸,認為張之聰明,躲過了一劫。卻又時時擔心,張之會不會因為沒有上京應試而遭到地方上嚴懲,因為這是抗旨。而現在張之好好地就在眼前,可見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百密一疏,山高皇帝遠,什麼事情都是有例外的。然而,張之卻已大非昨日,衣衫破舊,瘦削的臉上形容苦淒,只是一舉一動仍然彬彬有禮,右手脅下夾著一個什么小包。

  「老師,這個年頭,我沒有什麼好孝敬你的。」張之向遠道回來奔喪的江鼎鎮問了安,看老師注意豐他右手脅下夾著的小包,就拿了出來,雙手捧著,很不好意思地放在茶几上,苦笑一下,欲言又止。這是給老師送的禮。

  江鼎鎮有幾分明白,看張之放在茶几上的小包,用棕葉包得四四方方的。接過手中打開來,是幾個白生生的米饃饃,再看張之一臉的菜色,他一切都明白了。「事情怎麼到了這步?」江鼎鎮問張之。瘦死的駱駝比馬重。雖說順慶同全川一樣,都在鬧饑荒,但張家不至於揭不開鍋吧?

  江鼎鎮這一問,張之就嚶嚶哭了,哭得很小聲很壓抑,似乎深怕被什麼人聽見了似的。他已經猜到了幾分,要張之慢慢說。張之止著了哭,卻不說話,而是用目光環顧四周,怯怯的,意思是怕有人聽壁腳。

  江鼎鎮一聲長嘆:「好端端的一個順慶府,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卻被一個應承祚攪亂得成了一個人間地獄,連話也不敢說了!」他要自己的學生,盡可以把心揣進胸腔子裡去,現時就你我師生二人,寒夜苦長,張之你有話,儘管告訴老師。

  張之告訴老師,原先鎮守順慶的是都督馬元利,那時要好一些。最近因川北局勢緊張,馬元利奉命移駐遂寧,留副總兵應承祚駐守順慶。應承祚據是東閣大學士汪兆麟一條線上的人,主政以來,秉承汪兆麟意志,胡作非為。這個人極其貪財,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我張之就是因為違命,沒有上京應試,被應承祚狠命敲榨、拿捏。逼著我家交出上萬兩銀,不然就要將我逮捕下獄至死。沒有辦法,家中只好咬著牙如數交銀以求免罪。沒有想到的是,應承祚是只大嘴巴魚,吃人不吐骨頭,沒有個完。結果我家一次次被他敲榨、勒索。一直將我家的家產榨盡。在極度的憂傷、驚嚇中,一年內,我年齡還並不算大的父母相繼去世。而應承祚仍不放過我,要拿我是問。現在,我居無定所,四處流浪,在這個朋友處住兩天,在那個朋友家留兩宿。之所以夤夜來拜晤老師,一是十分想念老師,二是對老師回家受到冷遇,親朋舊友一個個躲著,十分過意不去。說著看看江鼎鎮,說我張之如今是戴罪潛逃之人,老師我也看著了,好好的,心愿了了。老師,你害不害怕?怕,我立即離去,不怕,就再坐一會?

  聽完張之這番話,大西國兵部尚書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說:「張之,你沒有錯,更沒有罪。你年前沒有上成都應試是聰明之舉。不然,頭早丟了。張之你不在朝你不知道,大西國現在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張獻忠雖說本怕殘暴,但也不乏有爽直一面。壞就壞在汪兆麟一個人身上。早先,王志賢當政時,因王志賢當總能對張獻忠循循善誘,使其抑惡揚善,因此張獻忠也才有今天,得了四川,當上大西國皇帝;因此也才有後來的吳繼善、我等入閣拜相。張獻忠因為醋海風波,雷庭震怒之下,對王志賢動了宮刑。大西國由此命運陸沉。那雞胸鵝背驢頭馬臉的安徽昔日死囚汪兆麟乘機掌政。上任伊始,結黨營私,環事做盡。現在全川各地饑荒漫延,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重慶,復被曾英占去,楊展向成都步步進逼。而素稱善戰的孫可旺、劉文秀等四王,因人心喪盡,糧餉短缺,軍事上也連連受挫。如今,滿清已在北京建都,韃子鐵騎已經抵達廣元前線。國勢危如累卵。張獻忠卻看不到這一點,仍然迷信他手中尚有百萬大軍,廣開戰事,四處點火,八方冒煙;一如既往地誅大臣,從百姓口中奪食,殺人如同兒戲。我從成都回順慶,一路走來,處處城鄉凋蔽,路斷人稀。原先的集鎮大都毀於兵火,夜晚連投宿都困難,縱然有少許荒村野店,也是磷火明滅,滿目慘然,如同走進了鬼域世界。」

  兵部尚書原本是性情中人,在同病相憐的學生面前,敞開胸懷,一抒塊累。在盡情地罵完了朝政後,他接著揭了順慶副總兵應承詐的老底:「你以為這個應承詐是個什麼好貨?此人是陝西三原人氏。原來是李自成手下一名小卒,混得很不如意,後來改投到張獻忠麾下,作了馬元利的一個小校。東鑽西鑽,混到這個份上,如此而已!」

  在大西國兵部尚書江鼎鎮痛快淋漓地發泄完後,張之滿懷希望地看著老師說:「老台閣德望甚著,未必就能容忍一個小小的應承詐在順慶府無法無天,胡作非為?」

  江鼎鎮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面前處境危險而滿懷希望的張之,剛才因為痛快淋漓一抒塊累而變得輕鬆起來的心情,復又沉重起來。他不由得站起身來,雙手背在身後,在靈堂里踱起步來。對日漸糜爛的朝政,對在順慶為非作歹的小小一個副總兵應承詐,他能有什麼辦法?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同張之繼續談話的興致也索然了。他在靈堂里來回踱步,那光景,很像是一個澤畔苦吟的詩人。

  張之知趣,這就站起身來,向老師作別,神情慘然。江鼎鎮於心不忍,但卻是束手無策,這就無言地將學生送到靈堂門口。門開了,淒冷的寒夜裡,師生拱手互道保重。江鼎鎮叫來秋兒,替他送張之出門。目送著張之單薄的身影剛剛消逝在寒夜裡,江鼎鎮正要雙手合上門來,忽聽頭上嘩啦啦一陣瓦響。抬頭循聲望去,響聲卻又沒了。江鼎鎮合上了門,以為是貓在瓦上跑過,也沒有在意。

  兩天後近午時分,在家服喪的兵部尚書江鼎鎮忽見秋兒驚恐萬狀地,跌跌絆絆地從前院跑來。他正要向秋兒問話,只見兩個身材高大,腰佩利劍的緹騎腳跟腳地來在了靈堂前,秋風黑臉地對他喝道:「江鼎鎮,我等奉大西皇帝令,現捉拿你回西京。」

  江鼎鎮要兩個緹騎出示皇帝聖旨,他們卻不由分說,給江鼎鎮上了腳鏈,正要推走。向來不在生人面前露面的嫂子,奉了重病在床的哥哥命,裙裾飄飄,驚慌失措地趕來了,她問兩個緹騎:「我家兄弟是大西國兵部尚書,你等就這樣說逮就逮了嗎?」緹騎調過頭去,做出不屑的樣子,用手在江鼎鎮背後猛地一推,說聲「走!回成都,有話對你說!」江鼎鎮就這樣被兩個緹騎推出江家大院,擁上了馬,帶走了。

  兩天後,當滿身風塵,已不成人形的江鼎鎮被帶進西王宮保和殿時,正是群臣朝拜了西皇,下了早朝時分。張獻忠高踞御椅上,滿面秋霜。他的穿著仍然是往常那樣,一件明黃色龍袍穿在身上,卻沒有穿上右邊袖子,露出一截黃金軟甲,而那把他須臾不離的寶刀,擺放在御案上。東閣大學士汪兆麟坐在堂前,看著被帶進來的江鼎鎮,臉上露出獰笑。一根紅柱後,擺有一張桌子,桌後坐了一個小吏,已攤開本子,執筆在手,準備紀錄。而兩排禁衛軍,從御案下排起,挺胸收腹,手執戈矛,一邊四人。江鼎鎮搶步來在西皇龍案前,跪下,三呼「西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然後,葡伏在地,不敢抬頭。

  「江鼎鎮,你知罪嗎?」一陣沉默後,忽然間響起了張獻忠那陝音很重的洪鐘大嗓。兵部尚書頭腦中嗡的一聲,渾身一抖,未必自己一路上擔心的事發作了?對自己突然被捕的原因,他一路上翻來覆去想了很久,始終找不到原因。倏忽間,那晚上他送張之出門時,房上奇怪的的瓦響聲在腦海中隆隆滾過……隔牆有耳。他想,未必是自己那晚只圖痛快,罵朝廷的話被人聽去告了密?如果是那樣,自己那可是犯下了萬惡不赦的死罪。但又想,可能不會,一定是應承祚那廝在其中搞鬼,他思想上尚存僥倖。

  「秉皇上!」江鼎鎮沉著應對:「臣日前得到皇上恩准,回順慶老家奔喪,沒有驚動任保何人,也沒有同任何人有過接觸。在家替老母守靈,深居簡出。臣不知犯有何罪?請皇上明察。」說完,將頭在地上叩得咚咚山響。

  「哈哈哈!」張獻忠仰頭大笑,聲震瓦屋,江鼎鎮直覺心尖子發抖。他知道,張獻忠的大笑分兩種,一種笑,是發自內心的笑,笑聲很爽。另一種笑,往往是氣憤之極發出的冷笑,陰深、沉重,直寒到人的心裡。張獻忠剛剛發出就是第二種笑,這往往是要殺人的。江鼎鎮渾身不禁顫抖起來。

  「哼!」只聽張獻忠又是一聲冷笑,說:「你沒有見過任何人?」說著調頭問汪兆麟:「那廝叫個什麼名?」

  「他的門生張之。」

  江鼎鎮只覺腦海中轟地一聲,眼前一黑,當場嚇昏了過去。

  「來人呀!」張獻忠懶得再問,發一聲喊,一手捋定鬍子,指著嚇昏在地的汪鼎鎮罵:「你們這些前明狗日的東西,跟咱就是不一條心。」隨即吩咐兩邊一涌而上的禁衛軍:「將他五花大綁,背插斬牌遊街示眾,午時三刻菜市口問斬。」江鼎鎮就是這樣丟了命。臨死前,他心中清楚,是汪兆麟從中作祟,但卻沒有弄明白究竟個中的原因。江鼎鎮不知道,月前,汪兆麟向西王建議,鑑於目前政局不穩,人心叵測,為防微杜漸,由他秘密組建一支查事隊,對朝中懷疑對象進行暗中跟蹤、查訊。張獻忠准。不想汪兆麟將他的查事隊――這個特務組織搞得很龐大,不僅對官,也對民,象黑網一樣迅速灑滿全川。其偵緝手段之下作、陰狠,令人髮指。江鼎鎮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離開西京回家奔喪之際,汪兆麟親自指派了精幹查事官一路跟著他,嚴密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那晚在家,他興之所致,在自己所鍾愛而又受了迫害的學生張之面前拍案而起,一吐心中多日怨氣時所說的話,全被伏在房瓦上的查事官聽了個一清二楚,記錄在案。江鼎鎮被問斬於成都菜市口時,張之以及跟了他多年的兩個小廝――秋兒和董生也同時在老家順慶問斬。他的哥哥得知噩訊,病情陡然加重,月後丟下妻女溘然而去。在順慶曾經紅級一時的江家就這樣敗了;張家更是絕了門。

  冬天黑得早。入夜後的成都,一片漆黑,寂如墳場。座落在城市之東,錦江之畔的護國寺,隨著夜幕的來到,暮鼓三通,在寒夜中隱隱傳來,隨即陷入了沉寂。紅牆環繞中,那些桅角飛翹的重重殿宇,聳立在夜幕中,掛在桅上風鈴隨著夜風不時發出噹噹的鳴響。護國寺似乎在寒夜中神秘地潛行。披著袈裟的大禪師王志賢講完經,從大雄寶殿下來,回到他的淨室,開始做晚課。他趺坐在蒲團上,對著一盞孤燈開始靜心打坐。閉著雙眼,心中默念起金剛經,手中捻著佛珠,喃喃有聲。今天,他心緒不寧,他極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到佛的境界上去,營造出一種以往多次出現過的那種虛幻、美妙的境界。可是,今夜無論他作了多麼大的努力,思想上閃過的都是些煩心的俗事。

  他到峨眉仙山替大西皇帝祭過山神,昨天上午回來的。回來就聽說江鼎鎮午後三時問斬,大驚。立刻趕進宮裡,希圖張獻忠刀下留人。江鼎鎮、吳繼善、龔完敬這些川內各地的名人都是他請來成都入閣拜相的。江鼎鎮不來,是近乎綁架來成都的,中途還跳了一回水。這些人都是真正的讀書人,為人難免迂執、清高一些。然而,個個都有真才實學,人品也好。但嫉賢妒能的汪兆麟當政後,慫恿張獻忠今天殺一個,明天殺一個,這些人都快殺完了。大西王對他,表面上從來都是另眼相看的。得到通報,立刻就在自己的寢宮的書房裡接見了他。

  「大禪師沿途辛苦!」見到他,張獻忠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背,讓了座,要宮女上了茶點,說是:「有大禪師為我上峨眉祭了山神,托大禪師的福,我的大西國可能也就霉到頂了,來年會走運了吧!」說完,哈哈一笑,也不再問其它。只是一手摸著鬍子,笑著,一隻眼睜,一隻眼睛在眼縫中很詭地看著他。張獻忠知道他為什麼來。

  「陛下,江鼎鎮殺不得。」時間緊急,救人要緊,他立即把話題攤明。至於江鼎鎮如何殺不得,之間的原因,他說得頭頭是道。

  「哎呀,我的大禪師,你咋不早一步來?」不待王志賢把話說完,張獻忠摸著鬍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叫一聲:「魏協!」

  「在,皇爺!」魏協聞聲而到,跪在面前。

  「你趕緊持我的令箭,騎馬趕到菜市口,要斬官對江鼎鎮刀下留人。」

  「得令。」就在大內太監總管魏協叩頭起身時,只聽隔簾一聲「報!」

  張獻忠喝一聲進來,監斬官進來,向皇上三叩首後報:「江鼎鎮已斬首!」

  人頭不是韭菜,割了又可以長起來。他王志賢當即好一陣心痛。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他當即向西皇痛陳當朝利蔽,並說了這去朝山一路上民生凋零慘況。張獻忠用手一下一下地捋著鬍子,看來王志賢的一番話對他有所觸動,默了一陣。他嘆了一口氣對王志賢說,話說得也真誠:「俗話說得好,打虎要靠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你我都是陝北老鄉,毛根朋友,多年來,你給我提了許多醒,也幫了不少忙。咱老張,你是清楚的,打仗內行,治國外行。這一年多來,你不在我身邊,我辦了不少錯事,也不知錯在哪裡。有時知道了,可是又晚了,就如今天殺江鼎鎮。你還是回到我身邊來吧?咱們兩兄弟。哥子以往錯了的事就過去了,以後重新來過!」他沒有答應,只說以後隨時奉召進宮而已,張獻忠也不勉強。

  「嘩!」地一聲,王志賢正想到這裡,忽聽房上一陣瓦響。王志賢是個久經戰陣的將軍,他聽出房上有人,忽地站起,閃出屋外,循聲望去,只見屋上有一黑影晃動,正要想跑。

  「逆賊,哪裡去?」王志賢的輕功是有名的,他運起輕功,一個旱地拔蔥,跳上屋去,搶前一步,掄起右臂,猛地向那正要逃跑的逆賊頸項上用力一揮,似一把關大刀砍在黑衣人頸上。

  「哎呀!」那黑衣人一聲慘叫,被砍倒在房上,隨即滾到地上。王志賢雙腳一跳,輕輕著了地,他像拎死狗一樣拎起黑衣人的衣領,拎進屋裡,隨手關上門,問:「你是誰,是誰派你來的,幹什麼?老實說,不然,我一掌斃了你!」窄衣箭袖的黑衣人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大禪師饒命。我只是查事隊的一名隊官,奉上司命,今夜來偵看大禪師你。」說著,詳細地交待了查事隊的由來、活動種種。

  王志賢聽了這才知道,大西國已有了這種類似明朝東廠、錦衣衛一類的特務組織。而明朝的東廠、錦衣衛雖然壞事做盡,聲名狼藉,但畢竟還是公開的,大西的這個查事隊卻像是吸血的蠍子,是暗中進行的,更為卑鄙、齷齪。問及查事隊的組織權機構?查事官說,他只知道由中軍都督王尚禮掌管,背後還有什麼官職更大的人提調,就不得而知了。他原是軍中一名哨官,所有的查事隊隊員,都是從軍中挑選出來的精幹,待遇也要比軍中高許多。京城中有查事隊官兵共七百餘人,全都是晝伏夜出。任務是,城中所有官署,軍營,寺觀一應都要查到云云。

  王志賢猜到了,這支查事隊八成是由汪兆麟提出,經獻忠允許幹起來的。他記下了這個查事官的姓名、牌號後,就將他放了。查事官千恩萬謝去後,王志賢終究是氣難平。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到了皇城指揮史兼中軍都督王尚禮問個究竟。王尚禮對問及的事實,供認不諱。解釋是:「萬歲爺怕有奸人藏匿城內,分派查事官兵密查。」說到夜來密查到護國寺大禪師頭上的事實,紅臉漢子王尚禮扭怩一笑,解釋:「我要下來查,看是誰派去的。去查護國寺,也只能查那些僧人,怎麼如此混帳,查到了大禪師頭上。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正說著,一個長得獐頭鼠目的查事官貿然闖了進來,顯然是有什麼事向王尚禮報告,猛然看到大禪師在這裡,就退也不是,說也不是了。

  王尚禮為了表明他與王志賢親近,對這個長得獐頭鼠目的查事官喝道:「有什麼事,儘管說,大禪師不是外人。」獐頭鼠目的查事官這就調過頭去,喝一聲:「帶進來。」被押進來的是夫妻二人,都很年輕。獐頭鼠目的查事官指著那男的,對王尚禮報告:「這是家住華興正街的張裁縫。昨夜我伏在他家房頂上,只聽他夫妻入房後,先是床板一陣嘎吱嘎吱亂響,然後是男的喘息聲,女的呻吟聲。接著兩人說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根本聽不清。又過一陣,屋裡響起婦人清亮的聲音,說,『睡吧,休要咸吃羅卜淡操心。百事不管,走路伸展。須知,京城裡現在有查事隊,謹防被那些專聽壁腳的查事員聽見,拉出去砍了頭都不知是咋回事情』。然後,就沒有了聲音了。小的覺得不對,就從房上梭下來,在他家門前用白堊劃了個圈。今晨去他家盤問他們昨夜說了些什麼,他們根本就不承認,足見他們心虛。因此,小的將他們夫妻二人押來,當著大人盤問。」

  王志賢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搞的是些啥名堂啊!分明是人家小夫妻床第間事,也要去偵聽,還要小題大做,提到堂堂的皇城指揮史兼中軍都督王尚禮這裡來問?不由得調頭看著王尚禮是何表情。不知王尚禮是閒得無事找事,還是對人家小夫妻間的床第間事感興趣?竟作估正經地問小裁縫:「昨夜你們的床板為什麼那麼響,事後你們為什麼一個喘氣一個呻吟?過後又說了些什麼?從實招來,今天你說得脫走得脫,說不脫就走不脫!」沒有見過場面的小裁縫當即嚇黃了臉,一五一十地招來,事無巨細。

  「小民名叫張普,娶妻雙流李氏。婚後三年無子,我們心中著急。她總是埋怨我將心思全用在了裁縫上,用在她身上太少。於是,年前我們開始夜夜恩愛,菩薩也求了,結果她還是沒有身孕。昨夜她勸我娶她的妹妹為妾。說她妹子長得比她還水淋,年方二八,胸脯高,腰細,屁股翹,骨盆也大,是個生兒的好料。肥水不落外人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個事情要抓緊……我們就說了這些,請大人明察。」

  「放了吧!」王志賢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樣對王尚禮說。王尚禮也是張獻忠的老部屬,職位比起王志賢來,原先小得多,對王志賢很尊敬。看王志賢這樣說,賣了個面子,唬起臉對嚇得打抖的張裁縫小夫妻兩說:「還不快跪下謝大禪師?」

  「謝大禪師!」裁縫小夫妻兩一聽有門,喜不自禁,趕緊齊唰唰跪在王志賢面前,王尚禮教訓他們:「我原是想將你們扣下,待查清楚再說。既然大禪師替你們講情,我就放你們回去。以後,你們要做那事就做那事,說話卻不要悄悄眯瞇的。」說著,臉上掛起了幾分淫邪。王志賢一直看著王尚禮放了張裁縫小夫妻兩齣門,這才放心出了皇城指揮史兼中軍都督王尚禮的府衙。當他心情沉重地沿著錦江走回護國寺去時,一路上看去,覺得成都比他半月前離開去峨眉,代大西皇上祭山神時,人還要少,還要簫條。在一條街口,他發現有三兩個人,袖著手,神情惶然地在看一張剛貼上牆去的布告,不禁走上去看。布告是以皇城指揮史兼中軍都督王尚禮名義頒布的,上寫:「近日發現京城中有奸人攻忤朝政,與殘明楊展里通外應,圖謀不軌。對此奸人當格殺勿論,知情不報者,連座治罪……」

  「梆梆梆!」正看間,忽然聽見鑼響。王志賢抬起頭,循聲望去,只見大街上,一群西兵押來了一群十來個蓬頭垢面的人,有紳有民,無不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斬字牌。鑼聲一息,騎在後面馬上的哨官,就一一數落著這些押去斬首者的罪行。而哨官數落的這些人的罪狀,卻是一律的牽強附會。不用說,這些被害者,都是查事隊查出來的。就在這一行過去時,王志賢注意到,剛才看布告的幾個居民,嚇得面無人色,抖抖索索,像寒風中飄落的枯葉。他不禁跺腳長嘆,像這樣下去,怎樣得了啊?這樣殺人如同兒戲,豈不是將全城人都殺光了!?他壓抑不住心中的一腔義憤,又折回身去,進宮求見張獻忠。大西皇帝這會兒由陳皇后陪著,在溫暖如春的寢宮中一邊聽著宮女演奏細樂,一邊吃著圓潤雪白的合江荔枝。張獻忠得知王志賢又來,要宦官直接將他帶了進去,這次沒有剛才那樣客氣,顯然,王志賢剛才去王尚禮處插一槓子的事,張獻忠知道了。

  張獻忠連看也不看王志賢,聽他的細樂,吃他的荔枝,也不讓坐,只是說:「你還有話嗎?有話就說。」

  王志賢將剛才街上看到的一幕說了,不無擔心地說:「只怕查事隊這樣搞下去,西京城中的人都要被殺光了。」

  「要殺光了才好!」不意張獻忠說:「我們現在什麼都不缺,只缺糧食。殺了許多人,就省下許多糧食,軍糧也就不缺了。天子腳下的奸細不殺不行,有多少殺多少。殺了,我也就睡得著覺了。」

  王志賢只得向大西皇帝施禮,默默告退。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