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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錯再錯,加速沒落

2024-10-08 12:56:40 作者: 田聞一

  護國寺大禪師王志賢是初四這天一早,動身離開成都去峨眉的。他帶一小沙彌,由九眼橋望江樓包一隻帶篷小船,順江而下。櫓聲吱呀,小船似箭,約摸兩個時辰後,罩在一片青灰色天底下,萬瓦鱗鱗的成都已退後看不見了,眼前忽然開闊起來。兩岸阡陌連雲,翠竹濃陰,很美很亮眼睛,像是一個高明的蜀中畫家筆下展開的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然而,如果細看,兩岸成片的良田大都荒蕪,野草漫漫,人煙稀少,昔日川西平原的富庶景像,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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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禪師王志賢站立船頭看了一陣,一則冷,一則不忍目睹,回到船艙中痛苦地閉上眼睛。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對這個時期川西壩子風俗民情的描寫,心嚮往之。現在冬閒過年,應該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分。田間小道上,響著雞公車軲轆聲。嗩吶聲、鞭炮聲,在林盤間迴響。趕場(集),走親戚的人,往來不絕。竹枝詞云:「看燈未了又看春,喜見芒神結束新。細辨衣冠和角色,一年生計在農人。」「迎暉門內土牛過,旌旆飛揚笑語和。人似山來春似海,高妝女戲踏空過。」而現在,這一切都如過眼雲煙。眼前好不容易才出現一個林盤,卻大都落下遭到戰爭嚴重破環的痕跡,牆倒瓦揭,十室九空,寒鴉咶噪,簫索慘然。四川號稱天府之國,其實,真正的富庶之地也就是成都附近十多個州縣,自己順江而下經過地,是川西壩子最富庶的地區,都是如此,何況本身就不富庶,山地連片的川東川北偏遠貧窮地區,而且,那些地方,東平王孫可旺他們帶兵與殘明勢力進行反覆爭奪,兵禍連結,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然而,局勢如此,西皇卻沒有找到癥結,一意孤行,迷信武力。如此下去如何得了?現在,西皇馬上就要帶兵去取重慶,讓他這個大禪師代表他去峨眉祈求山神保佑,管什麼用?儘管他開始信佛,也知道真正有事還是請神不如求己。現今,權奸權臣汪兆麟把持政朝,自己一個下野之人,人微言輕,就像這隻小船,掌舵搖櫓撐船,全都繫於坐在船尾的那個頭戴斗笠,身披簑衣的船家一人之手,自己不過是個坐船人。船最終撐到哪裡,甚至自己這個坐船人的命,都掌握在撐船人手裡,奈何?!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像江天一樣黯淡。「阿彌陀佛!」情不自禁打坐起來,到飄渺的佛學世界中去轉移他的痛苦,尋找靈魂的依託去了。

  到夾江登岸,是第二天黃昏時分。這裡離峨眉山雖然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仙山峨眉卻已經以逼人的氣勢展現在眼前,讓他感到震撼。拔地而起,峨然聳立於遙遙天際間的峨眉山,巍峨磅礴蔥鬱、渾厚無垠!在雲蒸霞蔚中,似乎正向著一個不可知處神秘地潛行。從小生活在遼闊苦寒的塞北,以後跟著張獻忠征戰多年,人生際遇坎坷,心有千千結的大禪師,心中感慨萬端。在夕陽餘暉中,漸漸升起的黑色夜幕背景上,峨眉山最高處金頂上的金瓦殿,將一片孤寂的燦燦金光灑向天幕,似乎想同馬上就要籠罩天地的黑夜對抗,有一種難方言的悲壯。萬籟俱寂中,陣陣暮鼓從山上隱隱傳來,叩擊著他的心弦。他帶著小沙彌朝夾江縣城走去,眼前沒有這個時分村莊中應該升起的縷縷炊煙,沒有騎牛而歸的牧童……有的是曠野中殘破的村莊,荒野中狐免出沒,殘垣斷壁的農舍。這裡顯然剛剛經過戰爭,有些房前屋後燒焦了的樹,歪著脖子,伸著枯枝,像是受了重傷的老人,向蒼天伸著殘肢斷臂無言地哭訴。這一帶是殘明大將楊展控制區,也是楊展與前來征剿的西軍進行拉鋸戰地區。年前,本來已經處於退守地位的殘明大將楊展、曾英、曹勛等在全省各地捲土重來,在廣大的範圍內同西軍進行拉鋸戰。戰爭之後,留下的往往是一片無人區,就如他目下看到的情狀,也許比他看到的還要悲慘。因為峨眉明天才能到,他們只能進城找個地方落腳。

  夾江縣城本是嘉定(樂山)地區一座熱鬧繁華的縣城,而今完全成了一座死城。沿街而去,走了大半條街都還沒有見到一個人,沿街所有房舍,大都開椽揭瓦,樑柱焦黑,門窗破碎,瓦礫遍地……不時有一隻兩隻吃人的野狗,紅著眼睛,從他們身邊「呼!」地一聲竄過去,跑不多遠停下來,躲在最初的夜幕中向他們窺視,好像很奇怪這會兒怎麼見到了兩個活人。他們走到街尾,就要出城時,好不容易才見到一間完整的房舍,關著門,估計裡面有人。王志賢示意小沙彌上去叩門。

  「有人嗎?」小沙彌一邊叩門一邊問。

  良久,裡面響起了雜踏遲緩的腳步聲。門「依呀――!」一聲開了。借著天幕上曦微的光線看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

  「阿彌陀佛!」大禪師走上前去,雙手合什,向老人作了一揖,「老人家打擾了。」他說:「我們是遠道而來的出家人,前去朝峨眉。今日天色已晚,進城來發現夾江是座空城,想在老人家這裡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老人氣息奄奄,聲音微弱地說:「這個亂世,你們還敢來朝峨眉,真是不要命了。」一邊不無驚恐地四下看看,確信四周無人,這才一聲:「快進來吧!」

  夜靜如水。三個人坐在一間如水打過似的小木屋裡,背靠木壁牆,沒有被裖,用穀草偎著身子取暖。四周一片漆黑,闃無人聲。王志賢要小沙彌從行囊中取出乾糧讓老人吃了,他對老人解釋,他們師徒是從五台山一路費盡辛苦,輾轉來峨眉朝山的出家人。老人相信他的話,見王志賢面善,有問必答,詳說實情。從老人口中得知,夾江月前剛經戰火。因為此地是兩軍爭奪地,經多次戰爭,夾江城已完全毀於戰火。城中倖存者,都逃到附近山上躲藏去了。老人之所以沒走,一是隨時有消息可以向藏匿在山上的人報信;二是窮家難捨。老人說:「我活到七十歲了,他們要抓就抓,要殺就殺,處此亂世,生不如死……」老漢這一席痛心徹骨的話,加上一路所見所聞,讓王志賢更深切地感到時局的嚴重性。朝山回去後,他要西皇建議:政策必須調整。而當務之急,重中之重,是動用閒置西軍,首先在成都附近開荒種地自救。

  夜已深。餓得皮包骨的老漢,因飽飽地吃了他們帶的乾糧,在他們身邊甜甜地睡著了――他身下墊著穀草,身上胡亂蓋著一床襤褸如魚網似的薄被。旁邊,小沙彌也睡熟了,只有王志賢醒著,思緒如濤。抬起頭來,目光透過沒有紙的雕花木質窗欞,望著漆黑的夜空,心想,大西皇帝張獻忠這時在幹什麼呢?

  這時,一意孤行,即將御駕親征的大西皇帝張獻忠,也沒有閒著。他先是胡亂從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文書、塘報中挑了些出來看。這些都是汪兆麟派人處理過,加上了引黃(題要)推薦上來的。御案兩邊的枝子形燈架上紅燭高燒,大太監魏協狗一樣躲在一邊陰影里,隨時聽從召喚。過手的任何一份奏章、文書、塘報都讓張獻忠沮喪、生氣。而其中最關健最逼切的是糧食!各地各軍都在向他要糧食。這些雖經汪兆麟過濾過的奏摺、文書、塘報仍然不時跳出這樣的事來:在哪裡征戰的西軍因無糧譁變;何處百姓易子而食……於是,這些奏章、文書、塘報被生氣的他扔得滿地都是。忽然,拈在手中的一份公文不同,當頭一行引黃(題要)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市易使王國臣奏番邊事,認為川內諸番可為我所用。」他精神一振,細看下去:

  「……陛下宜遍招川內諸土司,鑄金印賜以官職。現有金川國、白利國、巴地國等國王,為示對陛下示俯首稱臣意,帶身邊喇嘛法王,不畏路途艱險,跋涉數月來在西京,並帶有朝貢禮物。望陛下抽時接見他們,對番王們厚加籠絡,讓他們與我部對踞嘉定及茂功一帶的楊展、曹勛部進行夾擊。」

  「龜兒子王國臣這個主意好!」張獻忠將手在御案上猛地一拍,候在一邊陰影里昏昏欲睡的魏協一驚嚇醒,狗一樣眨巴眨巴眼睛,正想上前跪問,這才發現西皇是情之所致。

  張獻忠一下一下地撫拂著頷下大鬍子,將市易使王國臣這則「奏番邊事」細看下去。附在折後是這些番王上貢禮單,他心裡有些不喜,貢品儘是些土藥、獸皮什麼的。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他想,這些番王明說是向咱老子上貢,俯首稱臣,實際上是想敲老子的竹槓。略為沉吟,一聲輕喚:「魏協!」

  「奴才在。」大太監顛顛而上,跪拜在他面前。

  「你即刻去宣王國臣進宮。」

  「奴才遵命。」魏協叩了一個頭,起身顛顛去了。

  很快,大西國專事「蠻夷」事務的市易使王國臣來了。王國臣是張獻忠的老部下,四十來歲,長相極富陝人特徵,黑紅臉膛,大塊頭,身材篤實,神情憨厚。當王國臣要按照禮儀向皇帝行跪拜禮時,張獻忠不耐煩地將手一揮:「這裡沒有多的人,你就不必給咱老子來那套了。」他要王國臣在自己對面坐下,要他將厚撫川內諸番的想法詳細說說。

  王國臣說:大西國內「蠻夷」眾多。川滇間大小涼山有彝,成都壩子一過邛(崍)、雅(安),就是地域遼闊廣袤的康藏,其間居住的都是藏人。而與之形成一個弧線,在茂汶、松藩、平武一帶,居住著羌、白馬等多種「蠻夷」。這之中,人數最多,實力最強的數藏、彝。來西京朝貢的金川等三國,都在邛、雅以西,大都是藏、彝。這些地區,是歷朝歷代山高皇帝遠,鞭長不及地。楊展、曹勛等之所以能東山再起,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他們籠絡了那一帶的一些「蠻夷」,有了與我周旋地。我大西要打敗楊展等人不難,但要挖掉楊展等人的根子,就非要籠絡西番諸「蠻」不可。現在,金川等三國國王親自為陛下送上門來,為大西國計,陛下宜籠絡之。

  「咱老子打了一輩子仗,還第一次從你龜兒子這裡聽到這種稀奇事。」張獻忠拂了拂鬍子,那語氣不知是開玩笑,還是不以為然:「照此說來,咱老子要打敗楊展、曹勛這些雜種」張獻忠入川來,雖然說話仍是一口濃郁的陝腔,但學了不少川話,他覺得說川話好玩,有趣。「照你龜兒子說,咱老子得厚待這些『蠻夷』。不然,這些『蠻夷』用什麼氈毯、察爾瓦將楊展、曹勛這些雜種一裹一遮,咱老子想打也打不成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形象,風趣。

  「是。」王國臣點點頭,暗暗佩服張獻忠的聰明。

  「好吧!」張獻忠吩咐王國臣:「咱老子在御駕親征之前,時間抓緊,明天就在承天殿接見這三個『蠻夷』國的國王!」然後,他對王國臣交待了些細節,諸如何時帶他們來,來在哪裡等等。

  王國臣造退,張獻忠站起身來時,擺在屋角的自鳴鐘敲響了十二下。清脆的鐘聲中,座鐘塔似的頂上旋轉出一段城牆,城牆上亮出一個長得很漂亮的金髮碧眼公主,公主站在城牆上,手搭涼硼向下望。與此同時,一個騎白馬,肩寬腰細,佩著利劍的英俊王子來在城下。於是,城上城下,王子公主凝睇傳神傳情間,城門大開。白馬王子一溜煙進了城,城門無聲無息關上,只有鍾內黃銅的銅擺一下一下擺動,甩出的「嘀噠」聲,讓人回味。這架西洋座鐘,是利類思、安文思兩個洋人送他的,為張獻忠所愛。大西皇帝喜歡熱鬧,喜歡西方的「奇技淫巧」,他興致勃勃地弓身站在大座鐘前,觀察鍾里究竟有何蹊蹺時,背後響起陳皇后派來的宮女北音婉轉的催請:「萬歲,皇后請你回宮安息!」

  「好吧!」張獻忠這才轉過身來,向外走去。一群候在身邊的宮娥彩女,趕緊挑的挑燈,撩的撩起珠簾……

  天亮了。

  這天一早,皇宮前面偌大的廣場,被一群兵丁面上黃沙,這是要接見什麼貴賓的前奏。王宮前警衛森嚴。從很少洞開的兩扇紅漆大門望進去,皇宮內丹漆塗柱,金碧飾瓦,彩絹障壁,氈毹鋪地,琉燈高懸,樂台高張,氣氛隆重。皇宮及皇宮門前的廣場四周戒嚴,所有的車、人繞行。。

  約摸上午十時。一溜十餘乘四人抬大轎,背後跟著一串紅衣喇嘛,由王國臥領著,在兩邊騎巡護衛下,浩浩蕩蕩出迎賓館,過西御街,往皇宮而來,引兩邊路人圍觀,小聲議論。騎在一匹口外大青馬上的市易使王國臣,帶隊上了皇城,來在廣場中段那三座彩虹般橫跨金河上的三座漢白玉曲背橋時停下來,他率先下馬,兩邊騎巡紛紛下馬侍衛。早候在宮門外的小太監王宣趕緊進宮報信。很快,大太監魏協領著的宮中樂隊吹吹打打迎了上來。

  王國臣揮手示意間,多個隨侍在側的市易使吏員趨步上前,撩起這十餘乘轎子的轎簾,魚貫走出金川、白利、巴地三國國王等。在過橋之前,王國臣代表西皇對他們有個簡短的歡迎式。這樣的場面,這樣服裝奇異的貴賓,引來市民在周邊爭相觀看。只見這些「蠻人」,或高或矮,或瘦或胖,亮著右臂,皮膚油黑髮亮。服裝奇特,腳蹬踩蹺似的皮靴,厚厚的皮袍束在腰上,一把做工精巧的腰刀吊在腰間。皮袍外又套著一件明黃綢緞衣服,頭上戴一頂類似漢人趕廟會時「無常」頭上戴的又長又尖的毗盧帽。帽子同他們吊在腰間的小刀卻都鑲金嵌玉,顯出華貴――這是金川、白利、巴地三國國王的裝束。大喇嘛們的裝束幾乎與國王們一樣,不同的是,他們披紅錦袈裟,手裡捻著一串油光鋥亮的佛珠,頭髮剃得溜光。致辭完畢之後,王國臣請三位國王率先過橋,然後是他們帶的喇嘛。在宮廷樂隊吹奏出的樂曲聲中,王國臣陪同三位國王在前,大喇嘛們和通事(翻譯)隨後,過承天門進了皇宮。

  張獻忠在金鑾殿接見三國國王和他們帶的紅衣喇嘛。文武百官分別在東閣大學士汪兆麟和東平王孫可旺率領下,在殿前兩邊依序站列。進了金鑾殿的三位國王在前,紅衣大喇嘛們隨後,向端坐殿上,鳳冠玉帶,龍袍加身的張獻忠俯身敬禮,獻上哈達。張獻忠讓魏協上前,從三位國王手中替他接過三條哈達,向他們賜坐以便講話。然而,他們不習慣坐椅子,習慣坐地上,張獻忠只好命人撤去椅子,讓他們盤腿坐在地毪上。兩邊站列的文武百官忍不著紛紛以袖掩面竊笑。張獻忠本來對這三個「蠻夷小國」就不甚了了,這樣一來,心中更是瞧不起,暗想,咱老張,比起真正的皇帝,所有禮儀差得遠,遠遠沒有學像,可以說是簡陋至極。而他們這副樣子,更不入流,醜陋之至,當什麼國王,哪像國王!?張獻忠是個很矛盾的人。表面豪爽,說話做事我行我素,常說咱老子與朱明不共戴天,而內心深處,卻又對朱明王朝處處仿效,特別是明朝皇帝的威風、皇宮裡那一套繁文裖節等等心嚮往之,有種骨子裡的艷羨和自卑。

  張獻忠情不自禁用手捋起頷下大鬍子,不屑地覷起眼睛,看了看盤腿坐在地上的三位國王和環坐在他們身後的紅衣喇嘛們,對三位國王發問,問他們國內情況如何,對新朝有何觀感云云。無奈語言不通,他們的回答還得通過一邊通事翻譯,很是費勁。幾句話之後,張獻忠煩了,他吩咐在一邊待命的市易使王國臣:「接見完畢。你現在可以陪他們上承天門看我西軍將士演武,然後回來吃宴。最後,我給他們賞賜封誥就是了。」說完,站起身來,很不禮貌地將袖子一甩,由宮女、太監們簇擁著進內宮去了。站列兩班的文武大臣也就紛紛退朝。將個王國臣晾在那裡,他從三個國王和他們帶在身邊的大喇嘛臉上,看出他們的不滿和憤懣。王國臣在心中暗暗埋怨獻忠,我費了多大勁,才爭取到這三個「番邦」小國的國王不遠千里,前來對你西皇上貢稱臣,而在他們的背後,還有多少「蠻夷」在看著你西皇如何對待他們。你卻在人家面前不當回事,輕待人家!如此一來,豈不是讓所有的「番邦」對我大西國寒心,豈不是為淵驅魚,前功盡棄?要知道,現在這些番王可是楊展竭力爭取的。你不要,人家楊展可就要了!

  沒有辦法,王國臣只得陪著笑臉,學著他們國家的禮節,彎下腰來,比著雙手,請他們上承天門看西軍將士演武……然而,人家不去。王國臣只好將他們送回國賓館休息。到時將他們接到宮中赴宴,接受大西皇帝賞賜誥封。然而,這一切,已經沒有一點用處了。反而讓三位國王和在他們國內極有影響力的喇嘛們對大西皇帝心生敵意。

  這事完後,張獻忠留下特意從前線調回的南平王李定國和東閣大學士汪兆麟一起鎮守成都,自己當夜五更祭旗,親率三萬精兵,用張能弟打前鋒,天明前出成都城去取重慶。不意大軍剛過離成都不遠的天回鎮,一陣急促的馬啼聲由遠而近。「報!」霧海中閃出三騎,前鋒張能弟派出的信使在張獻忠面前滾鞍下馬,行了單腿半跪禮,向張獻忠呈遞一封標有十萬火急的文書。騎在烏龍駒上的張獻忠,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陰影。他接到了孫可旺送來的十萬火急文書。孫可旺日前奉他命領兵去取漢中,這時的漢中為李自成殘部據守。拿下漢中,就可以與他對踞守重慶的曾英、曹勛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張獻忠不看則已,一看氣急攻心,差點滾下馬來。孫可旺打了敗仗,局勢一下變得異常嚴峻。據守漢中的李自成殘部,本來不是東平王孫可旺對手。可是,就在漢中指日可下時,李自成殘部向清軍驍將多爾袞投降。漢中為清軍占領,孫可旺在這封火急文件中說:「南下清軍鐵騎,系關東精銳,龍騰虎躍馬飽,慓悍異常,而我軍餉馬糧草俱不繼,不敵清軍虎狼之師……」文書最後,東平王說:「因慮及廣元是川陝間第一軍事重鎮,兒臣已率軍退守廣元,不知當否?請父皇訓示!」

  張獻忠畢竟身經百戰,看完這封火急文書,心中已有主意,他並沒有停止進軍。卻是勒馬路邊,看部隊行進,他很有些憂慮地對簇擁身邊的內閣大學士嚴錫命等說:「若論將才,東平王可謂本朝第一,而東平王兵敗如此,可見賊勢大矣!」說時,對騎一匹馴良矮小建昌馬跟在身後的秉筆太監王宣吩咐:「即刻以朕的命義,下書東平王,要他據守廣元。朕即刻調遣人馬糧餉前去增援……」王宣當即從掛在馬鞍上的行囊中取出筆墨紙硯,按西皇吩咐一揮而就,交與孫可旺派來的騎卒。騎卒收好,向西皇禮畢,上馬飛一般而去。

  張獻忠表面上不動聲色,決心不變,揮師東進。可是,長時期躲在宮中享樂,特別是親近女色過多,他身體不早不如以往;又在這樣的寒天行軍,加上東平王失利對他的打擊,部隊行進到川中縣羅江落鳳坡時,他滿面通紅,發起高燒,四肢發抖。跟在他身邊的大學士嚴錫命建議西皇暫時在路邊落鳳祠休息,同時派人飛騎去前隊喚回老神仙來給西皇治病,看看病情如何,再作決定?張獻忠准了,傳令全軍停止前進,就地待命。

  當挎著藥箱,一派仙風道骨的老神仙騎馬從前軍趕到,在落鳳祠下前翻身下馬,不由抬頭看了看這座因三國時期號稱鳳雛的劉備軍師龐統,因中箭死於此而得名的祠。祠不大,別有一番氣勢,前臨一馬平川的綠野平疇,背靠一座金瓶似的小山,山上松木蔥籠。一切都是戰時氣氛,門前有禁衛軍持槍執戈把門,大路邊田野上,等距離散扎著營帳。軍士們三三兩兩,在地上挖灶做飯,一股股炊煙升起在灰濛濛的天上。半山坡上,西皇的烏龍駒在吃草,大學士嚴錫命聽說老神仙來了,急急出門,一邊細說著大西王的病情,一邊帶著老神仙進祠。迎面是一睹照壁,過照壁有一小院,小院對面就是一東西橫向的正殿。小院中有兩株虬枝盤雜的百年古柏,給人蒼涼蕭索感。候在殿外的一個衛士將棉簾一掀,嚴錫命帶老神仙走了進去。光線一下黯淡下來。老神仙站了一下,才看清楚,正面供有一尊手持朝芴,面色紫黑,身穿朝服,面容醜陋的龐統泥塑彩像。張獻忠睡在龐統巨象旁邊一間不知臨時從哪裡找來的鄉間有錢人睡的退一步大花床上。正殿的門窗都掛上棉簾,火盆里生了火,熱烘烘地。老神仙上前向西皇請安,西皇點了點頭,他身上蓋著一床錦被,閉著眼睛,面色陰鬱,大鬍子散亂。老神仙暗暗吃驚,半天不見,西王皇竟成了這副樣子,簡直變了個人?老神仙給西皇切脈,脈像陰沉,遲緩,估計一時半會好不了;再看西皇面赤如炭,張獻忠病懨懨地問老神仙:「咱得了何病?」老神仙據實秉報:「陛下發燒了。雖是偶感風寒,但病勢來得猛,成都地區這個時候的天氣又冷又潮。看來,陛下得在這裡安心調養幾天。」張獻忠閉著眼睛,半餉無言。老神仙拿出幾顆丸藥,服伺西皇服了,又開了藥方。他問嚴錫命,附近哪裡可以撿齊這些藥?嚴錫命是本地人,情況熟悉,他說:這裡離羅江縣城不遠,城裡有藥房,估計藥可以撿齊。老神仙這就帶一親兵騎馬去城中撿藥。嚴錫命送老神仙出來時,問大西皇帝得了什麼病,怎麼上午都是還好好的,說病就病了,而且這麼深沉?老神仙說,所有病都因「七情」、「六淫」而起。「六淫」是指自然界的風霜雨雪,「七情」是指人的喜怒哀樂,指人的情緒。西皇的病,表面上是「六淫」所致,實際上是因「七情」而起,這樣引發的病不好治。看嚴錫命連連點頭,老神仙問西皇今天可是受了什麼剌激?嚴錫命一一說了。

  「這就是了。」老神仙找到了病因,囑咐嚴錫命好生照看西皇,他同親兵翻身上馬,去羅江城撿藥去了。

  老神仙從羅江城裡撿好藥回來,親自督促指導西皇身邊的小太監,用文火滎津沙罐熬藥,熬好後,他用一品碗端上掀簾進屋,親自服伺西皇服下,服藥後,張獻忠還沒有躺下去,外面又是一聲「報!」中軍都督張化龍跑步而來,隔簾報告,西平王劉文秀及本軍前鋒張能弟到聞西皇病,專程前來看望。

  「好,讓他們進來,咱老子正要找他們。」張獻忠掙扎坐起,要屋子中人退出,獨留劉文秀、張能弟,還有張化龍。

  張獻忠將孫可旺兵敗漢中,退守廣元之事告訴了他們。張能弟、張化龍兩位小將年輕氣盛,認為漢中丟了就丟了,東平王只要把好廣元,滿韃子就進不了川。他們磨拳擦掌,說是陛下龍體欠安,息著,我們去拿重慶!

  「給老子說的比唱的好聽!」張獻忠懶得睜開眼睛,給兩位躍躍欲試的小將大潑冷水:「曾英可不是好對付的,傢伙比楊展還陰。他手中有三、四萬精銳部隊,最近又被南京福王弦光小朝廷封了侯,正在勢頭上。重慶易守難攻,三江環繞,為川內第一鎖匙,你二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那咱就給西平王當先鋒!」中軍都督張化龍退而求其次,拿眼看著劉文秀,意思是讓劉文秀替他求情。張獻忠沒有吭聲。西平王劉文秀是張獻忠麾下四王中,最富於文韜武略者。張獻忠賴以信託的四王,四個義子中,從相貌到性格各有千秋。孫可旺短小精幹,心機深沉。李定國豐頤闊面,儀表堂堂,做事有始有終,性格剛毅,有大將風度。艾能奇是四王中年齡最小的,長身玉立,作戰勇猛,手中一桿銀槍耍得神出鬼沒,在西軍中有「常山趙子龍第二」之稱。劉文秀是四王中最愛讀書的,精研了古今中外兵法。他中等身材,皮膚白淨,朗眉亮目,神態沉穩。

  略為沉吟,劉文秀說話了,他慢聲細氣,簡直不像是一個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陛下,竊以為,東平王棄漢中守廣元是一著好棋。然,目前來看,要守著廣元,不讓多爾袞率韃子關東鐵騎入川,得派一將軍率一彪人馬速速趕去增援。陛下龍體欠安,擬在此休息,末將願率這班人馬,會同我原先人馬,攻取重慶。」

  張獻忠猛地睜開了眼睛,呀,好亮!他當即照准,命令張能弟帶兵一萬速速增援廣元孫可旺!並打了招呼:你去廣元後,切切服從東平王調遣,決不能隨興所致!

  「是。」張能弟當即接了軍令。

  「張化龍你這小子不安分,非要到前線衝殺一陣,也由你。所有軍隊部將現在起歸劉文秀節制,統一提調,攻打重慶。」

  劉文秀接了軍令,他本想提提軍中軍餉、糧草不繼事。但想想目前這個情狀沒有提。而且,他無論如何要留下五千軍給西皇。張獻忠答應了:「好吧!他說:「如果朕的病好起來,我馬上來接替你打重慶。」劉文秀拜過西王,帶張化龍上馬去了。張能第帶一萬人馬增援廣元孫可旺去了。

  冬天天日短,天黑了。

  在老神仙及魏協等一班太監精心照料下,張獻忠臨睡前又服了藥,喝了點稀飯,第二天一早,病退去了一半。嚴錫命因老家離此不遠,想趁此回家住上幾天。這天一早,他很恭謹地一早向獻忠請安時,這樣說:「臣老家離此不遠,恭請陛下聖駕臨寒舍休養幾天,以襏除不祥,蓬蓽生輝……」張獻忠突然想起了似地臉一寒所答非所問:「咱老子在這個破廟子待了一天一夜,怎麼羅江縣令就不來拜見?」知道情況的嚴錫命說:「羅江縣令因完不成交派賦稅,逃了,新的縣令尚未派定。」他對汪兆麟一肚子不滿,而且,所有派往各地的官員,也都是汪兆麟一手把持著操辦,但他只能將話說到這裡。

  聽話聽聲,聽鑼聽音!滿臉不高興的張獻忠,這時別出心裁,他要中軍都督狄三品傳令:全軍中飯後出發,改道去廣元,他不放心廣元。

  張獻忠率五千人馬經羅江、梓潼交界地時,只見官道左側,蕭瑟的原野間,出現一片壯闊精美的莊園。張獻忠問走馬在旁邊的大學士嚴錫命,如此精美的莊園是誰的?嚴錫命說,那就是他的老宅,言語間再次流露出他的得意和請西皇去他的莊園住一段時間的意思。騎在烏龍駒上的張獻忠覷起眼睛細看,莊園於一片蓊蓊蒼蒼、綠色雲翳般的林木掩隱間相當氣派,門外有前明皇帝所賜,標明功名的的牌坊、高聳的石杆及哨樓、糧倉俱隱約可見。張獻忠心中的無名火竄起!嚴錫命本是前明學士巨紳,現在當了咱老子這樣大的官,部隊行軍打仗戰事緊急,他根本不顧這些。明說請老子去他家休養一段時間,其實是他自己貪圖享受想回家擺闊,剛才他又藉機攻擊老子!現四川各地都在喊朝廷所派賦稅過重,而嚴錫命這樣的人家卻如此闊氣?看來,大西朝的許多賦稅都半路被嚴錫命樣在當地有權有勢的人家截去了。這些人家,往往鬧得最厲害,其實最為肥實,這樣的人留著何用?!這樣一路默想時,部隊經過梓潼一座山下,眼前出現的一番景像更是令張獻忠好生驚疑。結隊焚香的男女,手執小黃旗,敲鑼打鼓,極盡張揚,從四野八鄉而來,穿過官道,沿著一條條向上蜿蜒的山道,向一座撥地而起的青蔥山巒而去。抬起頭來,山頂上四周圍繞著密密簇簇的青松,白雲在其間繚繞,有幽幽的道家音樂從上而下,飄飄而來。張獻忠若問候在身邊的嚴錫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什麼地方?

  嚴錫命秉道:「此山名為七曲山,山上有座七曲觀,觀中供奉著一尊文昌帝君,據說極為靈驗。今天是二月初二日,是文昌帝君誕生日。遠近百姓上山向神君求子嗣,求發財。一直要過完二月,求神會才算完結。」張獻忠一聽發起愣來,一段時間以來,國運衰竭,事事不順。作為一個半文盲的他,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痛苦中,他開始有些信神信鬼信命運。而且,眼中這般景致,也與最近常常出現在噩夢中的景致一般無二。昨天晚上,他病倒在羅江縣境的落鳳祠中,眼前這般景致出現在噩夢中。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場景,他戰敗了,被一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面相猙獰,提一把青龍偃月刀,坐下跨麒麟怪獸的大將緊追不捨。他騎烏龍駒逃到這座山上,冷月如水,道廟兩道大門緊閉。他牽著渾身汗濕的烏龍駒上前敲門。俄而,裡面空寂的青石板道上傳出腳步聲,接著,門「依呀!」一聲稀開一條縫。一個年青道童白探出臉來問:客官,你深夜敲門,敢問何事?

  我是大西皇帝張獻忠,因被一個半人半鬼的傢伙追逼甚急,好容易才躲了開來,想在貴觀借住一宿。事過之後,我張獻忠將貴觀修塑一新,將你道長等人,封為護國功臣,如何?

  童兒聽了他的話,也不稱他為皇帝,說是,我師傅知道你今夜要來,正在等你,客官請稍等,我去報來。也不管他如何請求放他進去,那童兒「咚!」地一聲將門關了。

  那逆賊在哪裡?隨著一聲暴喝,門「砰!」地一聲開了,如水的月光下,當門站一個童顏鶴髮的老道。老道一手挺杆丈八蛇矛,一手指著他大聲喝斥;背後站一班道徒,個個持刀執棒,居高臨下,凶神惡煞。

  道長誤會,我不是什麼逆賊,我是當今大西皇帝!張獻忠驚愕不已,對道長解釋。

  要找的正是你!不意道長指著他張獻忠一一數落開來:你這廝嗜殺成性!你在成都建大西國還不到一年整,全川百業凋零,餓殍遍野。昔日的天府之國,被你折騰得不像個樣子。不說多了,你進入成都時,成都有40萬人眾,現在還不到10萬。成都已為一座死城。你捕殺全川士子,竟致使百花潭畔筆硯成丘,你比秦始皇當年焚書坑儒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春光泄露醋水翻瀾,閹割忠臣王志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殺老腳、殺吳繼善、殺龔完敬……你胡亂殺了多少名人學士?你立下「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的七殺碑,你在川內大開殺戒。現在,除了嘉定楊展和石柱秦良玉號稱「天下第一」的白杆兵還保護著一批川人,全川人都快被你殺光了!

  「獻賊,我等你多時,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張獻忠正驚疑間,道長率眾殺了下來。張獻忠又餓又累,疲憊致極,只好趕快上馬,強打精神,挺起手中寶刀迎戰,他一人對多人,十分吃力。偏那老道武藝十分高強。月光下,雪亮的丈八蛇矛一來一道閃電,帶著深深的死亡寒氣,直直向著他的咽喉、胸等要害部剌來。在門前的壩子上鬥了幾個回合,張獻忠無心戀戰,賣個空子,縱馬跳出,沿著一條青松掩隱下的石板小道篤篤地,不顧一切向前跑去。

  剛剛拐過一個彎,正慶幸馬快,又逃出一劫時,只聽一聲如雷猛吼:獻賊,我在這裡等你多時!張獻忠大吃一驚,汗流浹背,趕緊勒馬,只見前面一棵百年古松下閃出那跨麒麟怪獸的傢伙,挺起手中青龍偃月刀,劈頭砍來。張獻忠卒不及防,挺起手中寶刀一擋。「當!」地一聲,濺起滿天金星。張獻忠趁勢撥過馬頭,往林間小徑潑刺刺跑去。哪知驅馬跑到盡頭,前臨一道萬丈深澗,澗中水聲如雷,濺起死亡的寒氣。那武藝高強,力大無窮的傢伙催坐下麒麟怪獸逼到跟前,青龍偃月刀一舉時,張獻忠眼睛一閉,將坐下烏龍駒的馬嚼子猛一提。烏龍駒長嘶一聲,運起神力,撒開四蹄,向對面山岩跳去。耳邊一陣風響。只聽「嗒!」地一聲,就在烏龍駒四蹄著地時,「嗖!」地一聲,張獻忠知道,箭來了。與此同時,只覺背心一陣涼,一陣疼痛,這是自己中箭了……張獻忠一陣眩暈,幾乎甩下馬來。

  想到這些,虛弱之極的張獻忠,在馬上搖搖擺擺,眼看就要甩下來,簇擁在他的身邊的臣僚、太監蜂湧而上,將他扶下馬來,坐在一棵大樹下,送水,送點心,餵藥、問候……忙得不亦樂夫。這時,老神仙聞訊趕來,他從老神仙手中接過幾顆丸藥服了,很快就清醒了,沒事了。他決心上山去好好拜拜神。這就要候在身邊的中軍都督狄三品傳令各營,就地紮營待命。留狄三品在山下紮下老營,掌管各營。自己帶嚴錫命、老神仙,魏協等一班太監及禁衛軍一營,將馬留在山下,上七曲山去了。

  張獻忠讓跟嚴錫命講這七曲山上的由來、掌故。嚴學士說,這山上說是供奉的文昌帝君。其實不然,以詐傳詐,山上供的是唐朝高麗國大將蓋蘇文。那是唐太宗遠征高麗時,唐太宗同高麗大將蓋蘇文有段由怨轉德的故事。以後唐太宗李世民搬師回國,蓋蘇文有感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請得高麗國王同意,唐太宗恩准,來中國遍游華夏山川。最後來到梓潼七曲山後戀戀不捨,便住了下來,結蘆學道,最後在這裡升天……

  張獻忠不由捋著鬍子感嘆:「四川這個地方,真正是名堂深沉。」不一會,他們上了山。住步看去,這是一座極富唐代建築特色的宮觀,儘管歷經風雨,但保護很好,經不斷修膳、油漆、增建,很富亮色。大門外有幾株高大的銀杏,遮天蔽日。前面一個園孤形的敞壩,壩子上有不少香客,在小攤上買香,而生意最好的是一家出售浄水供香客洗手的攤子,人們在那裡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好像在看什麼稀奇。沒有人注意到張獻忠來,也沒有人認識他。他示意跟在身邊的人都不要聲張,他徑直走到那賣淨水的攤子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頭朝人群中擠。這就有被他擠著的人,並不抬頭,只是將手拐子朝他拐來,惡聲罵道:「擠啥子擠,搶稀飯嗎?」他也不說話,擠到了前面,眼前出現的景象令他驚奇。一個香客正在一個黃銅盆中淨手。盆中裝了半盆清水,兩邊擺有濯除污垢的皂角和擦手的毛巾。那香客付了錢,並不急著將手伸入盆中,而是將雙手在銅盆的盆沿兩邊開始磨擦。盆中清水這就動了起來,漾起波紋,隨著香客的動作加快,磨擦力加大,先是一股銀線從盆中噴起,接著整個盆中像開了鍋似的,千百條銀線或高或低,同時噴涌。張獻忠看得眼都大了,在眾人的喊好聲中,他也用一口陝腔大聲喊好。心想,四川真是一個聚寶盆,想不到在這樣的偏遠山鄉,竟也有這樣的寶物。他搶著上去淨手,將先他上去的香客一掌掀開。大家都不依了,罵:「哪裡鑽出來個老陝,這麼不懂規矩,隨便動手搡人?」隨伺在他身邊的大太監魏協當即喝著:「大膽!這是當今大西皇帝駕到,你等還不下跪!」眾人一驚,注意看去,被他們喊為「老陝」的黑大漢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頷下一部足有尺長的美髯,一副漆黑的大刀眉下,一雙眼睛射人;身穿鎧甲,腰挎寶刀,外披一件黑色大氅,身後跟著四五個全副武裝的將士。山區人沒有見過張獻忠,但張獻忠的名字卻早已是如雷貫耳。見大西皇帝就在眼前,有些膽識的,吶頭就拜,三呼萬歲;膽小的,乾脆撒腿跑了。

  消息驚動了觀中道長,趕緊率觀中幾位道士匆匆迎出跪拜。張獻忠注意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道長的和伏地迎他的一個道童,長相與夢中人物一般無二,在驚訝之餘,殺心頓起。他也不說話,只是將手一比,示意迎他進觀的道長一行人起來。他帶著一班從人大搖大擺上了九級台階,進了觀門。七曲觀不大,只有前後兩個庭院。他先在一棵高入雲天的銀杏樹下盤桓一陣,手捋鬍子,目光直直地盯著前面正殿上那尊巨大的彩衣泥塑文昌帝君像。頭戴垂著流蘇金色冕冠的文昌帝君,竟也同夢中那個攆得他遍山躲藏,最後竟讓他一箭貫心的傢伙一般無二。一股惡氣陡然而升,他決計報復。道長見他望著文昌帝君出神,上前躬請他進後殿淨室休息,張獻忠准了。

  很快,整個七曲觀已經戒嚴,香客們被趕下了山。張獻忠問道長:「你這觀中所供的這尊凶神如何叫文昌帝君?他面相如此猙獰,能庇護得了黎民百姓,降福於人?」道長哪知張獻忠的心思,將這文昌帝君的來由說了,與嚴錫命說的別二無致。道長強調這「文昌帝君」是如何靈,讓張獻忠愈發不高興。他對道長詰難道:「肯信?!咱老子由成都一路而來,所有山神廟都是倒狼破敗,為何你這座人不人,神不神,鬼不鬼的山神廟獨自興盛,維修也好?」道長如實秉告:「全靠本縣縣令重視,香客化緣。」張獻忠要道長將化緣薄給他看。道長以為皇帝也要化緣,喜得趕緊轉身讓站在堂下伺候的年輕道士去將化緣薄拿來給皇帝看。道長送上化緣薄時解釋:「這化緣薄上的名字,大都是附近的官員,大戶,紳士。」張獻忠看了,要筆。道長滿心喜悅送上一枝飽蘸墨汁的小楷毛筆。不意獻忠在化緣薄首頁題下這樣一行鋼叉大字:「在此薄化緣之人,給老子各打四十大板,有官職的一體官職。此觀掀了,另供咱老子先人張飛,另選高明道士住持。」寫完,讓隨侍在側的魏協上前接過宣念,道長正驚駭得不知所以時,張獻忠指著道長和站在堂下那面目清秀的道徒,吩咐身後禁衛軍:「將他師徒與我收拾了!」兩邊禁衛軍上前將道長師徒拿下砍頭時,嚇得魂飛魄散的兩師徒,一邊高喊皇上饒命,一邊問:我師徒犯了何罪?

  張獻忠冷笑一聲:「咱老子在夢中夢見你師徒要咱老子的命。與其你們要咱老子命,不如咱老子要了你們的命!」就在七曲觀道長師徒二人被張獻忠命禁衛軍押下砍頭時,梓潼縣令吳之能從百里外的縣城趕來了。

  張獻忠命,宣他上來。

  吳之能氣喘吁吁,跪在堂前,三跪拜後,口稱:「不知萬歲駕到,疏於布置,奴才剛才得知消息,緊著趕來,還是遲了,奴才該死。」

  「你不知道咱老子過梓潼,更不知咱老子要上七曲山,這不怪你!」張獻忠說:「只是,你在這風光如此秀美的七曲山上,像供先人老子一樣供奉這尊凶神,美其名曰:文昌帝君,而且讓這幫道士招搖撞騙,你這是失察,瀆職。」

  吳之能趕緊跪秉:「我馬上嚴辦道長,派人推倒神殿,另供燕人張翼德,將大廟整修一新,以副聖眷。」

  張獻忠這才滿意地捋了捋鬍子:「你來遲了一步,這七曲山的道長和他的一個徒弟,已被咱老子殺了。」唬得吳之能渾身顫慄不已。

  「咱老子不習慣你們四川霉簇簇的冬天,身體有些不適,準備在這山上休息兩天,你也不要在山上陪咱老子。你回你的梓潼縣城,只是每天派人將酒肉這些東西按時送到山上來就行了。另外,我山下還扎有五千大兵,這兩天糧餉,也得由你供給。」

  「是是是。」能躲回梓潼縣城,是吳之能求之不得的事,他在墁了方磚的地上咚咚叩頭,張獻忠上山伊始,莫名其妙地連殺道長等兩人,將他嚇壞了。他現在什麼都不顧及了,張獻忠要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能從張獻忠身邊全身而退就行。

  梓潼縣令吳之能下山不久,竭其所能,給山上派來了縣裡最好的廚師,送上酒肉。中午,廚師為西皇做了一席美味川菜,張獻忠由嚴錫命、老神仙和禁衛軍總兵洪飛龍陪著吃午飯,這是他這些天來吃得最好的一頓。吃完飯,張獻忠興致高漲,走出七曲觀後門,站在山頂上欣賞山上山下美景。這會兒,天上出了點烘烘太陽,環視左右,滿目清翠,風過處,林濤如浪;看山下壩子綠野平疇,煙村點點。這個地方比成都似乎都還要有人氣也富庶些。他私心竅想,成都實在不行了,就將大西政權移到川北來……就在他捋著大鬍子沉思默想時,太監王宣從山下趕到了山上,得知皇帝出後門,觀山望景去了,王宣心急火燎地循路跟去,遠遠地就看見了魏協、老神仙和洪飛龍等站在皇帝身後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而皇帝一個人站在山岩上向著山下眺望。王宣緊跑兩步,來在魏協跟前,小聲叫了聲:「爺,大勢不好!」說著,將袖中兩份十萬火急的文書交給大太監魏協。魏協趕緊來到張獻忠身邊,躬身奏道:「萬歲,前線又來火急文書了。」

  「嗯?」張獻忠情知不好,接過文書看了,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棒頭腦發黑,天旋地轉,就要跌倒。

  「皇上,你怎麼了?」魏協、老神仙、洪飛龍趕緊上前,扶著張獻忠回到觀中。

  兩份不期而致的文書,猶如是在張獻忠頭上的轟然炸響的晴天霹靂,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善稱能戰的西平王劉文秀率軍攻打重慶,中了曾英和王應熊的夾擊,重慶不僅沒有收回,而且捐兵折將;而帶兵去援孫可旺的張能弟輕敵貪功,不經充許出取漢中,結果被韃子生擒,所部全軍復沒。

  天黑了。張獻忠當夜住在已被他砍頭的道長室里。一燈如豆,張獻忠枯坐燈前,往事與現實交織的畫面在腦海中此起彼伏,波翻浪涌,四周萬籟倶寂。門外不時隱隱傳出幾聲兵器叩擊聲,那是衛士們在巡夜。之後,寒夜愈發深沉。張獻忠原本是個不信命不信神不信鬼的漢子。崇禎八年(1635)他揮師橫掃中原,一舉拿下朱明老巢安徽鳳陽,搗毀皇陵。當他將一個藩王縛於樹上,就要開刀問斬時,本來晴朗朗的天忽然狂風大作,暴雨雷霆。有將士怯怯地提醒他,這是天佑藩王,是否暫緩殺戮,以免天庭震怒?他不睬,頭一昂,以手指天道:「你敢與咱老子作對,咱老子拿大炮轟你!」命手下架起大炮轟天,炮聲響過,竟是雲開日出。他撫頷下一部大鬍子嗬嗬大笑:「天老爺這傢伙也是欺軟怕惡。咱老子是惡人,老天也怕我。」然而,曾幾何時,自己當了大西國皇上,反而變了,變得如此脆弱。年來,一系列的不順,讓素來硬氣的他,竟也有些信神信鬼,怕神怕鬼了。如果說,神神鬼鬼都是假的,何以天下如此多人信服?不說多了,自己最近經常做噩夢,夢中出現的凶神、老道、道徒,不都是在這七曲觀中找到了嗎?思想又是一轉,他想到登極前夕,汪兆麟為樹立他的威信,在回瀾塔前弄神的一幕。那麼,現在不是也可以如法炮製嗎?他太需要神鬼的幫助了。想到這裡,他輕咳了一聲,魏協像個影子似地,立刻出現在他面前。

  「你去叫嚴臣相來。」魏協應後跪拜去了。

  嚴錫命來了,張獻忠給嚴錫命點了兩句:「朕覺得這觀中怪怪的,既然四鄉八鄰的人都來這裡朝神,總有點名堂吧?明天你留點神,看咱老子在這觀里住了一夜,玉皇大帝什麼的,總該給咱老子留下點什麼吧?」嚴錫命當即說:「臣一定留心。」張獻忠就要嚴錫命去了。

  第二天,張獻忠起得很早,起來就上山轉去了,他這是在給嚴錫命以充裕的機會,讓嚴大學士趁隙去他的臥室,留下點什麼足以資號召眾人,提高倒霉不堪的大西皇帝威信。

  張獻忠轉山回來後,在淨室里仔細看了看,沒有發現增添有什麼東西,心中也不介意,心想,嚴錫命一定會在早飯後,當著山下的狄三品等上山來,眾臣僚前來拜時,才當眾出示「神器」。可是,當眾臣僚前來拜時時,嚴錫命竟無動於衷。張獻忠心中十分吃驚氣憤,想這傢伙在給老子裝怪嗎?!他竭力忍著氣,問嚴錫命:「你今天早晨察看過朕住的地方麼,可否多了什麼東西?」這實際上已經叫明了。然而,嚴錫命迂腐,如實說:「秉報皇上,臣仔察看了,沒有發現增添有任何物器。」

  張獻忠忍無可忍,怒不可遏,手在坐下那把黑漆太師椅的圈手上一拍,一雙眼睛寒光四射,猛地站起,用手指著嚴錫命,大喝一聲:「來人,將這老兒拉出去殺了!」迂直的嚴錫命到死都不知自己何以忽然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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