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禁歲月 一
2024-10-08 12:54:01
作者: 田聞一
日月流轉,斗轉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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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7月4日,台北杭州南路吉米·愛爾先生的別墅內正在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寬敞豪華的客廳布置得莊嚴肅穆,張學良、趙一獲遲到了35年的婚禮在這裡舉行。晶瑩的枝子形燈將清輝灑在白髮蒼蒼的新娘、新郎身上,灑在專程從美國趕來的宋美齡身上。
張學良、趙一獲能走到這天不容易。
從1936年到1949年,張學良在大陸被管束的日子裡,於風至和趙一獲輪流去陪伴他、照顧他。1940年,在美國暫居、治病的于鳳至專門回國。在陪伴照顧夫君三年的囹圄生活中發現患了乳腺癌,健康狀況日差,張學良堅持讓她再次出國就醫。夫妻倆分別是在幽禁張學良的貴州修水。那天,天低雲暗。當汽車載著日漸消瘦的于鳳至離去時,她戀戀不捨地調過頭來,舉手對跟著汽車緊跑了兩步的丈夫再三囑咐:「漢卿啊,你要多多保重啊!」他們都沒有想到,就此一別,竟成永訣。
于鳳至走後,照顧張學良的重擔完全落在了趙一獲肩上。當時,她按照張學良意願,帶著不滿10歲的兒子閭琳和女傭吳媽獨居香港。兒子從小身體不好,體弱多病,一歲多時還不會走路。她在香港接到姐姐于鳳至的信後,毅然決然地將不滿10歲的兒子送到美國托人養育,賣掉香港的小洋樓,回到國內,回到張學良身邊,全心全意照顧他。從此,從大陸到台灣,在與世隔絕的半個世紀中,他們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為了儘可能地照料陪伴張學良,她學會了打網球;因為張學良對文物雅好,她又學會了對文物的賞析、鑑定、收藏……
在漫長的幽禁歲月中,張學良漸漸地對明史有了興趣,開始潛心研究,並頗有所得。後來,張學良又成了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在請求受洗時,按照教規,他不能有兩位妻子,這就不能不讓他在于鳳至和趙一獲之間作出痛苦的選擇。
1964年3月。長住美國洛杉磯萊克瑞治路,時年67歲的于鳳至接到丈夫從台北寄來的信。那是一個黃昏,如水的暮色開始在花園裡瀰漫開來。于鳳至坐在一把軟椅上,捧讀完丈夫的來信,她明白了原委。她遙望東方,口中喃喃地說:「這是應該的。漢卿,只要你好,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的。」在最後一線天光中,動了大手術的她,雖然臉色略顯蒼白,身體瘦弱,但那張飽經風霜,刻滿了皺紋的臉上,還是顯得那麼聖潔,她說著閉上了眼睛,一任淚水迷離。
「媽媽!」這時,已長大成人的女兒閭瑛尋了出來,看到媽媽流淚,不無驚訝地問:「媽媽,你怎麼哭啦?」
「不是哭,我是高興。」于鳳至站起身來,要女兒扶她回去。于鳳至很快將離婚手續寄給了張學良……
台北杭州南路吉米·愛爾先生的別墅內,婚禮開始,聖歌響起,電燈熄滅,紅燭搖曳。
聖歌停,牧師陳維屏開始證婚:
「張學良!」陳牧師看著站在張學良身邊披著婚紗的趙一獲問,「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嗎?」
「我很願意。」
陳牧師轉身問趙一獲:「你願意讓你身邊這個男人做你的丈夫嗎?」
「我很願意。」因為激動,趙一獲的聲音有些抖顫。在全場的掌聲中,當張學良將一枚精緻的結婚戒指戴在趙一獲手上時,趙一獲不禁熱淚長淌;幾顆淚珠順著臉頰落到了張學良手上。
台灣很有影響的《聯合報》,對他們這場遲到的別開生面的婚禮,用顯著的版面作了報導,並用抒情得當的短詩作了形象概括:
三十五載冷暖歲月
當代冰霜愛情
少帥、趙四正式結婚
紅粉知己,白首締盟
夜雨秋燈,梨花海棠相伴老
小樓東風,往事不堪回首了
這也是張學良自1936年被軟禁以來首次見報。
于鳳至同張學良雖然解除了婚約,但他們幾十年患難與共的夫妻感情,並不會因為一紙婚約的解除而解除。過後,閭瑛和夫君陶鵬飛代表母親從大洋披岸飛來台灣,看望父親來了。那是一個秋日的黃昏。他們乘坐的汽車經過安全人員的檢查,來在了父親的居住的宅邸。走進院子,只見秋風蕭瑟,滿徑落花,他們一眼就看見了已然蒼老的父親躺在客廳中間的一把沙發上等他們。父親看見女兒,撐著拐杖吃力地站起來,一隻手向女兒伸去,嘴唇哆嗦,欲呼無聲。
「爸爸!」閭瑛搶前一步,扶住父親輕輕坐下,看著父親,嚶嚶有聲。父親伸出瘦手,扶著蹲在身邊的女兒頭髮,此時無聲勝有聲。
1934年,在泰晤士河邊父女相別時,作為長女的閭瑛還是一個小姑娘,而現在,已是中年婦女了。身材高大的陶鵬飛恭恭敬敬站在岳父面前,敬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禮,道一聲「校長好!」,再接著叫了一聲「爸爸!」這就將已逝的一切拉近了。
陶鵬飛是遼寧鳳城人,與張學良的出生地海城相鄰。張學良當東北大學校長時,陶鵬飛是他的學生。那時,陶鵬飛多少次目睹校長風采,聆聽校長的教誨。也是有緣,陶鵬飛在歐洲留學期間,認識結識了校長的女兒閭瑛,並且在相交中相愛。當他們決定結婚時,少帥已遭幽禁。在德國獲取了博士學位的陶鵬飛毅然決然地同閭瑛結了婚。婚後,他們在美國加州定居。陶鵬飛在聖旦克蘭大學當教授,教學之餘,陶鵬飛熱衷僑界活動,發動和組織了全球性的「中華聯誼會」,為促進中華文化同世界各地的文化交流,貢獻頗多。
閭瑛拿出他們一家的照片給張學良看,說孫兒孫女都問爺爺好;看著照片,張學良臉上漾起慈祥的笑容。
「你媽媽好嗎?」張學良問起了于鳳至。
「媽媽生活是優裕的,我們也常陪著她老人家解悶。」閭瑛說,「可是她老人家很少有高興的時候,總是拿著你的照片,念叨著你的名字……」
張學良聽到這裡,不再說話,泥塑木雕般坐著,臉上的表情滿是痛苦和凝思。
「臨走時,我們問媽媽有什麼話要帶給爸爸!」閭瑛說:「媽媽拿出一張最近她的照片,讓我帶給你。」說時,將母親的照片給了父親。
張學良接在手上細看:美國洛杉磯家中,于鳳至穿一身寬鬆的蜀繡服裝,躺在一把軟椅上,目露凝思。當年俊秀清麗端莊的她,如今雖然滿頭白髮,但大的模樣還是沒有變。她那一雙眼睛裡,分明蘊藏著巨大的痛苦和思念。於是,一幅幅久遠已逝的畫面,在張學良眼前清晰地展現開來:當年奉天天益堂書畫店別開生面的相親;貴州修水黃昏時分分別時撕心裂膽的「漢卿保重」……如今,當年讓他和鳳至在天益堂見面的吳俊升將軍,還有好些親朋好友下屬都不在了,或垂垂老矣!生活真是一個謎、真是捉弄人!張學良潸然淚下。閭瑛、鵬飛夫婦看父親傷心垂淚趕緊勸住,拉些家常轉移他的情緒。限定的時間很快到了,兩名保安走了進來,催閭瑛夫婦離去。臨別,張學良對女兒說:「回去告訴你媽媽,就說我很好,要她不要惦念,我會給她寫信的。」
不久,張學良的管束被解除了。但是,「劫持統帥」、「犯上作亂」這兩把無形的枷鎖仍然沉重地壓在張學身上。張學良只得將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對明史、對《聖經》的研究上。
張字良竭力遠離政治、遠離人世,以慰籍自己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張學良似乎從人間消失了。然而,中國共產黨和祖國人民並沒有忘記他,在時時刻刻懷念他、掛念他、關心他。
早在抗戰時期,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在延安接受美國記者史沫特萊採訪,談到西安事變以及張學良送蔣介石還南京一段的意義時就指出:「西安事變中,國內一部分人極力挑撥內戰,內戰危險是很嚴重的。如果沒有12月25日張漢卿先生送蔣介石回南京一舉……則和平就不可能,兵禍連結,不知要鬧到何種地步,必將給日本人一個最好的侵略機會,中國也許會因此亡國,至少也要受到極大的損害。」
1946年1月,周恩來在重慶召開的政治協商會議上這樣說,「現在國內強調團結,這使我想起一位對國內團結貢獻最大的人,這個人是你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那就是張漢卿將軍。他至今沒有獲得自由。」在全國解放後的幾十年間,周恩來總理更是多次對黨內同志講,我們奪得了政權,但是不要忘記幫助過我們的朋友。他特別提到了張學良將軍,稱讚張學良是「千古不朽的人物、千古功臣」……
1975年9月,周恩來總理身患絕症,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他仍然時時刻刻關注著祖國的和平統一大業,關注著身在台灣的張學良。當他從一份《情況反映》上得知張學良患了眼疾,且有失明可能時,非常著急,他用顫抖的手提起筆來,批示給有關部門,要求查清情況,設法給張學良以幫助。批示完畢,還不放心,在批示後面加了三個字「托、托、托!」這是周恩來總理身前在中南海西花廳辦公室所作的最後一份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