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新貴 一
2024-10-08 12:53:04
作者: 田聞一
孫中山站在「永豐」艦甲板上,憑欄遠眺。眼前海天茫茫,船舷兩邊白浪翻卷,幾隻雪白的海鷗,追著船舷姿態矯健地上下飛翔。應北京方面邀請,1924年11月23日一早,孫中山先生攜夫人宋慶齡、助手汪精衛等離開廣州,由海路去北京商談國是。
此時此刻,站在甲板上憑欄遠眺的先生,神態心情猶如眼前徐徐展開的大海,表面平順平靜,內心卻很是波濤洶湧。目前動盪的政局、困難的國是,在他心中一一展開。
月前,在第二次直奉大戰中取勝的張作霖,在戰爭中反戈一擊、躍出的黑馬馮玉祥,還有一些等而下之的要人齊聚天津,在政壇不老松段褀瑞門下開會,就中國的未來走向等要要是商談。馮玉祥本是直系曹錕、吳佩孚手下大將。第二次直奉戰爭前夕,他從陝西督軍到河南督軍、再跳到陸軍檢閱使任上,駐軍北京南苑。第二次直系戰爭時,他被陣前點將的吳佩孚吳大帥火線任命為第三軍總司令,受命火速率部到山海關一線參戰。機變百出的馮玉祥卻在發動北京兵變,給有「常勝將軍」之稱的吳大帥攔腰一擊,直接促成了直系敗北。之後,馮將統帥的足夠一個方面軍的數萬人的部隊,改為國民軍;他親俄親共,獨樹一幟。他的部隊大都分布在西北一線,因此,他的部隊又被稱為西北軍,他叫「西北王」,他是張作霖進駐北京後、唯一能掣肘張作霖的要人。
會上,張作霖與馮玉祥幾經矛盾衝突、漸漸轉為折中、平衡,抑或說是相互妥協。最後的結果是,抬出段褀瑞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臨時執政。這個高層架構的運作是,臨時執政段祺瑞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一人獨大,他只是一部運作的機器,張作霖、馮玉祥是這部機器後面的兩個支撐點,也可以說,他們是三駕馬車。而這三駕馬中,張作霖是駕轅的,他的份量最重。
表面上,張作霖與馮玉祥是握手言歡了,實際上,私下張作霖對馮玉祥恨之入骨,背後動手,欲置馮煥章(馮玉祥字煥章)於死地。
那是在天津開完會、馮玉祥剛剛回到北京家中。那晚上,參謀長劉驥突然帶了個奉軍軍官到他家中,說有要事。猛然看到參謀長給自己帶來一個陌生的、神情有些緊張的奉軍軍官,馮玉祥很感詫異。明燈燦燦的客廳中,這個人他好像認識。
「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好生面熟。」馮玉祥對客人讓了坐,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努力回億道:「卻又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陌生人和參謀長坐在他下首兩邊的黑漆高靠背椅上,客人主動介紹自己:「我叫楊毓旬,是張大帥的機要副官,隨時都在大帥身邊。我們在大帥家中見過將面的。」來人說:「我是你的河北老鄉(馮玉祥原籍是安徽,河北長大)。我今晚來,不是來攀老鄉關係的,而是為馮將軍通報一個生死攸關的消息!」
「嗬,有這樣的事?」馮玉祥噓了一聲、看了看坐在自己右下手,戴副金絲眼鏡,白面書生一個的參謀長。
劉驥推了推眼鏡,示意來人接著說下去,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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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今天晚上,剛才不久,張宗昌、李家林這兩個大帥的打心錘綞,來在大帥家找大帥談話。三個人關起門來談話。我看他們鬼鬼崇崇的樣子,起了疑心,躲在壁後偷聽他們的談話。原來張宗昌、李家林要加害將軍――明天他們假大帥名義,請將軍晚上到北京飯店赴宴,說是有要事相商,其實要對馮將軍下毒手……」
馮玉祥很鎮定地問:「你家大帥同意嗎?」
「大帥倒是不同意,但是態度不堅決。我怕這兩個傢伙我行我素,對你下手,因此特別趕去給劉參謀長報信,參謀長又帶我來。」
「謝謝。」馮玉祥笑道:「不過我與你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覺得,中國離不開馮將軍。」楊毓旬很激動地說:「我不能看到張宗昌、李家林這些的小人加害將軍而無動於衷。」來人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高大魁梧的馮玉祥,態度誠懇地說:「請馮將軍相信我!」
「我相信你。」馮玉祥很感動地說:「天理昭昭,公道正義自在人心。」
「天不早了,我也不能出來的時間太長了,我得回去了。」楊毓旬這就起身告辭。
「參謀長,我們該如何感謝楊副官呢?」馮玉祥站了起來,看著劉驥。
「我問了楊副官。」劉參謀長說:「楊副官說了,他不是為利而來,是為正義而來。」
「了不起的人。」馮玉祥說:「那這樣,我要副官用我的車送先生回去。我總得有所表示。」說完就要喊人。一臉精明、一身正氣的楊毓旬謝拒,他說這樣反而不好。目前奉軍入城不久,紀律不是很嚴,像他這樣的軍官,晚上出來玩玩,聽場京戲,是可以的、回去晚點是常事情。他要自己回去。
「也好。」馮玉祥說時,拉開抽屜,拿出一一張大額支票硬揣到楊副官口袋裡。然後同劉參謀長一起,將楊副官送到大門外,揮手作別。楊副官身子一閃,已經融入黑夜,就像魚兒入了水,不見了蹤影。
果然,第二天張宗昌、李家林假張作霖大帥名義,請馮玉祥第二天晚上到北京飯店赴宴,馮玉祥當然藉故不去。接著,馮玉祥發現自己的住宅外面,隨時都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那裡遊蕩。顯然,張作霖們對他沒有安好心。北京不能再住下去了,再者,張作霖無法相處,他決定以退為進。11月21日,段褀瑞由天津進京,24日宣布就任國家執政。25日,馮玉祥在向段執政面交辭職。同時,當面向段執政提議,邀請孫中山先生進京共商國是。這時,在廣州,以孫中山為代表的國民黨的勢力如日東升。孫中山更是被國人看作國父,是中國唯一的政治明燈,他的威信、威望無人能比。段褀瑞與張作霖經過商議,權衡利弊,都同意請孫中山進京。段褀瑞在接受馮玉祥辭呈的同時,表示接受馮玉祥提議,隨即,以中央執政名義,盛情邀請孫中山先生進京共商國是,孫中山愉快地接受了邀請。這時,如日中天的孫中山先生,身患重病,他是抱病北上。
在輪船上憑攔遠眺的孫中山先生,時年58歲。他穿一一套銀灰色的筆挺的毛料中山裝,這種服裝是先生自己設計的,衣服上三個口袋,直領、穿上身莊重、實用、好看。因此,這種服裝由先生設計並率先穿出來,甫一亮相,就受到國人歡迎、追捧,成了「國服」。
先生中等個子,體態適中,臉形是屬於相書上頂上等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類。他的神態睿智。端正的鼻子,護一綹仁丹胡。看得出先生在海外,特別是在日本生活過相當一段時期。先生雖然在重病中,但他那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先生平素留的是平頭,不戴帽子,不過這天海上風大,他戴頂青灰色博士帽,身上披件風衣,手上掛根油光鋥亮的拐杖。拐杖,英文名司的克,拐杖在手,並不表示先生真的需要拐杖,不過是一種身份,是紳士風度的像征。總體上看,面帶病容的先生,於智慧、溫存中帶有深沉;神情憂鬱而含蓄。先生1886年出生於廣東香山(今中山市)翠亨村一戶農民家庭的,字逸仙,又叫孫文。小時,在神權籠罩的村子裡,他竟然敢於將神廟裡的菩薩打碎,足見不凡,血液里鼓盪著一種先天的叛逆精神。村子裡容不下他這樣的忤逆,而他的長兄孫眉,早年飄洋過海去美國檀香山創業,幾經奮鬥,經營起了一個不錯的農場。大哥將他接去讀書。他先後在廣州、檀香山、香港讀書。漸漸長大中,他在接受西方文明,感受到西方經濟發達繁榮的同時,對被腐杇沒落、統治了二百七十多年的清朝,越發感到必須推翻,越快越好,這樣方能將積貧積弱的祖國、苦難深重的同胞拯救出來。他願為此獻出終生。
1892年,先生在香港西醫學院畢業,成了一個收入頗豐,生活環境優裕的醫生。但是,以救國救民一本初衷的先生,放棄了到手的一切優厚、優裕。他成了一個職業革命家,先是在日本創建了以反清為宗旨的同盟會,樹起了一面旗幟鮮明的戰旗,將所有有志於此的熱血男兒,匯集到這面旗幟下,向腐杇沒落的清朝發起一次次衝鋒衝擊。在無數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後繼的戰鬥中,終於轟然一聲,讓基腳早就松空了的清朝轟然塌圮。在這個廢墟上,嶄新的中華民國兀地而起,同時也終結了中國二千年的封建帝制。然而,勝利果實很快被竊國大盜袁世凱竊取。先生又馬不停蹄,與袁世凱鬥爭。他將同盟會改為國民黨,重新積聚力量,繼續戰鬥。同袁世凱斗、同廣東軍閥斗、同北洋軍閥斗……在人生的道路上、戰鬥的道路上,他披荊斬棘,歷經磨難而九死不悔。他是一個改變了本世紀初中國歷史進程和中國命運的偉人。
站在先生左邊的宋慶齡,是先生夫人,時年31歲,兩人之間年齡懸殊很大。孫夫人打扮入時,體態適中,風姿綽約,端莊美麗。她父親宋嘉樹,字耀如,廣東海南文昌人,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旅居海外多年,事業有成,後終身追隨孫中山革命,曾作過很長時間孫中山先生秘書。宋嘉樹有六個子女,分別是宋靄齡、宋慶齡、宋子文、宋美齡、宋子良、宋子安。宋慶齡畢業於美國名校,喬治亞洲威斯理安女子大學。後回國,作先生秘書期間,和先生相互愛慕,他不顧家人反對,不計較兩人間年齡懸殊,毅然決然於1915年10月,在日本東京與先生結婚。婚後的她,不僅是先生生活上的好伴侶,更是先生最好的助手、政治上的同路人。這天,天生麗質的她身著一件巴黎最新流行的米黃色束腰風衣,在海風吹拂下,衣袂飄飄。她頭戴一頂斜插雪白翎毛的蔚藍色巴拿馬闊邊呢帽。她皮膚白白,細眉黑黑,眼睛又黑又亮,冰清玉潔,婷婷玉立。這會兒,她是擔心丈夫著涼,還是在慰藉向著遠方凝想著什麼的丈夫?善解人意的她,將一隻手挽在丈夫手中,很溫馴地依偎在丈夫身邊。
站在先生右邊的是汪精衛。這位後來在抗戰中,認為抗戰必敗,著意走曲線救國,地位僅在蔣介石之下的大人物,最終被歷史釘在恥辱柱上。他本名汪兆銘,因慕中國古典文學中銜石填海的精衛鳥之志,遂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汪精衛。1883年出生於廣東番禺的他,祖籍浙江紹興。從小家事坎坷,父母早亡而天資聰穎發奮,年及弱冠,家兄去世之後,他主動擔起供養寡嫂及侄兒侄女家庭重擔。因才華出眾,1903年為廣東學政吳稚輝在全省選中的12名保送日本留學學子中列為第一名。他畢業於日本法政大學,1905年加入孫中山創建領導的同盟會,被推為評議員,一度擔任鼓吹反清創立民國的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主編。過後一直是孫中山最為器重的股肱人物之一。他能言善辯,精通詩詞歌賦,是公認的美男子。1906年到1909年,革命黨人多次發動武裝起義,均遭失敗。1909年,汪精衛邀集志同道合的黃復生、陳璧君、曾醒等人潛入北京,決心「與虜酋拼命」,行刺清攝政王載灃。行前,他寫有一首《致南洋同志書》。書中慨然謂:「此行無論事之成敗,皆無生還之望。即流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於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很是壯懷激烈。3月,汪精衛刺殺載灃末果被捕。在獄中,他寫下了那首慷慨激昂、膾灸人口、傳諸久遠的《就義詩》: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清廷見他是個有影響的人物、人才,殺了不好。來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將他移入一處裱糊一新,配有家具的房舍單獨關押,生活也好。清民政部尚書肅清王親自去探望他,投其所好,「復贈以圖史百尺帙」,並多次與他密談,表示傾慕。汪精衛被軟化,後獲釋出獄。以後他一直跟著孫中山,從事革命,因對先生忠心耿耿兼才華出眾,深為先生倚重、信任。
這天,時年41歲,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的汪精衛,著一套筆挺的銀灰色西服。他身姿頎長,風流倜儻,氣宇軒昂,有玉樹臨風之態。他雙手扶著欄杆,凝視遠方,似乎思維的羽翼在他極為擅長的詩詞王國里展翅翶翔。
而此時,凝視遠方的孫中山睿智的目光似乎在追尋著一個光明的亮點。這個亮點就是和乎、奮鬥、救中國。屈原有句名詩,「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很能代表先生此行的心情。
此次先生北上,不僅在共產黨,在國民黨內部,也有許多反對的聲音,認為此行險惡。他們舉出若干反對理由,最有份量的一點是,12年前,先生為了國是也像現在這樣,單騎北上與袁世凱談判,結果上了袁的大當;而現在盤踞在北京,以中央自居自大的張作霖、段褀瑞比袁世凱還要危險!況且他們本身就是革命要打倒的軍閥,根本不值得談。對此,先生不是沒有認識,而且,先生的估計,比反對者說還要困難,還要危險。日前,他視察黃埔軍校時,對軍校校長蔣介石說:「余此次赴京,明知異常危險,將來能否歸來尚不一定。然余之北上,是為革命,是為救國而奮鬥,又何危險之可言耶?況餘年已59歲,雖死亦可安心矣。」何其悲壯。況且此次北上,先生還向同志們隱瞞了他日漸嚴重的病情。他的病情只有夫人和汪精衛知道,先生要他們為自己保密。
離開廣州前夕,11月10日,他以國民黨總理名義,發表告全國人民的《北上宣言》,同時作好了人事安排:胡漢民留守廣州,代行政府;譚延闓負責準備北伐軍務;寥仲愷負責黨務;伍朝樞執掌外交……
嗚――!樹木蓊鬱的黃埔島已經遙遙在望,「永豐」號艦拉響了長長的汽笛。
「逸仙!」夫人宋慶齡用手指著遠方,海天之間,像一支利箭射來的快艇對丈夫說:「看,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迎接你來了。」先生點頭間,快艇來在「永豐」號船舷邊,戎裝筆挺的蔣介石站在艇上給先生敬禮,問好。先生讓蔣介石上船。
船上。在先生那間簡潔清爽小巧的臨時客廳里,戍裝筆挺、正襟危坐的蔣介石,就軍校的要務以及準備北伐的情況向先生作了簡明扼要的匯報,孫夫人和汪精衛陪坐在側旁聽。對於這所為國民黨為革命培養高級軍事人才的軍校——黃埔軍校,先生極為重視。軍校成立不到一年,日理萬機的孫總理抽出時間多次去視察,講話。值此北上途中,先生抓緊一切時間,在路途上,在永豐艦上,再次聽取蔣介石有關匯報。可見先生對這所軍校,對準備中的北伐重視到了何種程度。
時年37歲的蔣介石,又名蔣中正,浙江奉化人,畢業於日本東京士官學校。在風起雲湧的辛亥革命中,他大展鋒芒,受到先生重視重用,他與胡漢民、汪精衛成為先生身邊最重要的三個人物之一。他們三人各有特點。老資格的胡漢民傲慢。汪精衛文采斐然。蔣介石為人陰蟄、看重軍權。國民黨中上層中流傳著一種說法:「同胡漢民談話,只有他說的,沒有你說的。同汪精衛談話,各說一半。同蔣介石談話,只有你說的,沒有他說的。」可見,在語言技巧上,汪精衛最行最好。但無論是胡漢民,還是汪精衛,最終都栽在了蔣介石手上。
蔣介石這番言簡意賅的報告,總理是完全掌握的。不過,聽完這番報告,先生還是又特別著意告誡軍校校長蔣介石,要尊重蘇聯派來幫助我們工作的同志,要同軍校工作的中國共產黨人搞好關係,有事與他們多協商多通氣。蔣介石做出一副認真聆聽、堅決執行樣子,掏出一支筆一個小本子,把先生這些「指示」一一記下。這時,在黃鋪軍校的工作中,有一些著名中國共黨人,比如周恩來、葉劍英等等。周恩來任軍校政治部主任,葉劍英任教授部副主任,熊雄、惲代英、蕭楚女、聶榮臻、張秋人等擔任教官及負責軍校多方面工作。蔣介石對先生表態,總理的話,我都認真記下了,窂記在心,堅決認真執行。
黃埔軍校到了。黨代表廖仲愷、政治部主任周恩來帶領全校師生在碼頭上列隊歡迎孫總理一行。孫中山在夫人宋慶齡、汪精衛、蔣介石、廖仲愷陪同下,再次視察了軍校,並在魚珠炮台檢閱了第一期畢業生,觀看了他們的實戰演習,先生很是滿意。他對全校師生演講時說:「本校學生能忍苦勞,努力奮鬥如此,必能實現本黨主義……」之後先生一行登上永豐艦,繼續北上。
12月4日,中山先生一行,輾轉經香港抵上海,繞道日本去到天津。先生在天津上岸,在碼頭上受到段褀瑞、張作霖,還有馮玉祥派來的代表歡迎,還有社會賢達,數萬民眾熱烈的夾道歡迎。之後,先生一行,乘車由碼頭在去天津市的路上,以及經過的天津大街上,各處無不張燈結彩,萬人空巷,人們熱烈歡迎孫中山北上。全國人民對孫中山此行寄於了莫大希望。
可是,抱病北上的先生,因路途遙遠,沿途勞累,加上南北氣候迥異,剛到天津就病重入院。醫生檢查後,認為是先生舊有的肝病加上新的病毒感染。表面上是感冒,其實病得深沉,病勢洶湧。先生的體溫一下升到攝氏40度以上,在高燒不退的同時,肝區疼痛不已。
就在孫中山病重入院時,段祺瑞在張作霖支持下,乘人之危,先發制人。12月24日,段以執政名義公布《善後會議條約》,稱善後會議將於1925年2月10日在北京如期舉行。聲稱,這是一次決定國家未來命運的要會;公布出席會議人選的條件是:有大勳勞於國家者;各省區及蒙藏青海軍民長官;有特殊之資望、學術、經驗,由臨時執政聘請或充任者。
顯然,如果按照這個規定,不僅尚握兵權,盤踞一地的直系軍閥如孫傳芳、董耀南流、都可以參加會議,就是在廣州叛亂中,幾近置孫中山先生於死地的陳炯明也將出席。更有莫名其妙的一條是「……由臨時執政聘請或充任者。」也就是說,以中央自居的張作霖,段褀瑞想指定誰與會都行。顯然,張作霖、段褀瑞想借這次會議,給各地軍閥一些名義、好處,換取各地軍閥對他們的承認和支持。這與孫中山主張的,旨在團結全國各族人民,打倒軍閥,全國統一的、民主的國民會議完全背道而馳。
病中的孫中山憤怒了,拍案而起。他指示汪精衛組織在京的有影響的國民黨人羅馭雄、郭春濤、黃春濤等九人在多種媒體上大肆對外界宣傳國民黨主張。對段褀瑞派人持《善後會議組織大綱》到天津,請他認可簽字,先生斷然拒絕。
12月30日,孫中山抱病由天津抵達北京,下車伊始就受到北京各界人士10多萬人的熱烈歡迎。在歡迎先生的群眾大會上,先生雖然勉支病體出席,但已不能講話,只得讓汪精衛代表他發表演講,重申他來京「非爭地位權利,乃為救國」之目的。隨後,先生住進北京協和醫院。
這時,聲稱「可以擁段(褀瑞),也可以擁孫(中山)。孫、段若能合作,以孫主政,以段主軍則尤歡迎」的馮玉祥,從自身處境考慮,沒有去醫院看望孫中山先生,而是派夫人李德全代表他去醫院看望先生。先生將他帶來的,他著的《三民主義》6000冊,《建國大綱》和《建國方略》各1000冊,請李德全轉馮玉祥。李德全無微不至關心先生病情,代表丈夫,特意垂詢先生對當前治國治軍方略。之後,李德全再次代表丈夫去看望先生時,表示,馮玉祥已將先生所贈寶書轉發部隊官兵,成了馮部官兵的必讀書必修課;李德全說,煥章認為,先生的治國治軍方略,是目前解決中國問題的唯一正確方法、途徑。
病中的孫中山十分著急。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也知道自己的病情。為了國是這次北上到京,他很可能就回不去了。為了打破僵局,儘快召開國是會議,幾經考慮,他作了有限度的退讓。1925年1月17日,臥病在床的他,指示汪精衛給段祺瑞發去「筱電」。表示,為國家前途計,他不再堅持原有主張,如能接納「現代實業團體、商會、教育會、大學、各省學生聯合會、工商農會代表等參加」,他同意段的主張,即刻召開:「善後會議」……然而,即使孫中山退讓如此,他發去的「筱電」,仍然為張作霖、段褀瑞拒絕。
1月29日,重病中的孫中山先生,得知段褀瑞拒絕他的「筱電」後,病情突然加劇加重,體溫忽高忽低,完全不能控制。隨伺在側的孫夫人見狀萬分焦慮,而又無能為力。先生的面色由黃轉黑,已經完全不能進食,醫生建議作手術,要孫夫人簽字。
雪白的病房裡,孫夫人宋慶齡面色蒼白神情憔悴。她知道,簽字意味著丈夫病入膏肓;意味著自己要擔天大的風險。不簽吧,病入膏肓的丈夫,就完全沒有好起來的機會。她知道,這會兒她簽「宋慶齡」三字,筆筆千鈞。她很痛苦很矛盾很不舍。她輕輕地伏在完全昏迷了過去的丈夫身上,淚水不斷地順著她白玉般的臉龐往下流。結婚十年,他們患難與共,感情篤深日增。妻子嚶嚶的哭聲讓昏迷中的孫中山醒了過來。
「怎麼回事?」先生猛然睜開眼睛,看著在場的夫人、汪精衛和主管醫生問,聲音低微虛弱至極。宋慶齡掉過頭去,不忍回答,一直隨伺在測的汪精衛指了指放在案上的手術單,輕聲說:「醫院根據總理病況,需要為總理做手術,要打開腹腔,是大手術,醫院請夫人簽字。」病邊的主管醫生亦如是說。
孫中山學醫出身,本身就是一個醫術水平相當不錯,有從醫經歷的醫生。他明白,醫院是確定他患了不治之症,這個手術是必須的。他意志堅強。他要靠成功的手術、必要的藥物和自己堅強的意志創造生命的奇蹟。他要夫人相信這個醫院、相信醫生、相信他可以創造生命的奇蹟,他要夫人放心為他簽字。他從雪白的被單里伸出很瘦的手,緊緊握住愛妻的手說:「堅強些!」說時竭力笑笑,他的聲音極度虛弱但堅定,一雙仍然顯得睿智的眼睛凹在眼窩裡。看著愁容滿面,雨打梨花似的愛妻,先生久久地深情地看著夫人。這時浮現在先生眼前的,定然是十年前,他們在日本東京結婚時,上野公園裡如煙似霞的櫻花;是再早之前,他們徘徊在巴黎艾菲爾鐵塔下、塞納河畔時,她笑靨如花的樣子;是過後在廣州,陳炯明突然叛變,叛軍突襲大帥府時,節骨眼上,她把生的機會留給他,把死的可能留給自己,果斷地命令衛士護衛先生從後門先行撤退,柔弱美麗的她指揮若定……
在先生鼓勵安慰下,宋慶齡終於咬了咬牙,提起筆,簽了名。
當天下午六時,先生做了手術,手術做得很成功。主刀醫生打開先生的腹部,發現先生的整個肝已變形,變得堅硬如鐵。可是一直忙於國是的先生,已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先生積勞成疾,又耽誤了治療期,肝癌已到晚期,回天無力。在先生患肝癌的長時間裡,還在為國是奔走、忙碌。可以想見,期間,先生是忍受住何等樣巨大的痛苦在堅持。什麼叫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什麼叫長使英雄淚滿襟?先生就是。感佩至極的醫生們,限於當時的醫療條件、醫療水平,只能從先生的肝臟上取下一點病變組織作為化驗,其它沒有什麼根治的辦法。然後,他們流著淚,精心地將先生的腹腔縫合起來,對先生儘可能採用服藥保守療法。
先生病入沉疴,已不能進食,靠給靜脈打點滴,輸送葡萄糖等相關藥物維持生命。先生自知來日不多,仍然心繫國是。按先生指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向全國人民發表宣言,揭露段褀瑞、張作霖堅持召開的「善後會議」的虛偽、反動性,要求全黨全國人民低制段、張的「善後會議」,同時宣傳本黨主張的合理性,必要性……在全國人民的高壓下,段、張終於收起他們見不得人的東西,接受了孫中山主張。1925年3月1日,全國人民期望的全國國民代表大會在北京開幕。然而,這個時候,孫中山先生的病情迅速惡化,一瀉千里。
孫中山在京病危期間,1月26日,對前來看望的國共要人,除身邊的夫人宋慶齡、汪精衛外,有於右仁、李大釗、李石曾、吳稚輝、邵元沖、陳友仁等。先生對他們說:「余不絕望,尚欲用至大至剛之氣,以戰勝此病。」精神稍好時,他安慰在旁照看的夫人:「余誠病醫者,亦誠無知余此病何!但余所恃以支持此身者,鳳昔即不完全恃醫,而恃余身之勇氣!余今信余之勇氣必終戰勝此病,決無危險。」他一方面配合醫生進行鐳射化療,一邊開始做事後安排。考慮到北京是人文薈萃之地,全國政治中樞,關係格外重要。他將在廣州的國民黨中央執委會內的政治委員悉數遷到北京。並就黨內多項要務及國共合作事宜多有指示。生命垂危中的他,還時時關注南方戰事。當他從蔣介石的電報中得知,以黃埔軍校及教導團為主力的東征,攻占了陳炯明的老巢汕頭和潮安,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讓廣東軍閥陳炯明丟盔棄甲,狼狽逃竄香港,再也無力對廣州革命根據地形成威脅時,很是欣慰,囑汪精衛代他擬電發去,以示慰問。
全國人民關注著先生的病情。各地每天的報紙上,都在報導他的病情,無數的人紛紛給北京協和醫院寫信,發電報探問先生病情,更多的則是給醫院寄贈祖傳秘方等等。
重病中的先生,二月初創口癒合後,即接受鐳射治療,這也是醫院唯一可用的辦法了,每天一次,每次約20分鐘,如此到2月14日,鐳療達到45小時,除疼痛稍減外,沒有什麼醫療實效。13日,醫院不得不將實話告訴孫夫人宋慶齡,先生的生命最多只能延續七天。孫夫人宋慶齡在悲痛之餘,建議醫生用中醫療法試試。也只得如此了。醫院在徵得先生同意後,2月18日,醫院將先生送回他在北京鐵獅子胡同的家,延請北京中醫名家陸仲安、唐堯欽上門為先生把脈下藥。他們竭盡努力,使出所有本領,還是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儘可能排水消腫,以期延長生命。最終藥石無效,先生病勢日漸深沉。
先生的病情震驚國民黨中央。要員們紛紛進京,環立床頭,在探視先生的同時,一致主張:「趁先生意志尚清醒之時,請先生立一遺囑」,並囑主管醫生:「若覺先生瀕危,須即速從實相告,以請先生抓緊進行。」
2月24日,先生已進入彌留狀態,為了儘可能不打擾先生,國民黨北京臨時中央政治委員會推舉汪精衛和先生的兒子及至親孫科、宋子文、孔祥熙入室看望。汪精衛在先生的病榻旁安慰先生:「總理的病一定能治好,不過總要較長一段時間的修養。在此長期中,一切黨務還要照舊進行。先生有何教訓,全黨黨員即遵行。請先生留下一些話語,俾黨人知怎樣去奮鬥。」先生點點頭,略為沉思,對病榻旁的汪精衛等人說:「我言遺囑好是好,不過於你們有危險。」
眾人不解,問總理何出此言?總理說:「我去後,政治敵人定要設法軟化你們。你們如果不受軟化,還要繼續革命,他們一定要殺害你們。」汪精衛等人當即向先生發誓:「我等追隨先生奮鬥數十年,從未巧避危險,此後危險何畏?我等從未被人軟化過,此後何人能軟化我等?吾等亦深知大部分同志,皆能遵從先生之言,不計危險生死也!先生教誨我等甚至,當能信及。」先生聽後閉目點頭,露出欣慰之情。
略停,孫中山先生要汪精衛筆錄他的政治遺囑――這就是後來有名的、傳諸後世的孫中山先生的《國事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於最短時間促其實現,是至所囑。」汪精衛很精練地記錄歸納後,將先生遺囑讀了一遍。先生聽後很感滿意,「面呈笑容,精神振奮。」先生又讓汪清衛記錄他的家屬遺囑。
因不忍卒看卒聽的孫夫人宋慶齡,跑到室外大放悲聲,稍後強壓,飲泣。性格向來堅強的先生,這時淚如雨下,在旁的汪精衛錄了先生一份極簡單的《家事遺囑》:「余因盡瘁國事,不治家產,其所遺之書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慶齡,以為紀念。余之兒女已長成,能自立,望各自愛已繼余志。此囑。」授畢,聽汪精衛念了一遍,因不忍夫人傷心,先生說:「改日再簽名吧,此時我還不死。」
從3月5日起,先生腹漲加劇而醫生無能力,至10日,先生完全陷入昏迷狀態。11月,先生瞳孔開始散光,守在病榻旁的何香凝建議孫夫人宋慶齡請先生在遺囑上簽名。夫人強忍悲痛,向先生表示了這個意思,先生點頭同意。當日午時12時許,汪精衛向先生呈上一公一私兩份遺囑。先生強忍劇痛,要夫人扶他起來坐好,從兒子孫科手中接過鋼筆,手不停地抖索,他咬著牙,用最後一絲力氣,在兩份遺囑上籤上「孫文,3月11日補簽。」然後擲筆,在夫人扶持下睡下,虛汗長淌。稍息,在側的陳友仁呈上先生口述,他筆錄的《致蘇俄遺書》。在這份遺書中,先生再次表達了他「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一本初衷,最後,先生用詩一樣的語言說:「親愛的同志,當此與你們訣別之際,我願表示我熱烈的希望,希望不久即將破曉,斯時蘇聯以良友及盟國而歡迎強盛獨立之中國,兩國在爭世界被壓迫民族自由之大戰中攜手並進以取得勝利。
謹以兄弟之誼祝你們平安!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
他在夫人持持下,先生坐起,在這份遺囑上簽了名後,睡下,喘息一陣,深情地環顧圍繞於病榻前的諸同志,囑他們,在他去後,再將他的三份遺囑公布。
當天下午,先生迴光返照,精神清醒。他復以黨事、國事等訓誡環侍榻前的汪精衛等,再三囑咐他們,囑望全黨同志努力實行三民主義。務期「達到三民(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五權(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考試權、監察權相互獨立,相互制約。中央政府實行五院制: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試院,監察院)之目的。如此,則本人死亦瞑目!」延至3月12日下午,生命即將完全消逝的中山先生,環顧病榻旁的夫人宋慶齡及至親、同志;並對愛妻「短語慰勉」,最後用微弱的聲音,不斷重複呼喊「和平、奮鬥、救中國!」
當天晚上九時三十分,巨星殞落――一代偉人孫中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享年5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