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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0:29
作者: 殷海波
當代藝術中心是一幢銀灰色頗具現代感的建築,遠遠地,我就看見了由二樓的平台懸掛下來的幾幅巨型海報,在藝術中心正面一字排開。醒目的色彩、迥異的風格,走近了就看清楚了上面的圖案和文字,「思之殤——五位年輕藝術家的聯合插畫展」,然後是畫家各自的名字。時值正午,藝術中心裡非常的安靜,幾乎沒有什麼人,我沿著指示走進了展廳。對於參觀美術館我多少有點兒羞愧,主要是對于欣賞繪畫和雕塑這些藝術缺乏相關的知識,我既不了解那些國畫的流派和風格,也不懂得油畫的作者年代和背景,當然更不知道後現代以及超現實如何界定,我能夠憑藉的僅僅是自己感性上的觸動和作品對我內心的吸引,所以大多數時候我也只能夠感受一下畫的意蘊和美感,更多的情況往往是雲裡霧裡,懵懵懂懂,更別說看出來個高低有別了。
就像遇到小滿之前,我對插畫的理解就等同於插圖,像是以前的連環畫,時下流行的兒童繪本,前幾年備受喜愛的治癒風格吉米漫畫,還有就是日本動漫了。小滿的插畫和這些有著很大的不同,她的畫絕不是一種簡單的敘事而應該說是一幅思想,就像那個《雪域》的系列,她的筆觸奇幻而神秘,絕非單純地敘事,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畫作裡面分散著的思想碎片,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插畫是非常自由的,不受任何一種繪畫形式的束縛,但又可以靈活地運用任何一種繪畫和設計的技巧和元素,它是一種思維,一種自由超越的思維!」。我在畫室看到小滿的一些畫作,給我的感覺大體是她用一種非寫實的手法和風格表現自己頭腦裡面的奇思怪想。
我面前的這幅畫整體色調是土黃色的,好似大地原初的色彩,又像是人體皮膚的顏色,地面上有幾個巨大的深淵,紅褐色的岩壁筆直地垂直向下,深淵的形狀看起來又分明像是人體的心臟、肺和肝臟,每一個深淵之上都有一根細細的鋼絲,有人手持平衡杆小心翼翼地在鋼絲上行走,走鋼絲的人性別、年齡、膚色和頭髮的顏色各有不同,他們的動作和神情也各不相同。我邊走邊看。那幅鮮紅的背景正中是一支翩翩墜落的潔白羽毛,一隻貓和一個西裝禮帽擎著紅雨傘的人正沿著羽毛的中軸線往前走,踩著羽毛飄落的節奏。那組色彩之作吸引了我,流動著的色彩迷幻瑰麗,在飛鳥振翅而飛之中,從黑洞洞的人腦中流淌而出,在朝陽浸染的海面上映襯著黑黝黝的洞穴和人的剪影。我覺得這些畫都很有意思,雖然一時琢磨不透。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小滿說,「這不是我說的,是盧梭說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越獄了嗎,我快樂地奔跑了很久,自以為自由了,直到發現身處另一個枷鎖之中,我們總是被太多的東西困住。」
「比如說?」
「比如說社會認同。當我沉浸於創作的時候,我是陶然忘我的,但是沉浸其中的時間畢竟有限,更多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與這個社會脫節了。我在生活中享受著商業和物質的繁榮,使用著網絡和各種先進的科技產品,但就我個人的創造而言,我好似並沒有參與到這個社會的宏偉進程之中去,這甚至是一種讓人近似於羞恥的感覺。」她去沖咖啡,端來遞給我一杯,「人類個體看似各懷己心,但從整體上共同趨近於一個共同的目的,每一個時代都在這種看似雜亂無序當中實現著這個時代的共同目標,十八世紀是啟蒙思想,十九世紀是大發現,二十世紀是工業革命,二十一世紀就是網絡、機器人與基因發展,從這個角度講我是一個沒有和時代同台大話繁榮的人,也就是沒有價值的,用流行的詞兒就是沒有存在感的。」
「人類說到底最強大的是社會化屬性,」她說的我最近也在思考,就是那個是否有勇氣追尋內心真正渴望的問題,「如今的社會更是充滿了活力,到處都是蒸蒸日上的機會,但也遍布了它的秩序和規則,每個置身其中的人都需要遵守它的規則,進入預設好的空間,跟隨它一起高速運轉。我們更加地像是一台巨大的機器當中的零件,一旦脫落了就會有新的零件補充上去,毫不遲疑的。個體必須按照機器的要求思考,追求個性獨立的零件對於機器而言就像不合格的配件,只會降低整體的效能。」
「沒錯!」她在我旁邊的高腳椅上坐下,把咖啡放在面前的長條桌上,「剛畢業那陣兒,我在GG公司里幹了幾年,我現在的partner文森就是我那時的同事。怎麼說呢,在公司做事肯定是與時代同步的,無論處於這部龐大機器的什麼位置之上。我們給網上商城做宣傳和包裝,給同質嚴重的產品挖掘賣點,為獲取消費者的時間和金錢想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吸引眼球的活動,提升網絡關注,吸引流量。然後一天天的,我發現那些可能是社會所需要的,但一定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於是到上帝面前禱告,我傾訴我的苦惱,請他為我指明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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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回應你了嗎?」
「嗯!」她點點頭,「我覺得是,當然不是一天兩天,是禱告了很久之後,那個聲音就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我點了點頭,從心理學意義上解釋,禱告的時候,你實際上是在做一個與自我的對話和交流,你的痛苦是什麼,你的焦慮是什麼,你的渴望是什麼,久而久之你會更加清楚明白是什麼在困擾著你,什麼才是你真正的目標,相應的行動也就慢慢地在你內心清晰地顯現了。
「說來也巧,」她繼續說下去,「正月那時候正準備租下現在的咖啡館,我們倆就一拍即合,咖啡館以她為主,我在需要的時候去幫忙,其餘的時間可以搞搞創作。在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好日子……最重要的支點。」
「但一開始的時候我卻不能集中精力去創作,就是剛才所說的那樣一種羞恥感總是來襲擊我,前同事不斷地在朋友圈秀出同客戶們的合作項目,充滿自豪的既像取得了驕人的戰績又像是彰顯著自己的價值。那個時候就覺得信念又受到動搖,並且開始懷疑自己,這個社會處處提倡女性經濟獨立和獲取社會成功,我這麼做竟好似背道而馳,主動放棄獲取生存獨立。」
「不過你的畫其實也投射著對於時代的思考,融合著時代的元素,只是你更像是置身其外的觀察者和思考者。」
「我要是想說得好聽一點可以是,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特立獨行的靈魂。」她笑了,「但你需要不斷地堅定自己的信念,其實這一點真的不容易,我的天賦我的努力好像與這個時代脫節了。我有的時候想,每個人的腦子裡都像裝了一套APP程序,中國古代的科舉考試基本都是文科的內容,所以那時候人頭腦中的APP就是文科的程式,現如今就要換成數據分析、數理統計、商業運作的,升級了這些程序的人就很容易在科技時代這個大的系統之中連接啟動並且高效運轉,從而取得在社會上的成功和認可,而我腦子裡卻還保留著適合在上一個世紀運轉的APP程序,我是沒有被升級或者沒有選擇升級的那一類人,我想是少數人,我們的腦子和系統於是和現代社會這個高速運轉的體系難以接軌了。
但是我心裡的那個聲音一直很強烈,而且越來越強烈,我必須選擇跟隨它。所以,我一邊越獄,一邊尚且擺脫不掉枷鎖,好在這樣的拉拉扯扯好歹也讓我更加接近了內心裡的自己。」
「會感到孤獨嗎?」
「會……」她輕輕地點頭,「我的那班同學不是在GG公司就是以獨立設計師的方式做商業和GG設計,後來終於遇到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不過交流也不是特別多,你越是想要表達你自己,你和別人也就越是不同,孤獨是一種必然的狀態,這和商業行為截然相反,所以說到底是一種非社會化的工作。」
「用你的創作喚醒更多人的精神世界,除了社會性的一面,我們本該具有精神世界的生機勃勃,這樣才不至與機器無異啊!」
她的臉上露出了動人的微笑,讓我不禁想起了天邊的晨光與彩霞,「生命的終極意義是美,那是讓生命綻放光彩的力量,我想做的就是喚醒它,這正是我心裡的那個聲音。尼采說,從生存獲得更大成果和最大享受的秘密是——生活在險境中!在維蘇威火山旁建築城市,把船隻駛向未知的海洋!我就帶著這樣的酒神精神支配我自己,用這樣的力量去創作,我想讓自己變得更堅強更有意志力,我想用我的方式喚起更多人內心的熱情!」
「我覺得你也應該被稱為超人了!」
我正在展廳里四處轉悠的時候,小滿出現在我的身後。
「謝謝你來參觀我們的展覽!」她的笑容燦爛如花,那種微笑真美,像是生命本身在綻放。「哦,恭喜你,終於辦畫展了!」
「是聯合畫展,而且他們其中的好幾位已經具有相當的知名度了。」
「這麼說你也就相差不遠了嘛!」
她開心地笑,「我倒是也這麼希望呢,奔跑吧,向著標杆直跑!」她這話聽起來更像是對著自己說的。
我們倆面對面站著,我一時間忘記了要說什麼。
「哦,對了,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
「是,去了麗江,還有梅里雪山。哦,對了。」我這才想起從口袋裡摸出了那串藏天珠遞給她。
「哦,天珠,謝謝!」她接過去戴在手腕上,抬起手來轉動著看了一會兒,「那裡好嗎?」
「好!」我回答,「在世界的高處,海拔3000米之上的高原,生活著藏民和他們的神。」
「平原上的生活是複雜的。」她笑著說。
「嗯,我們必須做自己的神。」
她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像是在思索著我說的話。
我終於還是清醒過來,我有一些話必須告訴她,可是我的嘴巴有點兒發乾,我的大腦也有點兒蒙蒙的,幾乎要變成一片空白。
我就以這個怪怪的樣子看了她很久,她用目光琢磨著我,又露出了微笑,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錯,我想可能是因為畫展,或者因為見到我。在我終於準備好說出些什麼的時候,她搶先說,「我完成了那個《雪域》的系列,我把它們也放在這裡參展了,走,我帶你去看看!」說完,她微笑著轉身。
我遲疑了一下,跟著她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