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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花房姑娘 1

2024-10-03 22:16:49 作者: 殷海波

  燕紫靠在我懷裡,我用手臂摟緊她,我倆的身體都還在微微地顫抖。幾乎無一例外的,我們每次都是連續三次,藍調和弦樂四重奏的順序有時會顛倒,最後一次的重金屬也大多改成了Raggae。我的境界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兩個人總是high到飛起來的狀態,然後徹底地精疲力竭,身體完完全全被放空。我想到上大學那陣兒宿舍男生關燈後的臥談,「耗子」總是繪聲繪色地描述他高中時候約會過的女生,其實就他那點隔靴搔癢的經曆本來不值一提,也就是能勾起大一新生那一份蠢蠢欲動罷了。那時候我們都沒經歷過什麼世事,要是他們知道我現在碰上了燕紫這樣的風流佳人,那還不都得哈喇子流得滿地都是。這就叫作傻人自有傻福,這是我媽說過的。當然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就算以後成了家也不會對妻子提起,這樣的經歷就像是《聊齋志異》里令男人神魂顛倒的艷遇,得著了就一個人偷摸兒樂去,可千萬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其實那些賣弄顯擺的人呢,往往只是在滿足不曾實現過的虛榮心,真正有料的傢伙反倒個個都很低調。燕紫轉了個身,平躺在我的臂彎里,用手撥開粘在臉龐上的幾縷頭髮,她的臉上還是濡濕的,微微地閃著亮光。她偏過頭看我的臉,微微努了下嘴唇,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我只是……」她說著拿手指頭在我的胸口上畫圈,由小到大的,好像是一個水波擴展開去。她經常這樣,話說到一半就不講了,我一般等不到下文也就不再費腦筋了。不過我看到過一些不連續的畫面。一個男人的面龐,他的表情虔誠而寧靜……一個孤獨的女人,坐在清冷的月光下……

  「起來了!」她坐了起來,「美餐一頓,然後我要改報告了!」

  燕紫以「溫莎飼養員」的名義拎包入駐了我的公寓。她特別喜歡把物品陳列整齊,所以我的房間現在異常的乾淨整潔。她說去宜家,我於是開著她那輛粉紅色的Mini Cooper,我們採購了兩隻印著英文字母的靠墊和一條藍灰條紋的珊瑚絨毯子,她還選了兩隻鍋和一套造型簡潔的餐具,「我喜歡我燒的菜盛在漂亮的容器里!」她總是給我的冰箱添進適量的啤酒、牛奶和果汁,備好小吃零食,笑眯眯地看著我把飯菜吃光。我那時候就自覺真的變成了她養的「溫莎」,在溫暖的陽光下蜷曲在窗台上打著盹兒。我還是包下了洗碗的活,因為實在不好總是讓她一個人忙活。收拾完了我打開音響,問她喜歡聽什麼音樂,她說對音樂說不上喜好,依我,所以就變成了依舊聽我喜歡的。我在沙發上看書的時候她就打開電腦在餐桌上加班。

  「我的工作是想做就有的,做也做不完的。」她說我的「秘密管道說」幫了她很多的忙,讓她少了不少的煩惱,其實我倆相互之間幾乎不交流工作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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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發現你現在的狀態還是不錯的,雖然平常也加班但至少不用占周末的時間。」

  我聳了聳肩。

  「不過如果比起網際網路公司,我們這都不算什麼了!」她又說。

  「這是AI取代人類重複性工作之前勞動者們最黑暗的時代,人們目光呆滯,透過厚厚的鏡片盯著閃爍的屏幕,蒼白的臉色,臃腫的腹部,肩膀沒了應有的堅韌線條,大腿失去了應有的健美和力量……人們應該有工作,但工作卻摧毀了他們。」我想了想,又說,「網際網路已經把人類的思維串聯成了它的超級大腦,人們成了網絡的觸角和信息採集的神經元。網絡捧出了誘人的糖果——消費的便利通達、信息的豐富精彩、數據的全知全能。我們含著糖果,成了心甘情願被網絡操控的靈魂。」

  燕紫抬起頭看著我,「你的這番話挺有意思的。」

  「D.H.勞倫斯,他有一段描寫煤和鐵把人的肉體和靈魂雕琢成了它們的眉目,人們成為分解礦物的靈魂的文字,我讀的時候印象非常深刻,網絡的力量遠遠甚於煤和鐵,所以我就在他的文字之上做了改編。」

  「有意思,我好像真的看到了網絡這樣一個超級大腦!」她說完這句就又低頭忙了起來。門鈴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爸!媽!你們怎麼來了?」打開門的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了一個預感——有什麼我不曾預想的事情要發生了。

  「來看你啊,給你個驚喜!呦,這姑娘是?」

  「哦,燕紫!」

  燕紫這時迎了過來,我忙給他們彼此介紹,她這時就是職場上那個幹練成熟的燕紫。

  我爸我媽這一下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的皺紋全都熨平了一樣。他們心裡一定在想,天天盼著催著,終於讓他們給盼來了。我想說「你們不要誤會」,可是我和燕紫是戀人無疑,我也不能說「爸媽,我們只是談戀愛,沒說要結婚的」。所以,我只能什麼都不說。

  燕紫駕輕就熟地給我爸媽泡茶、做飯,我媽立馬跟進了廚房,一看之下滿意得臉上瞬間樂開了花。吃飯的時候就是各種的嘮家常,年齡啦,老家啦,在哪個公司上班啦,總之各種戶口調查,一路問下來兩個人一直由內往外地保持著笑容,看得出來樣樣都令他們滿意,其中有一些是我和燕紫都未曾提及的話題,比如燕紫是跟著媽媽長大的,後來媽媽和一位醫生在一起了,燕紫的公寓是那位醫生她叫程叔叔的給她買下的。燕紫不時地和我對視一眼,笑一笑,我也笑笑,燕紫的舉止分寸是令我滿意的,所以這一切並沒有讓我特別的不自在。爸媽這麼多年與我的核心話題就是結婚,但我從來都不做回應,這一次我的良好態度讓他們似乎覺察到了希望。我和燕紫?我心裡合計著,不大可能吧,她,她?她!是啊,她有什麼不好嗎?我在心裡問。她有一連串的未解之謎,她總是小心地包裹著什麼,她的性愛技巧太過豐富!天,原來這也是不好?也不是啦!

  我還沒來得及在腦子裡對自己的疑問展開思考,燕紫的電話響了,她轉到窗台邊背對著我們接電話,「哎,媽,什麼?你和程叔叔今天晚上到?」她轉過身來眼睛望著我,眼睛撲閃撲閃的。

  「哎呀,那,那敢情好了,我們可以見個面了!」我爸的語氣有點兒激動,我坐在那裡一動沒動,只是意識到今天到目前為止,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拉到了弓弦上,就要不受控制「嗖」的一聲飛出去了。

  「那我晚上去車站接你們!」燕紫掛了電話,像氣鼓魚一樣鼓著嘴巴吐了口氣。我衝著我爸媽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說話。可是憑我爸善於把握機會的作風,他是絕不會沉默的。

  「燕紫啊,你看這麼巧,要不這樣好不好,明天呢,叔叔做東,請你媽媽和程叔叔一起吃個飯?」

  我沒有說話,燕紫抬起眼睛看著我,又對我爸說:「叔叔,我和憶水晚上先把我媽他們接回去,和他們商量一下您看好嗎?」

  「好啊,好啊,這樣好!」我爸忙不迭地說,「那憶水,你就快去和燕紫一塊兒接站去吧!」

  「為什麼要我去接站,你媽會嚇到吧?」我一邊開車一邊問燕紫。

  「你又沒有長成個怪物,怎麼會嚇到她?」

  「你可是我帶去接她的唯一一個!」燕紫停頓了一下後又輕聲地補了一句,她說這話的時候臉紅了一下,之後就抿著嘴唇望向窗外。

  我沒有接話,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那個感覺又闖進我的意識,有什麼東西被拉到了弓弦上,就要不受控制「嗖」的一聲飛出去了,而我竟然還沒來得及在腦子裡面把這一切整理清楚。

  「媽媽,這是蕭憶水!」

  我曾在燕紫臥室的床頭柜上看到過她和母親的合影,母女倆長得很像,兩個人都是白潤的臉,豐滿的身材,照片中的媽媽穿了一件碎花的旗袍,頭髮挽成髮髻,帶了幾分成熟的優雅。她的樣子和照片上相差無幾,沒穿旗袍,穿了一條素色的裙子,她笑容可掬地和我握手、寒暄,舉手投足甚為得體。燕紫又把我介紹給程叔叔,這是一個儒雅斯文的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言語間對燕紫母女體貼而不失風度。燕紫的媽媽沒有像我父母那樣的戶口盤查,我想今天晚上母女倆會就我這樣一個人有充分的交流,她們又會說些什麼呢。到今天為止,我從來沒有問過燕紫在她眼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她也沒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我倆說好的可以充分地自由。

  「真的能那麼自由地來去?」

  「當然!」

  我把車留給燕紫,自己坐地鐵回家,周末的晚上地鐵上人不多,車廂里空蕩蕩的。我開始在腦子裡回放畢業後的這些年頭,轉眼也快十年了,一開始的幾年我不想結婚這事兒,我爸媽也只是偶爾問問有沒有碰到合適的女孩兒,後來他們就變得焦慮了,幾乎每電必問,搞得我都不願意接他們的電話了,或者乾脆放著免提干我自己的事兒。再後來我逐漸堅定了自己的婚姻理想,雖然至今沒有找到但是那個目標讓我覺得有一種希望,人有希望就會快樂,總覺得只要繼續向前走就好了,也總覺得一定會遇到那個對的人。燕紫是那個對的人嗎?我沒有聽到那個聲音說——對了,就是她!她似乎並不是站在我身旁的那棵樹。「可笑!可笑的婚姻理想!」不知道哪裡發出一聲譏笑。我現在三十三歲了,正好是我晚婚晚育的父親有了我的年齡。燕紫,她的美食一流,她的風情一流,她的各樣條件都和我般配,甚至比我更優越,至於她的那些猜謎,天底下的女人大多喜歡讓人猜她們的心思吧,解開那些謎底可能根本就不難,如果我想要解開的話,我爸媽不是沒花多一會兒工夫就摸了底了嗎?更何況是我倆自願在一起的,兩人相處得甚為融洽。我一時竟想不出什麼不合適的理由了。如果日後我們兩人結了婚有了小孩,燕紫想必也會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我的腦海中浮現出燕紫帶著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女兒一起做陶土拼貼的場景,我在那個畫面里作為父親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她倆,那是一家三口的和美畫面。只是……我追問自己——只是什麼呢?

  對,是我想要的力量和改變吧?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又是什麼樣的改變呢?真的需要那種說不出是什麼的力量,說不清是什麼的改變嗎?那種力量和改變每個人都需要嗎,每個人又都會獲得嗎?我究竟又在什麼人身上看到過呢?我和燕紫,組建一個家庭,生下可愛的孩子,把生活過得富足,把孩子撫養長大,然後我們倆漸漸老去,就像我的爸爸媽媽一樣,就像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這難道不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嗎?對,這又是群體定義,可我原本就是極為普通的人,本就應該追求群體定義,追求金錢和地位上的成功,遑論什麼內心的力量?也許我實際上缺少的是競爭中的力量,如果能在金錢和地位上取得成功,可能也就根本不會費心費力地去尋求什麼內心的力量了吧,就像人們整體上認為只有境遇悲慘的人才會去尋求宗教的慰藉,關注靈魂的人也是在社會競爭中處於劣勢的人吧?是否我應該停止不切實際的婚姻目標,果斷地和燕紫確定關係,然後準備跳槽,讓自己再上一個台階,這也算給所有關心我的人一個滿意的成果了。畢竟,我是被愛著,被關心著的。我的父母自不用說,燕紫,她帶著春天一樣的微笑走近我,養育出兩個人的花房,那裡有明亮的陽光,有沁人的花香,有動人的花房姑娘,雖然我們都曾經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但兩人在一起才有溫暖才有歡笑。我的眼前浮現起燕紫檸檬蛋糕一樣的新鮮,餵飽貓咪一樣的滿足,兔女郎一樣的嬌俏,她就是我的花房姑娘。花房孕育著我們這樣兩個彼此靠近的人小小的但確幸的愛,又是一個讓我倆在這逐世洪流中相依為伴的所在,現在,即使天地間漆黑一片暴雨如注,我倆依然有那個花房晶瑩閃亮溫存相擁。我又有什麼現實的理由去打碎這樣的花房呢?人終究是要承擔起自己的角色和責任,否則就是可恥的!

  回到公寓的時候,爸媽像我當年考上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一樣的興奮,不停地問我關於燕紫和燕紫媽媽的一切。「這姑娘真的挺合適的!」他們的目光很是殷切,臉上泛著喜悅的光彩。

  我突然湧上來對自己極大的失望,我終歸沒有辦法達成自己的心愿,儘管這一次我的手上曾經握了那麼確定的自由。這種感覺就像是非要離家遠行的遊子,漂泊了很多年還是一事無成,最終回到家裡不聲不響地接過早年裡抗拒和瞧不上眼的父親的手藝,我註定是一個失敗者。

  我的心情變得很低落,剛才在地鐵里的時候以為自己已經想通了,但現在,挫敗感啪啪地扇著我的耳光,我不想和他們多聊,應了幾句就去洗澡了。我把水放得很大,讓水花迸濺在我的頭上、肩膀上、身體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詩句——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看來這些詩意的東西還是沒有斬草除根,我需要把它們統統拔掉,還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吧!和燕紫在一起的時候我像一隻在花房透明玻璃邊曬著太陽的貓,如此難以企及的幸福,如此的確幸足以令人心中溫暖,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從明天起,只做一個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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