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只有貓知道 1
2024-10-03 22:16:19
作者: 殷海波
我搞不清「孤獨」到底是一個貶義詞還是一個褒義詞,如果你說你從未感覺到過孤獨,我想與其說你是幸福的,倒不如說你是不幸的。當我徒步行走在海岸線上的時候,那種走在大地盡頭的孤獨感強烈地撞擊著我的胸膛,抑或說我在那時反倒分外地感受到我那顆渺小卻強壯的心音執著而充滿力量的跳動聲。
海岸線徒步要關注風的動向,四級風以上不宜成行,雨霧天氣更要避免,駝包要換成防水的和輕量級的,還要帶鉤鎖用於攀岩,因為可能要泅渡海溝。天氣不能太冷,我選擇初秋的時候,這時候海水還溫暖但是陽光已經不再焦灼,路線的難度上也要由淺入深,甚至需要專門參加一些攀岩訓練,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把線路研究清楚,哪裡的海溝可以渡哪裡的不行。
黑岩角之行我已準備了好久。從鹿角山藤蔓交錯的小路鑽出來,眼前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了。我從背包里掏出帽子和棉線手套戴好,目光落在腳下的石頭上,那都是些不規則的岩石,我要選擇好每一步落腳的位置,大的岩石反倒容易好走些,我甚至可以在巨大的岩石上跳躍和奔跑過去,前提當然是做好預判,太陡的地方不要冒險,手腳並用是靠得住的辦法。我很快在岩石上爬行起來,身體貼在岩壁上移動,穿過一道道岩石間的窄縫,扶著兩側的石頭上下攀爬。
又過了一段相對容易可以直立行走的岩灘,就到了行程中第一個略帶驚險的地方了。一面平整的岩石山體面海而立,幾近垂直,半山腰距海面五六十米的地方像是被鑿出了一條窄窄的裂縫,剛好容得下一個人身體緊貼岩壁一步步騰挪過去。我先攀著石頭登上半山腰,把背包從背上摘下來掛到胸前,摘下帽子手套塞進背包,拉好拉鏈,轉過身,用後背緊貼岩壁,雙臂伸直雙手剛好可以扶穩石壁,我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身體,目光直視蔚藍的大海。這真是個絕佳的望海的視角,「哇呼——!」我不禁拉長了聲音大聲呼喝。接下來我安靜地從這個視角感受天地,很奇妙,有海風吹在我的臉上,吹動我的頭髮,在我的耳畔作響,我好像失去了自己,變成了浩瀚天地間的一塊岩石,一棵樹。
我越過窄壁,還在回味剛剛海天一色的壯觀,一個裹著花裙的村民迎面走來,她面色黝黑,看上去五十歲模樣,盤著髮髻,腳上蹬了一雙人字拖鞋,她從我身邊走過,踏上窄壁,像走在普通人行道上一般快步通過岩壁,沒有側身,也沒有停留。我定定地望著她的背影,瞬間懷疑自己剛才的所有感受都不過是一種錯覺。
第一個海溝到了,這段路途當中我需要泅渡三個海溝,我檢查了一下背包的防水保護,就躍到水裡,划動雙臂遊了過去,爬上岩灘之後稍微擰了擰身上的水,就又開始在岩石上攀爬,好在時間已是正午,陽光照在身上所以不覺得冷,走了一陣,岩石間有瀑布飄灑著落下來。游過第三個海溝之後,我爬上岩灘,脫下濕衣服用毛巾擦乾了身體,換上一套乾的衣褲,這是個難度級別較高的海岸徒步線路,因此很少人來,對我來說倒也方便。我坐在岩石上,拿出食物和水,我需要休息一下,補充些能量。我又想起剛才那個村民,不禁啞然失笑,她如果看到像我這般煞有介事一定會頗為奇怪吧。休整過後,就是攀岩了,我從背包里取出繩索,這裡需要攀岩的地方雖多,但難度係數中等,整體而言不算太困難,只是頗為消耗體力。
終於到達了攝影師們最愛的「魔界」了,滾燙的熔岩使一層層向上攀爬的腳步在瞬間凝固,奔涌的岩漿依舊保持著澎湃的姿態,飛濺起的熔漿凝結成了劍指蒼穹的岩石,這是1.45億年—1.35億年前晚侏羅紀至早白堊紀時期,火山噴發形成的中生代地質遺蹟,如今被海水沖刷著,激盪迴旋起洶湧的浪花。我爬上那塊指向天空的巨大岩石,陽光此時剛好穿破雲層,無數的光柱直射海面,那種遺世獨立的孤獨感瞬間像巨浪衝擊岩石一樣澎湃而至,這種感覺太奇妙了,那是我的城市生活難以體會的。直到我將視線聚焦在遠處那個看起來影影綽綽的小島的時候,我才收回心神,我要找一條小船把我送到島上,那裡是我今晚的落腳之地。
有一條小船朝著我的方向開了過來,開船的是一個年輕人,「一百五十塊到墨魚排島!」他說。我付了錢就坐上了小船,年輕人沒再說什麼,我也就樂得坐在椅子上打個盹。一不小心竟然眯了一覺,直到聽到年輕人大聲叫我:「到了!」睜開眼睛,看到潔白的沙灘,墨魚排島竟然有這麼美的沙灘?我一邊帶著驚奇,一邊跨下小船,轉回身看著年輕人發動小船的馬達,在起起伏伏的透明海水中,我發現船幫上掛著一個物件,銅鏡的形狀蠕動的細蛇,「哎!等一下!」我想喊住年輕人,但他朝我擺擺手轟隆隆地離開了。
我無可奈何,只得回身觀察這個沙灘細膩的小島,發現這裡的海水澄清透明,從沙灘有路通向島中央的小山,站在沙灘上仰望小山,約莫一百來米高的樣子,植被茂盛。我脫下鞋子拎在手上,沿著沙灘慢慢走,午後的太陽散落了無數細碎的光芒,照在沙灘上一閃一閃的,這裡和攻略上看到的墨魚排島截然不同。
我遠遠地看到很多的人或站或蹲在沙灘附近的海水裡,男人、女人、大人、孩子,我加快了腳步。走近了之後我發現他們都彎著腰低著頭伸著胳膊,神情專注,雙手伸在水裡面,有些小孩子蹲在水裡。「爸爸,我又抓到一隻!」我聽到一個小孩兒一邊說著一邊舉起抓在手上的螃蟹,他捏著螃蟹的肚子,看著螃蟹的兩隻螯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對了,一定要抓對了地方,小心被螃蟹鉗了!」有個男人笑著說。「來,把螃蟹給我,看看我們已經抓到這麼多了!」一個女人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手中掙扎著的螃蟹把它放進一個網袋裡,袋子裡已經有了十多隻這樣的螃蟹,原來這些人是在捉螃蟹。我低頭看看腳下,沒看到螃蟹,估計螃蟹都集中在人群所在的地方,我邁步走過去,高興地和他們打招呼,「小朋友,你好!」我彎下腰和一個小孩兒說話,那個小孩兒卻頭都不肯抬,「你在捉螃蟹嗎?」我又耐心地問,他卻還是不肯理睬我,仿佛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也沒有聽到我的聲音一樣。好吧,他可能實在是太專注了,我於是衝著旁邊的男人打招呼,「你好!」他彎著腰眼睛只盯在水裡面,「你好!」我湊近他提高嗓門大喊了一聲。
他嚇了一跳,突然站直身體睜大眼睛瞪著我,我趕緊彎腰點頭連聲向他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在喊出那一聲的時候做好了面對這一反應的準備。可是,沒有反應,他並沒有被我的大嗓門嚇了一跳,而是繼續專注地找著螃蟹,「哎,看到你了,」他陶醉在發現之中,「看你往哪兒跑!」說著,他俯下身,胳膊突然間收緊,「哈哈,快看啊,輝兒,看爸爸抓到一隻多大的!」那個剛才不曾理睬我的孩子猛地從水裡面跳了起來,水花濺了我一身,「媽媽,媽媽,快來看啊,爸爸又抓了一隻大個兒的!」女人也踏著水走過來,伸過網袋說:「真厲害!」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打攪他們一家人的興致,但我還是插話說:「真是一隻不小的螃蟹!」我想如果那個男人並不願意被打擾很可能他會轉臉看著我,沒準兒還會瞪我一眼。可是,他們依然自顧自地說著話,沒有一個人轉過臉來,之後他們就散開,繼續找螃蟹去了。我站在水裡看著他們,心裡有點兒納悶,難道他們真的看不見我嗎?
我彎下腰低頭去看水裡的螃蟹,這裡的螃蟹還真是不少,它們大多只是趴在水底的沙石上,並不動彈,可能只有發覺有人觸碰才快速地逃跑。我伸出手去抓一隻螃蟹,看準了抓下去,卻抓空了,我以為是螃蟹跑掉了,可再定睛一看,螃蟹還趴在原地,一動都沒有動。我又抓了一次,一樣,再抓,還是一樣,換了另一隻手抓結果也一樣。我把手從水中拿出來,水沒有問題,手也沒有問題,是螃蟹,它們,它們似乎並非真實存在的,所以它們……我站起身,忽然有點明白了,我面前的這些人,就和這些螃蟹一樣,並非真實存在的。可這又怎麼能夠,他們都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微笑,每一句話,怎麼可能是不真實的?可如果他們是真實的,那麼就還有一種可能,我是不真實的,所以他們看不見我,聽不到我。這樣想著,我試著向人群走過去,大步地,節奏緩慢地,但不再閃身躲開他們。
沒錯!我的判斷沒錯!要麼是他們,要麼是我,有一方一定是非真實的。我從人們的身上走過去,就像穿過空氣和幻影,或者說我從人們身上走過去,就像幻影從人們身上走過。我加快了步子,我跑了起來,水花濺起來,濺在我的身上,也濺在人們的身上,但是沒有人看到我。我跑過了人群,慢下了腳步,我迴轉身,站住了,望著他們,望著他們投入,望著他們歡笑。我無奈地笑笑,又轉身往前走,一直走到沙灘上。我卸下背包倚著它坐了下來,也罷,那就遠遠地看著他們好了,我半躺在沙灘上,胳膊肘彎曲著倚著背包,望著蔚藍的天空和飄浮的雲朵,聽著人們在不遠處的歡聲笑語,感受著風從耳邊輕拂而過,突然想,佛說的自在是否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呢?
那群人衝過來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們嘈雜的腳步聲和吆喝聲,我坐起來轉過頭看到他們拎著棒子氣勢洶洶而來,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跳起來拎起背包,我想快步跑掉,無論他們是衝著誰來的。但我馬上意識到來了這麼多人一定不是衝著我一個的,那麼就是衝著人群而來的。我急忙跑向人群,我下意識地向他們發出危險預警,「快跑!快跑啊!」我揮動雙臂邊跑邊叫著沖入人群。可是沒有人發現我,也沒有人發現衝過來的那些人。
我突然意識到,是否他們根本看不到人群,只有我能看到?所以他們可能只是衝著我來的?「快跑啊!」我對自己說著,於是穿過人群奔跑。可是情況似乎並非如我的判斷,那些人很快衝到了海邊,只聽為首的大聲斷喝,「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偷捕我們的螃蟹,都跟我回去,抓一隻賠一百!兄弟們,給我上!」他的話音未落,人群像被驚起的鷗鵲一般四散而逃,孩子被大人一把提起扛在肩上,被抓的螃蟹頓時散落了一地,他們朝著我的方向跑過來,不顧留在沙灘上的鞋和衣物,迅速超過我,越過沙灘,向著小山狂奔。
我這時就慢下了腳步,心下狐疑,既然那些人是衝著他們來的,我大可不必隨他們一道逃跑了,那些人應該也是看不到我的。這樣想著,我更放慢了腳步,我想他們也會像人群一樣在我的身上或者身邊像幻影一樣地穿過。可是我又錯了,一個大漢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看你往哪裡跑!」他粗聲粗氣地大喊。「我可沒偷抓你們的螃蟹!」我急忙辯白。「狡辯?抵賴?你這樣的人我每天都抓一大把,識相的乖乖跟我回去交罰款!」
「你?」我一轉臉撞見他一臉的蠻橫無理,這樣的人還指望和他講理嗎?我臉上沒動聲色迅速地一甩肩膀跑了起來,他措手不及竟沒有抓得住我,氣急敗壞地在後面一邊喊一邊追上來,而我卻越跑越快,很快超過了跑在前面的人群。
我原本年輕,也不像他們那樣攜家帶口,還有一點,剛才我在沙灘上歪得久了,就坐起來把鞋子穿好系好了鞋帶,所以這也是我能夠跑得過他們的一個重要原因。我聽到已經有人被那些壯漢們追上了,發出一陣陣的喧鬧和爭吵聲,我沒有回頭,我得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發現自己跑到了山上,那裡有一些小路,我正奔跑在小路上,我身後還跟著很多的人,他們也在拼盡全力地奔跑著。
我不能和他們一路跑下去,我腦子這樣轉了一下,就迅速地轉身鑽進了樹叢,在樹叢中低低地伏下了身。人們從我身邊的小路上跑了過去,拿著棒子的人呼喝著也從小路上跑了過去。我終於長出了口氣,靠在樹叢里。
又過了好一會兒,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我才環視了半天,站起身來。我決定還是不走山間小路,就在這些低矮的樹叢中穿梭著下山。是的,下山,我想我還是下到沙灘看看情況,也許岸邊突然有一條小船也說不準。根據以往的經歷,每當我莫名其妙地置身於這樣神秘而又奇怪的地方,無論如何,最終我總歸是能夠離開的。
我沒有留意到樹叢是在哪裡消失的,也沒有注意到腳下是如何滑倒的,我滑倒了,像一個滾軸一樣沿著山坡滾了下去,停不下來,我試圖伸出腳伸出手但是什麼也沒有抓住,我只好用手抱住自己的腦袋,任身體繼續滾下去。哪有這麼陡的山勢,哪有這麼長的下坡呢,我的腦子也一直旋轉著,直到坡勢漸緩,我的身體慢慢停了下來。
「What the hell!」我鬆開抱在頭上的手臂,睜開眼睛,坐起身子。「這又是哪裡?」在坐起身的那一刻,我只能用驚愕來形容眼前的一切。漫山遍野的,全都是明亮的橙黃色,那是些挺拔的銀杏樹,渾身上下掛滿了黃澄澄的葉子,一樹樹,像是身披黃金戰甲的武士,黃蝴蝶一樣的葉子,掛在樹上,又鋪滿了整個山坡。我把背包扔在一旁,躺下來,閉上眼睛,感受著斜照的陽光在我的臉上微微閃動,側耳聽著銀杏葉子在微風中發出窸窣的響聲,這無邊無際的橙黃就要把我湮沒了。過了一會兒,我又睜開眼睛,除了光線稍有變化,周圍的景物還和剛才一樣,我把目光聚焦在銀杏樹最高的樹梢,迎接它們俯視我的驕傲目光。一陣風吹著橙黃色的蝴蝶翩翩飄飛著落下來,有兩隻落在了我的身邊,我從地上抓起一把葉子,捧在手上,小旗那張圓圓的蘋果臉沒有預兆地就浮現在了這堆葉子當中。
小旗是表姐家的女兒,比我小五歲,但是她管我叫舅,為此我頗為沾沾自喜。小旗喜歡畫畫,尤其喜歡各種色彩,她總是叫我:「小舅,給你看我最近的畫!」我那時仿佛就成了一個權威,可以按照自己的眼光評說小旗的畫,「雖然不大真實,」我搜索著美術老師在課堂上評價學生作業的語言,「但是,」從小旗臉上興奮的亮光微微轉暗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要那麼真實幹什麼呢,只要美就好了!」後面這句是真心的,我原本也正厭惡那些冷冰冰的黑白石膏和素描畫,「我喜歡這一幅明亮的黃色的樹林,要是真有這樣一片樹林就好了!還有這幅花園,真羨慕你能想像出這麼多好看的顏色。這是油彩嗎,哪裡來的,你怎麼學會調這些顏色的?」小旗的臉這時候就越發地亮了,眼睛都發出亮光來,「小舅,你看,我是從這裡學來的!」她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油畫入門的書,我翻了翻,裡面有油彩的調色、使用,還有范畫。與范畫相比,小旗的畫就顯得粗糙而拙劣了,顏色的調和、塗抹也非常的簡單粗暴,但是我依然被她的畫打動了,我想打動我的應該就是畫上濃烈的色彩,我因此在心底里就把小旗和我歸為同一類人,我們都是生活在自己想像世界裡的孩子。
對於一個在北方寒冷地區長大的孩子來說,穿越黃河長江南下至南海之濱,風土人情、社會世事似乎都隨著緯度的改變而發生著重大的遷徙。僅就「開花的樹」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來說,除了在畫裡和浪漫的詩句里,「開花的樹」在我的生活中就只是難得一見的夾竹桃,以及我媽口頭禪里的「千年鐵樹開了花」。對了,我奶奶院子裡有一樹梔子花,她總說梔子花開的時候又白又香,可是我看到那棵樹的時候它只是枝繁葉茂的綠著,「不開花的時候,它和別的樹看起來沒有差別!」奶奶這樣說。所以我特別喜歡在這個四季長春的城市裡捕捉鳳凰木的滿樹紅艷,紫荊花在枝頭盈盈欲飛,挺拔的木棉托出滿樹英雄的花朵,它們都在衝擊著我頭腦中那些刻板的印象。
然而即便如此,小旗畫中明亮的橙黃色的世界我還是沒有見到過,甚至沒有認真地思考過是否真的存在這樣的世界,一如我現在置身的這個山坡。我想小旗要是真的從這堆葉子裡面跳出來站在我的面前,她自己可能也要像我一樣的驚奇了。不過也許未必,比起我來,她的遷徙距離更加遙遠。她如今定居加州,是矽谷某知名公司里的一名科技精英,在那個地方生活又會是什麼樣子呢,人和人是否由於地域的距離而變得毫不相同呢。我有很多年沒見到過小旗了,想必她早就忘記了小時候胡亂塗畫的事情。
太陽越來越偏斜了,陽光的色彩反倒濃郁了,山坡的顏色變成了橘黃色。我有一個愛好攝影的朋友,他經常在同一處地方連續一天拍下不同時辰的照片,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濱海長廊的那個系列,晨光熹微中,旭日升起時,陽光閃耀下,夕陽緋紅處。他的這種嗜好又讓我聯想到莫奈。莫奈的畫很多是組畫,表現同一個主題在不同光影下的效果,最有名的《睡蓮》有將近兩百幅,所以光是天然的調色板,讓景物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和神韻,只是,現在很少有人有這樣的閒工夫欣賞和捕捉自然的細微變化了。老年人倒是有的,那些退休了但有自己獨立生活的上一代知識分子們,他們開始興致勃勃地旅行,攝影,唱歌,作畫,仿佛迎來了人生最美的季節。
我拎起背包,起身,在銀杏樹間又追了一會兒橘紅色閃動的斜陽,就決定往山下走了。無論這個地方有多美,又有多麼令人費解,我終究還是要離開它,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去。
穿過那片銀杏林,又沿著緩降的山坡走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了公路,我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去。這是一條修葺完好的公路,平緩地延伸著,我沿著公路走起來,很快轉過了一個大彎。我看到了人,在我前方不遠處,在我身後不遠處,他們三五成群的,也偶有踽踽獨行的,這是我熟悉的環境,我的心踏實下來,大步走著,腳下也格外輕鬆起來。
等看到了街道,看到店鋪的招牌閃閃爍爍的時候,人們就紛紛鑽進了一個個小店子。賣土特產的,賣水果的,雜貨店,小飯館……我在一家飯館門前停下腳步,從玻璃門望進去,店子不算太小,門口的幾張圓桌坐滿了人,都是運動休閒打扮,椅背上掛著背包,看起來都是登山回來的。人們熱鬧地邊吃邊聊,我一看之下肚子也就咕嚕嚕地叫起來,於是推開門走了進去。四下看看沒有空的位置,「樓上有位!」一個年輕人衝著我說。原來還有樓上,年輕人已經走了過來,帶著我撲通撲通地走上並不寬敞的樓梯。樓上有十來張長條木桌,我揀了靠窗的一個位置,摘下背包,坐下來,在菜單上點了兩個菜,一聽啤酒,一碗白飯。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但還沒完全黑透,從這裡可以看到一條車流穿梭的公路,路燈和車燈都亮了起來,遠處一些高層住宅樓透出點點燈光。我掏出手機,點開叫車軟體,原來這裡是小徑山,和我早上出發去的海邊相距甚遠。
「埋單!」我衝著舉著一個盤子上樓上菜的年輕人說。
「您的單已經埋過了。對了,還有這個!」他說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字條遞給我。
「埋過了?誰埋的?」
「不知道!」
「那這是誰給你的?」我一邊接過字條一邊問。
「埋單的人吧,收銀台給我的!」
我疑惑地打開了字條,那是一張便箋紙,隨意地折了兩折,上面只有一行字,「可以同行嗎?」
我的第一反應是環顧四周。我的對面坐了一對情侶,男生正殷勤地給女生夾菜。再前面是四個中年男人,對著一桌子的菜,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大聲聊天,說得起勁兒的那位一條腿的褲腿卷到膝蓋,T恤的袖子也擼到肩膀頭上,滿臉油光可鑑。我看向對面,斜對著是兩個女孩兒,高中生打扮,她們兩個人坐在桌子的同一側,身體緊挨著,目光聚焦在一塊手機的屏幕上,一條白色的耳機線分別連在兩個人的耳朵上,「你看你看,就是這個男人,你快看他!」她們正在興致勃勃地一邊看一邊說,「他推薦的口紅……」「對對,顏色超漂亮,對對對,就是這款!」「他粉絲都一千多萬了!哦,買它……」她們用誇張的聲音相互嬉笑著。
「我的個娘,我這連著跑了多少個勞務市場,他們只收中介費,一個合適的工作都沒有,都兩禮拜了,我身上的錢都快花光了!」有人粗聲大氣地在我身後說。我轉頭看了看,是三個小伙子,聽說話的口音像是中原一帶人。「你來之前我就勸你來著,你不肯聽我說,現在的工廠真不像前些年那麼興旺了,廠子裡的工作不好找,你新來乍到的,只有看有沒有招學徒的,這段時間呢你就先在我那兒湊合湊合!」
「學徒多久能轉正嘞?轉正能拿多少錢?」
我又掃了一眼他們對面的桌子,那裡坐了一個年輕人,穿一件淨色齊肩無袖背心,令人一眼就瞄到肩膀和手臂上的健美肌形和隱約可見的飽滿胸肌,此人必定有著自律而規律的運動習慣,他正低著頭擺弄著手機。我轉回頭,又打開紙條,紙條上的字跡不是女孩子典型的娟娟小字,但也看不出剛勁有力,不過現在這年頭,沒有幾個人真正練過什麼硬筆書法的,不寫一手爛字就算是對得起觀者了。我的手心有點兒微微出汗,這時候又聽到身後的那幾個哥們兒說:「瞧你這沒掙過錢的樣兒,1000元哪夠活啊,如果趕得好找個流水線上的活,吃住在廠里,一個月能拿3000多元。可你不能一直住廠里吧,你這麼年輕,總得找個妹子吧,那時候如果搬出來,這就不夠了,原來還可以住城中村,一個月幾百元房租,加上水電、吃喝,1500元也差不多進去了。可現在城中村改造了,單是幾平方米的房租可能就要1000多元了,手上最多剩1000元錢,和妹子吃喝玩一下,就啥也剩不下什麼了。」
「要我說啊還不如在工地上,建築工地或者搞裝修的,幹得好的一個月能拿6000多元。要麼乾脆跑個快遞,肯定比工廠里掙的多!」
「那我這些年花了家裡的錢上學咋啥用都沒有,還不如早點兒出來學徒呢,在工地上干或者跑快遞,那,連個手藝也學不下?」
「手藝?別說大多數就是個裝配,根本就沒手藝,就算搞個模具啥的又有啥用?離開工廠屁都不是,還不如趁著年輕多賺點兒錢是真的!」
我又回頭看那個年輕人,他這時剛好抬起頭朝著樓梯口瞧。他的面容清秀,臉上的線條稜角分明,頭髮打了髮膠微微上揚,面色泛點古銅色,濃眉下一雙不大的眼睛透出溫和與睿智,看年紀該和我相仿。他似乎發現了我的目光,就轉過頭來看我,目光溫和明亮,嘴角帶著一絲淺笑,我連忙轉回身來。這樣一個男人會是很多女生喜歡的類型,單看那一副身材和樣貌,不過聽說現如今很多外形養眼的男人在性取向上都迥異常人。那張字條還在我的手指間擺弄著,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細長,皮膚也算是白皙的,又想起自己在鏡子裡的形象,斯斯文文的。我正了正自己的頭,不行,得趕緊離開這裡,不管是不是錯覺。我拎起背包,快步走下樓梯,說不上的,覺得背後好似被一雙眼睛跟著似的。
樓下的收銀台里正有一個姑娘走進去給一位客人埋單,我把字條舉起來問那姑娘:「知道這個是誰留下的嗎?」姑娘正忙著算帳,不耐煩地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不知道!哎,你這個一共是385,怎麼付?」我還想找剛才給我紙條的年輕人但一時沒有看到,服務員個個都是忙忙碌碌的,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就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一樣。那幾張圓桌上的人們有剛埋過單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有一邊吃一邊聊得正火熱的,還有安靜的各人都低頭看手機的,反正男男女女的,沒有人抬起眼來看我一眼。就我的性格而言,大多數情況下我都可以被當作是不存在的那種人,對我而言,不被人注意既說不上是壞事,也說不上是好事。
我拉開門走出去,點開叫車軟體,一輛計程車應答了我的邀約,很快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