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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2:15:22 作者: 殷海波

  我又走回到小鎮的廣場上,這一回,我看到很多的孩子,他們拉扯著怪獸的尾巴,叫著,笑著。其中有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小男孩兒,個頭大概能到我胸口的樣子,他的頭髮卷卷的,像一朵朵小小的浪花,他和別的小孩兒不太一樣,他一直盯著我看,可能我這樣一個外鄉人引起了他的好奇和興趣。我衝著他微笑,我想也許我們可以用某種方式交流也說不準,於是我朝著他走了過去,「Hi!」我剛要開口,一束刺眼的強光從天而降,我急忙抬起手臂擋在眼睛上,再慢慢地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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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憶水?」是那個尖厲的女聲。我看到凌藍藍披頭散髮的臉湊過來,她正目光灼灼地俯視著我。我從被子裡坐起來,揉了揉被燈光刺得發痛的眼睛,「你醒了!」我抬頭看著她燈光下略顯慘白的臉。

  「我怎麼會在這兒?這是你家?」

  「這是我的公寓,我在山上遇到你,你喝醉了。」

  「我……」凌藍藍側著頭陷入思考,「哦,我好像記得一點……那,是你把我弄下山的?」她的語氣柔和下來。

  「是。」

  她眼珠骨碌轉著像是在自己腦補斷了片的場景,「可是,」她有點兒猶豫又有點兒嗔怒地問,「為什麼你睡在床上而讓我睡在沙發上?」

  「哦,」我掀開被子坐在床邊,穿上拖鞋,「因為我剛把你扶進門你就一頭扎在了沙發上,我就只好讓你睡在那兒了!」

  「哦!」她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她拉開我的衣櫃,在裡面翻找起來。

  「你找什麼?」我走過去問。

  「找衣服啊!」

  「這是我的衣服!」

  「可是我得洗個澡把這身又髒又臭的衣服換下來吧!」她白了我一眼說。

  我沒再說什麼,看著她翻出一件條紋襯衫,一條棉質睡褲和一條一次性紙內褲(我因為要露營所以備了一些)。

  「看來你這裡還真沒有女孩子來嘛!」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瞟了我一眼,「我現在要去洗個澡!」她大聲地宣布。

  「哦!」我正準備睡回床上去,凌藍藍突然大叫了一聲,「你!」

  「我怎麼了?」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去睡沙發!」她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走出臥室,關上客廳的燈,鑽進被子,把臉藏進沙發靠背,拉高被子,在嘩啦啦的水聲中又一次進入了夢中的小鎮,男孩兒不見了,孩子們都不見了,一個人都沒有,連那個店員也不見了,我茫然地穿行在小鎮的街道上,向著車站的方向走去。

  「蕭憶水!蕭憶水!」凌藍藍再一次把我叫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陽光透過客廳的落地窗簾把屋裡照得紅通通的,我一下子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糟糕,肯定是遲到了!我到處摸我的手機,才想起來一定是半夜睡到沙發上來的時候沒有拿,落在床頭了。我衝進臥室,抓起手機,看到屏幕上「9:26」的時間,急忙推開衣櫃抓出襯衫和褲子。

  「嘿,嘿!」凌藍藍這時淡定地倚在臥室的門邊看著我笑,「今天請假吧!」她說,「要不是你的手機有密碼,我剛才就請好了,還可以幫你也請好假!」

  「幹嗎請假?你是不是還幫我關了鬧鐘?」我沒有理睬她,一邊說著一邊衝進洗手間。

  「因為我們要先吃個早餐呀!」她貼在洗手間的玻璃門上衝著裡面說,我一邊搖頭一邊打開水龍頭開始刷牙。

  「你還得幫我去我住的地方取一套衣服過來!」

  「你的衣服呢?」我拉開門,看到她穿著我的那件條紋襯衫和肥大的睡褲,她把褲腰扎了個褶子好讓它不至於掉下來。

  「扔了!」她朝著客廳里的垃圾桶揚了揚手,「反正我這個樣子呢是出不了門的,」她這時終於換上一副堆笑的面孔,「蕭憶水你就好人做到底,幫我去拿一趟吧!」她把雙手合十比劃著名感謝的手勢,「而且,」她用兩隻眼睛盯住我,臉上掛上一副很是受傷的表情,「我想調整一下情緒,我,我的心情糟透了,哦,我是說遇到你之前,所以……你陪我一天好不好?要不然我要萬一真的想不開從你這窗子裡跳下去……」

  我關上洗手間的門,洗了臉,又拉開門出來。凌藍藍拿著我的手機湊上來,我用指紋解鎖了手機屏幕,她撥通了Jessica的電話,說自己生病了請假一天,之後她把手機還給我。

  「你就發微信給她請假吧,免得她發現我們倆用同一個號碼打給她!」她嬉皮笑臉地說。

  「不用了,我給唐明發條簡訊,請他晚點幫我跟Jessica說一聲。」我編輯好了信息,按下發送鍵。

  「蕭憶水,我好餓好餓呀,你這裡有什麼吃的嗎?」

  「有!」我走進廚房,用電水壺燒水,打開冰箱拿出牛奶和雞蛋,把熱好的牛奶和煎蛋放到餐桌上後,又翻出昨天從山腳下女人的小店裡買來的麵包、午餐肉、火腿腸,「咦,這都是什麼牌子呀?桃林麵包、梅山午餐肉、雙龍火腿腸,你怎麼買這麼些山寨貨啊?」凌藍藍怪聲怪氣地說。

  「昨天好不容易把你背下山,山腳下開小店的女人心好,讓你在她的小屋裡睡了好一陣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她,就只好買下這些東西!」

  凌藍藍不說話了,我倆默默地把早餐吃完。

  我按照凌藍藍給的地址叫了一輛車,車子兜兜轉轉地開到一條長滿高大榕樹的街道,在一個小區門口停了下來。這是一個頗有些年代感的小區,一排排六層高的樓房整齊地排列著,樓房的外牆呈灰白色,有些地方已經老舊脫落了,家家戶戶的窗子和陽台都裝著略帶鏽跡的防盜鐵欄杆,小區裡的道路和綠化也顯得頗為擁擠,汽車橫七豎八地停在草坪上、道路邊。

  8棟2單元402,我終於找到了8棟2單元,從開著的鐵門鑽進去,樓道里黑洞洞的,我使勁兒跺了跺腳,很多地方都是感應亮燈的,可是燈沒有亮,我站了一下好讓眼睛適應這裡的光線。二樓的轉彎處有一個小窗,我慢慢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了,我於是沿著台階往上走,邊走邊抬頭去找天棚上的燈泡,那裡沒有燈泡,只有一個燈座,估計是燈泡壞了又沒有換上。要是晚上回來估計要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才行了。我一邊想著一邊往上走,二樓三樓的走廊燈都在腳步聲響後亮了起來。我停在四樓,努力找尋兩個相對房間的門牌號碼,終於在眾多小GG的縫隙間在左手邊的門上找到了不起眼的「401」字樣。

  我掏出鑰匙,插進對面那個房間的鎖孔,卻覺得好像沒等我轉動鑰匙鎖扣就開了,我拉開門走了進去。房間裡面很黑,原來是沒有打開窗簾,我在牆壁上找到電燈開關,打開燈,看到一副混亂的場景,沙發上、茶几上亂七八糟地堆了很多的東西,旁邊的餐廳和廚房裡也一片狼藉,讓人看了之後實在無法將這裡和幾個年輕漂亮、衣著光鮮的女孩子聯繫在一起(我沒有見過凌藍藍的室友,但猜想大致應該如此)。

  「往裡走最裡面的房間!」我按照凌藍藍的描述用鑰匙打開了最裡面的一個房間,推開房門,這裡的情況要比外面好一些,雖然也算不上整潔,十來平方米的屋子裡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單人床,白色提花的床單和被子,被子沒有疊堆在床上,然後就是滿屋子的簡易衣櫃,每一個都穿著一身不同圖案的外套,床的對面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以我們目前的收入,就算凌藍藍入行年頭不長,也沒有得到晉升,按理也不該住在這麼簡陋的地方才對。算了,這些不該我管,我還是完成我的任務吧。

  我用微信呼叫了凌藍藍,這是她的要求——我進到她的房間打開微信視頻,她要看著視頻告訴我拿什麼衣服。「拉開左邊的柜子!」我拉開柜子的拉鏈,裡面的內容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原來,這麼不起眼的柜子里藏著琳琅滿目的寶貝。我把攝像頭衝著柜子裡面,以便凌藍藍在遠程手機上能夠看得清楚,「紅色的,紅色的那件!」我把一條紅裙從柜子里取出來,把衣架掛回柜子,「下面,下面那個盒子拿出來!那隻黑色的文胸,黑色的內褲,還有一條黑色的連褲絲襪!看到了嗎?」我鼓起腮幫子,快速地拎起她要的文胸、內褲和絲襪,把它們扔到床上剛才取出的那條紅裙上面,「旁邊那個柜子!」凌藍藍繼續在手機里發號施令,「拉開!對,把那個黑色的Gucci包包拿出來,不是這個,旁邊的那個,對!」我對著這個柜子里名目繁多的大牌包包困惑地點頭。「右手邊的那個柜子,對,就是這個,拉開!最底下,那雙黑色的Prada的魚嘴鞋,對!」我看著被我扔在床上的這些東西,心想我要把它們裝在一個袋子裡才好。「現在到對面的桌子那裡!」凌藍藍還沒有結束指揮,「打開左手邊第一個抽屜!」她說,「那個黑色扁盒子的蘭蔻彩妝盒,對!藍色的那支睫毛膏!方瓶的粉底液!金色的那支施華蔻口紅!還有那個那個面膜也拿一片!對對!還有那個皮面長條的盒子,對,裡面是項鍊!」我在裝包包的柜子里找到一個大大的金色厚紙袋,上面印著Burberry那個騎馬的武士,把剛才的東西一股腦兒地裝了進去,然後把柜子都拉好,走出房間,鎖上房門。

  「現在去陽台!」凌藍藍還在手機里大聲說著,我卻驚奇地發現房間裡的光線變亮了,有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這才發現有人在打掃衛生,是一個瘦小的阿姨。「這群姑娘把這裡搞得真像個狗窩!」我很高興她沒有被我嚇到,她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衝著我抱怨了這麼一句,就又低頭幹活兒了。我穿過廚房擰開通往小陽台的門把手,不禁吃了一驚,這裡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還養鳥啊?」

  「嗯,怎麼樣,我的鳥兒漂亮吧?」手機里傳來得意的聲音。

  「這是什麼鳥?你,竟然把鳥給染色了?」

  「不懂了吧,那是七彩文鳥,天生就長成這樣的,好看吧?」

  「好看!」我放下那個大提袋,靠近鳥籠仔細觀看。那是些身材小巧但羽毛鮮亮的鳥,如果她不說是天生的,我絕對以為是人工染了色,把它們染得彩虹一樣,紫色的胸,黃色的腹,綠色的背,藍色的尾,頭頸部的色彩更是絢麗,鮮紅、紫紅、橙紅或者漆黑的面孔,頸部的顏色像圍著一條亮藍的抑或藍黑相間的絲巾,嘴巴的尖端像女人的唇彩一樣點染著俏麗多姿的紅、黃、橙。我確是沒見過這樣的鳥,不過我可能壓根兒就沒見過什麼鳥,除了去動物園的時候,卻也只記得大隻的金剛鸚鵡,一群孩子只顧著逗鸚鵡說話,鸚鵡卻擺出一張臭臉,一副厭煩我們愛搭不理的樣子。

  「還有一種鳥!」我又看到另一個並排的籠子裡十來只樣貌樸素的小鳥,它們差不多是純白的,嘴巴和爪子微微泛紅。

  「那是十姐妹,它們是給七彩文鳥做保姆的!」

  「保姆?鳥都學會外包服務了,做什麼,給它們打掃衛生嗎?」

  「hmm——」她輕笑了一聲,「文鳥下了蛋不孵蛋,所以要十姐妹幫它孵!」

  「你還蠻懂的嗎,養這麼多鳥做什麼?搞養殖嗎?」

  「養著玩的!哦,現在開始工作吧。看到兩個籠子裡面的水槽嗎,把水槽接滿水!鳥食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對對……」

  我按照指令完成了小鳥飼養員的代班工作,甚至還檢查了牆上的溫度計。「溫度太高文鳥會被熱死的,不過現在這個天氣倒不用擔心這個,你看到我特意給它們裝了空調嗎?」

  我抬頭看了看,這個封起來的小陽台安裝了一台窗式空調。

  我打開密碼鎖走進公寓的時候,凌藍藍正坐在沙發上翻看著我那本磚頭厚的1999年版《企鵝雷射唱片指南》,柜子上的Marantz CD和功放的指示燈亮著,卡拉揚指揮的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正演奏到諧謔曲中木管組加入明麗的旋律。

  「嘿,你這裡還真有好東西呢!」她見我走進來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可是,你最好徵求一下我的意見,這樣比較禮貌!」

  「哦,對不起啊!不過我看得懂這些開關啊、按鈕什麼的,我看得出這些是你在意的東西,所以格外小心的!」

  「那本書和CD,你從抽屜里找到的吧?」

  「哦,是的。我等你等得無聊嘛,看了一下電視,我追的那個韓劇還沒有更新,所以……你的CD好多啊,有一部分是這本書上推薦的三星帶花的對不對?我隨便抽了這張出來,聽起來確實好不一樣!這種古老的玩意兒,」她指了指Marantz CD和功放,「音質不錯,外形也挺酷!」說著她就伸出手指輕輕划過黑色機器的輪廓和旋鈕,又拿起那張CD盤的空盒,封面上的卡拉揚正沉醉於指揮之中,她一邊琢磨一邊點著頭說:

  「原來你喜歡聽音樂?還喜歡用這種古老的方式聽?」

  「可能是我比較老了吧?」

  「不對,我倒是覺得這樣聽音樂很酷!」

  「那倒說不上,只是這樣聽起來呢比較完整。」

  「Interesting……你聽古典音樂比較多?」

  「也有一些爵士樂。」

  「哦,我看到了。」

  「好了,都給你拿來了,你收拾一下吧,我先出去轉轉!」我把大紙袋放在沙發上,「哦,對了,聽完了記得把CD碟收好放回原處!」

  「哦,我會的!」

  「還有記得把音響的電源開關都關好!」

  「知道了!」她一邊回答一邊開始從袋子裡把鞋子、包包翻出來扔到地上和沙發上,「你去哪兒啊?」她突然抬起頭來問。

  「哦,街角開了一家網紅酸菜魚店,我去那兒吃點東西,喝瓶啤酒。」

  「哦,我一會兒也去那兒找你吧!」

  「OK!」

  凌藍藍來的時候,我已經喝光了一瓶Corola,一鍋酸菜魚倒是沒吃多少。

  「帥哥,加菜!」店員小哥自打凌藍藍走進來就一直盯著她看,一聽到叫馬上就跑了過來。

  「給我來一個前任涼粉!手撕雞!超辣擔擔麵!」

  凌藍藍現在的樣子又重現了她一貫的彩色電影風格,紅裙子恰如其分地裹著她豐滿圓潤的胸和臀,又在腿部飄逸開來,她化了一個濃艷的煙燻妝,眼影的顏色很深,口紅的色彩很艷,但配上這樣一條紅裙卻似乎並不格外妖冶反倒相得益彰了,裙子低開的領口處吊著一顆鑲滿黑水晶的心形吊墜。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今天的這身打扮,還有她剛才叫的這幾個菜,好像都代表了一種慘烈的心情,就像她脖子上的那顆心要滴出血來,不過更有一分舔傷止血的堅強。

  「美女,點了前任涼粉,要不要再來一份現任蜜糖酥?」店員小哥擺明了想和美女多搭訕兩句。

  「前任涼了,現任還沒著落呢!」我說不好為什麼他倆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給我再來一瓶啤酒!」我笑笑說。

  「去海邊吧,我想去散散心!」那餐飯的最後凌藍藍說。

  去朗澳的路上,我們倆都一直盯著窗外看,誰也沒有講話。道路突然來了一個急轉彎,大海就在那個瞬間毫無預兆地展現,帶給人豁然開朗的驚艷,凌藍藍的眼神好像也突然間閃動出一絲亮光。

  「蕭憶水,謝謝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凌藍藍非常的不像凌藍藍,或者說在那一個下午直到那天晚上凌藍藍都很不像凌藍藍,但也可以說更像凌藍藍。

  「藍藍,你的早飯還沒吃完呢!又不穿鞋子!」奶奶的聲音越來越弱,終於聽不見了,我一路奔跑著穿過樹林,陽光從樹梢上透下來,像遊動的薄紗,我腳步不停,頭頂上傳來大山雀和灰鶺鴒喜悅的叫聲。

  大山雀是樹林裡的歡歌者,是陰鬱生活中的樂觀者,只要陽光稍微燦爛一點,它們就會歡歌雀躍,「嘶——蜜——嗒」「嘶——蜜——嗒」,那是它們不算婉轉的歌聲,爺爺說那是它們發現了細枝頂端和樹葉周邊的蚜蟲、毛蟲,於是開始了興奮的捕獵遊戲,就像現在,它們已經在歡快地做著這種日復一日但卻樂在其中的遊戲了。夏天和春天是大山雀最快活的日子,它們每每總能喜悅地發現遊戲與撲食的對象,秋天和冬天的時候就很難這麼喜氣洋洋的了。大山雀不是遷徙的鳥類,留戀家園,所以秋天開始它們就會頻頻地光顧我們的庭院。古峰最初最喜歡抓大山雀,在樹底下的繩子一頭拴一隻小盒子,裡面放一把鳥食,繩子的另一頭牽著一隻網,大山雀想吃鳥食,就搖搖擺擺探頭探腦地走過來,它們的樣子很神氣,像穿著華麗禮服的紳士,白色的臉頰包在黑亮的頭頸之中,沿著脖頸的肚皮正中也是一條黑亮,活像是戴著黑色的禮帽又打了一條黑色的領帶,淡綠色的脊背和身體,灰黑色的羽毛和尾翼,就像是披了一件灰綠色的斗篷。它頗為自信而警覺地走過來,用力一啄鳥食,繩子動了網就「咔嗒」地扣下來。古峰拿一支彩色銀光筆在被活捉的大山雀淡綠色的腹部畫上一個星星的記號,就把它放了,接著再把網支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咔嗒」一聲響,跑過去看到一隻大山雀被扣在了網裡,抓出來看看,「哈哈!」竟然就是剛才那隻被畫了星星的,如此反覆,抓了放,放了抓,兩相情願,大大地樂此不疲。

  「可別把大山雀放進大鳥籠!」爺爺不止一次地叮囑古峰,這反倒讓古峰來了興致。那天爺爺不在跟前,古峰就打開大鳥籠的窗口,把一隻大山雀放了進去。大山雀在鳥籠裡面果然引起了一片騷動,它不安地四處亂飛亂撞,鳥籠里一片鳥兒撲棱亂飛的混亂,古峰得意地壞笑不已。過了一會兒,我們發現大山雀鎖定了追逐的目標,它把一隻十姐妹追得四處亂跳,大山雀用它的尖喙不停地啄那只可憐的小鳥。我看著古峰,古峰笑不出來了,再轉回頭看的時候,小鳥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大山雀安靜地站在小鳥的身體上,用爪子抓住它的身體,然後用它銳利的尖喙,一下一下地敲開了小鳥的腦袋,吸吮小鳥的腦漿。我和古峰都不約而同地緊皺起眉頭張大了嘴巴。爺爺回來了,先看到呆若木雞的我們,再看到實施完酷刑的大山雀,他急忙打開籠子把手伸進去,抓出了劊子手和受刑者的屍體。他的一隻黝黑的大手剛一鬆開,大山雀就張著翅膀歡快地飛走了,就好像另外一隻手裡面無論什麼都和它沒有關係一樣。

  我穿出樹林,鑽進一片一人多高的蘆葦叢,撥開那些像旗幟一樣迎風飄揚的蘆葦,晨光在我的指尖閃爍搖擺。我已經看到河水在不遠處亮晶晶地閃動著,像清澈動人的眼眸,希望它今天來這裡,我一邊想著一邊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我的目光越過閃爍著點點晨光的水面,它果然在那裡,我收住了腳步,看到它俏麗的身影孤獨地站在一枝橫出水面的枝丫上。它果真是美極了,美得炫目,美得孤獨,它是孤獨的劍客,披一件翠綠明艷的袍,頭頂和羽毛綴滿亮白色的斑點,在晨光下熠熠生輝,橘黃色的胸腹,橙紅色的腳趾,筆直修長的喙和黑亮機警的眼睛透著一絲冷峻。它站在枝丫上轉動頭頸,進而身體跟隨著頭頸旋轉一周,纖細的腳趾像是從容地挪動舞步在枝丫上完成這流暢的旋轉,讓我聯想到體操運動員在奧運會上得到評委一致舉牌的滿分10分。它好似在四下張望但又像是在側耳傾聽,傾聽被晨光喚醒的流水,和流水中追逐著晨光的生命。幾條魚兒躍出水面,歡快地搖擺著身軀,盡情地享受晨光中自由而清甜的氣息,也可能是盡情地享受著生命中最後的歡愉。

  翠鳥銳利的目光盯住魚兒漾出漣漪的水面,頭部和修長的尖喙以精確的角度瞄準了獵物,它張開翅膀,扇動著俯下身軀,白色透明的飛羽舒展開來,緊接著它收緊了飛羽,腳趾奮力一蹬,整個身體以流線型的姿態俯衝下去,像一支射向水面的箭,也像跳水運動員伸直手臂縱身入水的優美瞬間。伴隨著翠鳥的飛羽扇動起漫濺的水花,它奮力揮舞翅膀騰出水面,水花漫天飛舞,緩緩落下,翠鳥的尖喙中緊緊鉗著一條豐碩的魚兒,那魚兒被橫鉗在翠鳥的嘴巴里,尾巴還在掙扎著上下擺動,直到頭和身體無望地彎向水面。

  翠鳥穩穩地落回到枝丫上,叼住魚兒的頭部向著樹枝甩動,再俯下頭掉個方向甩出另一個弧度,魚兒的生命力隨著身上拋灑出的水珠的擴散而終歸消散,魚兒徹底不動了。這時,翠鳥將魚兒的身體在尖喙里掉轉著方向,直到將魚兒的頭送進嘴巴,它才鼓動喉嚨,頗為不易地將這條遠寬過喉嚨的魚兒吞進了腹中。爺爺說翠鳥經常會再將魚兒吐出來餵食自己待哺的寶寶。翠鳥張開翅膀,扇動飛羽,俊俏孤獨的身影向著河的對岸飛去,那裡人跡罕至,那裡才是翠鳥的家。

  古峰曾經說:「我幫你抓一隻翠鳥回來吧!我們想辦法跑去河對岸!」「我才不要!」我丟了一句就跑走不再理他了。

  「以前啊有一種流傳了兩千多年的手藝,叫點翠。」爺爺曾經對我說,「電視劇裡面皇后、娘娘們的鳳冠霞帔你看到過吧,還有舞台上唱戲的名角,她們頭上戴的那些翠綠翠藍的鳳冠和行頭,價值連城,一頂精美的鳳冠需要上百隻翠鳥的羽毛。」

  「翠鳥被拔掉羽毛還能飛嗎?」

  「飛?」爺爺低下頭看著我,「翠鳥生性不受拘束,精於捕捉活魚活蟲,一旦被人捉住不是在籠子裡撞死就是絕食而死。」

  「那他們是要把翠鳥殺死才取它們的羽毛嗎?」我忍不住嚷嚷起來。

  「有一些是的,但死了的翠鳥羽毛的光澤就暗淡了,所以上乘的點翠是要活鳥取翠。我的爺爺就給我講過,」他眯起眼睛,我想他是想起了他的爺爺的樣子,「我們村子裡就有一戶人家專門做翠鳥活取的生意,他家裡準備了一隻只蠻大的籠子。」

  「有你的大鳥籠大嗎?」我插嘴問。

  「那倒沒有,爺爺的大鳥籠裡面養很多的鳥,他們的大鳥籠每一隻裡面只放一兩隻翠鳥,他們在籠子裡放很大的盆,時不時地放進去活的小魚和蟲子,這樣才能騙得了翠鳥一陣子。不過他們這樣抓了翠鳥會馬上裝在籠子裡送走,送去專門做點翠的作坊。在那裡,」爺爺帶著不忍的目光看著我幾乎要流下眼淚的臉,「翠鳥被從籠子裡抓出來。點翠還分軟翠和硬翠,軟翠用的是翠鳥比較細小的羽毛,比較大的羽毛叫硬翠,要從翠鳥左右翅膀上各取十根『大條』、尾部羽毛取八根『尾條』。這取翠的手藝也不是一般的師傅都能做的,要技藝十分精湛的工匠才行。點翠首飾的製作工藝特別的複雜,先用金、銀片做成花托,再用金絲編織圖案,塗上適量的膠水,將翠鳥的羽毛精巧地粘貼在花托和圖案之上,講究順如絲、澤似光、工無痕,之後再鑲嵌各種名貴艷麗的珍珠、寶石和翡翠,最上乘的點翠翠色慾滴,寶石璀璨,那是只有皇室貴族還有京劇的頭名才用得起的。」

  「可是翠鳥呢,被活著拔了羽毛之後……」我急得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死了,活不了的。」爺爺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

  「可是,那些翠鳥……它們……它們……」我的眼淚涌了出來。

  「噓——噓——」爺爺彎下腰拉住我的手,「現在已經沒有人再那麼做了。沒有點翠了,翠鳥也不會再被殺死了。」

  「真的嗎?」

  「嗯!」爺爺肯定地點頭。

  「哪一家是抓翠鳥的人家?」我突然問。

  「嗯?」爺爺一愣。

  「我要去把他們家裡的窗子全都用石子砸爛!」

  爺爺看著我,皺起了眉毛,他看了我一會兒,他的眉毛又舒展開了,

  「那一家人呢,聽我爺爺說他們家生出來的孩子渾身一點毛兒都不長!」

  「那是禿子嗎?」我突然間破涕為笑了,「全是大光頭,腦袋上不長毛!」

  「嗯,眉毛都沒有!」

  「真的嗎,他們頭髮、眉毛都沒有,簡直是太奇怪了!」

  「嗯,他們頭髮和眉毛都沒有,後來他們覺得太丟人了,成天被村里人笑話,他們就舉家搬走了。」

  「那,他們搬去哪裡了?」我開心地追問。

  「不知道!」爺爺搖著頭。

  「你是『鳥人』老古的孫女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問話的那個老頭,他的肩背微微有點兒佝僂,穿一件灰麻色的襯衫,頭上戴一頂草帽,鼻樑上架著金絲邊的眼鏡。

  「你不記得我了嗎,有一次我去你爺爺家裡的時候看到過你。」

  我記得他,他姓金,爺爺最寶貝的那隻尤加利鸚鵡就是他送的。和那隻尤加利鸚鵡相比,其他的什麼金剛、虎皮真的都只不過是小丑。它的身形優美,神態優雅,身上羽毛的色彩層次豐富卻不顯喧鬧。在我眼裡,它是一位威嚴的將軍,身披帶著黑度的綠色戰袍,頸部和背尾交接處的明黃就像戰袍上的護甲,胸腹部和尾翼是戰袍自然和諧的過渡,冠頂朱紅,一副自帶威儀的架勢。「你看,是不是和當年的插畫師畫得差不多?」我接過老金手上的畫,畫的底下有兩行小字,第一行寫著:London;E,Lear,1832;第二行寫著:Platycercus pileatus。「哦,那是它原來的學名。」「真好!真好!」爺爺讚不絕口。「那可不,這可不是一般難得的品種!哦,我還給它準備了兩棵小桉樹,在車上你跟我去抬下來,它可離不開它們。」「我說老金,」爺爺說,「這好是好得不行,就是……」「就是啥?」老金問。「能不能再搞一隻雄的來?」「你個『鳥人』!老古我可跟你說,這一隻都實屬稀罕得不得了,我也想再搞一隻,搞不來呀!」爺爺點著頭,「說得也是。可我就是擔心吧,這鳥兒啊,孤獨了也會活不長的!你說這鳥兒,遠離故土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說要是我這輩子能去一趟你說的澳大利亞、南美洲,還有紐幾內亞,在那裡見到幾維鳥,天堂鳥,還有蜂鳥,那種吃花蜜的小鳥,像電視上看到的,那麼鮮亮,翅膀振動得像蜜蜂一樣,你說說該有多好!」爺爺的眼神里滿是嚮往。

  我光著腳折回樹林裡,老金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慢悠悠地邊走邊豎起耳朵聽,四下里看。「咦!」我跑了起來,我看到古峰正從不遠的一棵樹上爬下來,手裡捧著什麼。「古峰古峰!」我大聲喊,他落到地面上,抬頭看著我走過來。「你拿的什麼?」「小布穀鳥!我剛從那個窩裡面抓出來的,那個窩裡就只剩下一隻葦鶯的蛋了,其他的都被這個壞東西給踢下去了!」「那你打算拿它怎麼辦?」「嗯,」他低頭想了一下,「就把它放在這兒吧,看看它還怎麼欺矇霸占。這種惡毒的騙子、強盜,理應得到這樣的下場!」他說著把小鳥放在樹底下的地面上,我們倆就一起跑開了。我邊跑邊回頭看了看那隻小鳥,它灰突突的,身上的羽毛還沒有完全長好,它發出「呃——嗚」的叫聲。「它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我有點兒於心不忍地問。「管它呢,被老鷹或者伯勞吃掉,或者被野貓吃了!哎呀,別管它啦!」

  老金抓住了我們,「我說小子,你是不是掏了臭姑鴣的蛋了,怎麼這麼臭烘烘的?」古峰目光躲閃著,但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了兩枚比鴨蛋淺白一點的蛋,我剛才仿佛也嗅到他身上有什麼異味兒,老金這麼一說我不禁捂住了鼻子。「你小子要自己孵蛋了嗎?」「沒錯,我回去後用電燈泡照著,我就不信孵不出來!」那天老金給我們講了一些什麼,對了,說臭姑鴣也就是戴勝鳥長得那麼好看為什麼窩裡那麼邋遢,搞得臭氣熏天的,其實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他還說我們把那隻布穀鳥的幼鳥扔出了鳥窩就覺得自己當了一把鋤奸懲惡的英雄,那我們就錯了。

  「怎麼錯了?路見不平就得拔刀相助!」古峰不服氣地說。「你們覺得懲罰了這隻小鳥就是伸張了正義?那還有其他的布穀鳥的幼鳥都用同樣的方式長大,你能一隻一隻把它們全都掏出來嗎?更別說你把它扔出去了,它們也活不成了呀!」「它們活該,作惡就要有惡報!」「嗯,那我要是告訴你說,那幼鳥的媽媽會時不時來看看葦鶯有沒有把它的幼鳥餵養好,它要是發現幼鳥沒有長成卻不見了,你知道它會做什麼嗎?」「做什麼?」古峰瞪大了眼睛。「它會幹脆毀了葦鶯的窩,而且不止這一個,附近的葦鶯都得遭殃,同一個社區的葦鶯的巢,巢里的鳥蛋、幼鳥,都會淪為它報復的犧牲品!」「惡霸!布穀鳥簡直就是惡霸!我,我要把這種鳥都殺光!」「殺殺殺,殺什麼殺,鳥類社會有它們自己的生存法則。再者說,現在有鳥類保護法,你隨意獵殺鳥類的話是犯法的!」「所以會不會葦鶯其實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它的孩子,但不得不忍氣吞聲?哦,這麼說臭姑鴣其實是一種挺聰明的鳥,它孵蛋的時候又髒又臭,幼鳥也又髒又臭的,天敵呀惡霸呀,就都避而遠之了!」「嗯,」老金笑著點頭,「不過也不是絕對。你看你這個弟弟不還是不辭惡臭地把它的蛋掏了來嗎?」「我可不是想傷害它們,我要孵蛋!」古峰叫嚷著。

  你還別說,古峰的兩隻蛋確實被他孵了出來,只可惜有一天院子裡鑽進來一隻黑貓,別的鳥全在籠子裡爺爺早都防範得周全了,古峰發現的時候那隻黑貓剛好準備逃竄,他氣急敗壞地把一隻鞋子丟出去打那隻貓,它「喵——」地叫了一聲一邊逃跑一邊回頭睥睨了古峰一眼,嘴角邊還掛著兩根戴勝幼鳥的羽毛。

  我為什麼能看到這些畫面?這樣的經歷在以前也出現過幾次,我還沒有找出其中的規律,或許與講述者對待我的態度以及我對待他們的態度都有關係,還可能與他們和我的身體接觸有關係,就像現在這樣,我倆坐在沙灘上,面朝著大海,凌藍藍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借你的肩膀一用嗎?」我沒出聲地笑了一下,她就靠過來,接著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信任你,可能是因為你把我從山上背下來,而且願意陪著我。」她好像很享受這樣的一種依靠,就像一隻在水面上飛倦了受傷了的鳥,終於找到了一塊可以歇歇腳的岩石。風吹在臉上,海浪拍打著沙灘,情侶和孩童在海水中嬉戲,我忽然想起了約翰·凱奇的《4分33秒》,但人的頭腦里往往難有自然之聲占據良久,思緒總是飄飄蕩蕩,飛到記憶的近灘和遠海。

  「老古啊,我帶人來買鳥了!」爺爺相熟的朋友又帶了人來,「鳥人」老古確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養鳥人,他養得最多的就是七彩文鳥和鸚鵡,「好看唄!」爺爺就是這麼回答我們的,為什麼養文鳥和鸚鵡,但我知道主要是因為好賣能賺錢。就連籠子裡那隻快成精了的葵花鸚鵡都知道,爺爺帶人走近籠子,它聽到了就開了腔:「買一對虎皮,虎皮好養!」或者是:「瞧這隻金剛多漂亮!」還有:「文鳥好看又乖,還不吵!」有人就問:「說話的是什麼鸚鵡,怎麼賣?」爺爺就連忙說:「哦,那隻葵花啊,太老了,別人也養不熟!」買鸚鵡一般都會買年輕的,這樣比較容易培養感情也好從頭訓練。

  老金說七彩文鳥的學名叫「古爾德夫人」,我一聽就知道這後面有一個故事,老金是個鳥類學家或者至少是研究鳥的,所以他知道很多關於鳥的事兒,還有很多好看的鳥的圖片。約翰·古爾德是一名傑出的英國商人和博物學家,在那個大航海大發現的時代人們對來自新大陸的新物種充滿了好奇,而古爾德為當時的人們提供了帶有2999幅彩色插圖的鳥類書籍,被當時的人們譽為「鳥人」。「他也是『鳥人』,他也姓古!」我興高采烈地說。老金說古爾德那些漂亮的鳥類插圖有很多出自他夫人之手,可這個老古,他不但在他的書里隻字未提對妻子的感謝,甚至也未標註插畫師的名字,幸運的是他的輔文作者給了伊莉莎白「描繪這些物種」貢獻應有的承認,並以她命名了這種有著七色陽光般色彩的小鳥。不過這種外表靚麗、性格溫順的鳥也有一個毛病,就是它們只管下蛋不管孵,它們也不像布穀鳥那樣強迫別人為自己孵化和養育後代,倒好似那些蛋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似的,這種性格就好似只享受生活不承擔責任的花花公子,所以為了幫助它們孵蛋,爺爺不得不買進模樣樸實的十姐妹,把文鳥的蛋混在十姐妹的蛋里一起孵化,所以真正幹活的是十姐妹,但人前靚麗的是七彩文鳥。還有漂亮的紅額金翅雀,總是一副王室主管的模樣,它們的特點是一定要占據籠中最高的枝頭,鳥兒的社會也真有趣,箇中的關係好像並不輸於人類社會的明暗錯綜。

  我看了看凌藍藍,微笑著問她:「想什麼呢?」

  「想我爺爺,」她回答說,「我們很小的時候爺爺身體很好,行動敏捷,我覺得他就像一隻魚鷹。我爺爺養了好多的鳥,大家都叫他『鳥人』。」我點點頭,我現在很能明白凌藍藍平時說話的時候為什麼總喜歡用鳥來打比方了,她在辦公室里總是嚷嚷誰誰誰就像什麼鳥。

  「可是我上中學的時候爺爺生病了,就躺在那張小床上一天一天乾癟下去。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身體不能動,精神好得很,每天跟我和弟弟說這說那,後來精神就不好了,我覺得他的意識逐漸散掉了,從身體裡抽離了,就像飛走了,他也就再沒能力想什麼說什麼了。他的那些鳥,」她略帶傷心地說,「也都不得已地送給朋友或者賣掉了。」

  凌藍藍現在非常的平靜,既不像站在「勇士岩」上尖叫的那個凌藍藍,也不像平日裡張揚惹眼的那個凌藍藍,她的傷感是真實而沒有掩飾的。

  我又看到凌藍藍和弟弟從爺爺的小屋裡進進出出,屋子裡的爺爺一天一天虛弱下去,屋外的鳥籠一天一天地空了,荒廢了,最後,一個中年男人和女人來了,女人帶著凌藍藍和弟弟,拎著大大的包離開了小屋。

  「我爺爺養了一輩子的鳥,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去趟南半球,親眼看看那裡羽毛鮮艷的鳥,好似南半球的鳥比北半球的更加鮮艷,你說這是什麼原因?」

  「不知道。」我聳了聳肩膀,「不過你現在可以去到南半球,替你爺爺看看那裡不一樣的禽鳥!」

  「那是我爺爺的願望。」

  「那你的願望呢?」

  「我的?」她坐直了身體,望著遠處的海面,「我想像翠鳥那樣,離開人群!」

  「離開人群?」

  「嗯,可是我現在一直在追逐人群。」

  「哦,」我想了想,「你有那麼多的晚禮服、鞋子和包包,應該總是在參加熱鬧的聚會和活動吧?」

  「嗯,我有一個姐妹團,全都是些姿色過人的女孩子,我們都是跟著靈姐一起玩的。靈姐認識很多人,經常有聚會,聚會的規格也都很高,不是那種下三爛的場合。」她認真地解釋說。

  我點點頭,「所以你的生活豐富多彩啊!」

  她卻搖頭,「其實不過是一片喧譁,富二代,成功人士,藝術家,都一樣,都在追逐人群,其實和刷抖音看網紅也沒什麼差別。」

  「追逐人群追逐的到底是什麼?」

  「嗯——是想知道人們都在想什麼,樂什麼,玩什麼——好像生怕被人群甩下孤獨地落在世界的後面,所以就想拼命地跑在人群中間……可是當你真的跑在人群中間的時候你卻發現歡歌笑語不過是包圍著你的迴響,你反倒是孤獨的,內心空空蕩蕩。」

  「是因為你『手撕了前男友』才孤獨的吧?」

  「哼!」她的鼻子裡發出輕輕的一聲,「其實算不上什麼前男友,沒有實心實意的,一個都沒有!我其實也不想和他們在一起,只是,只是有的時候真的空虛,心裡空虛,身體也空虛,連個可以真正依靠的肩膀也沒有。」

  她偏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沉默了。

  「聖托尼」這家米其林三星的義大利餐廳坐落在安靜的花園裡,凌藍藍走進花園的時候男人正在爬滿葡萄藤的架子下等著她。她穿一條黑色的大V領小晚禮服,胸部用巧妙的褶皺勾勒出豐滿的輪廓,白皙的乳房邊緣沿著開到心口窩的V字領不安分地湧出來。「你真美!這條裙子性感而優雅,正適合你,我最喜歡胸部的設計,誘人……」男人的眼神像被蜜糖黏住了似的黏黏膩膩地扯不下來,凌藍藍扭了一下身子,拋了一個餘音繞樑的眼神,將手臂插進男子的臂彎,他們從盛開著曼陀羅的小徑走進餐廳,若隱若現的音樂、明暗相間的光影、黑白服裝的侍者營造出惹人心儀的靜謐氛圍。

  「西餐紅酒音樂,花園沙灘泳池,這些玩意兒對於男人來講其實都只是裝飾,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營造一種如夢似幻的氛圍,然後享受帶著精神的愉悅占有肉體。但是女人就是喜歡呀,這就叫情調。何文軒這樣的男人最善於玩這一套,可是我明知道還是來赴他的約啊!」

  「想什麼呢?」男子問。

  「哦,在想這個地方可真別致!」

  頭盤宛如一幅寫意山水畫,脈絡清透的葉子和精心雕琢的瓜片蜷曲在一起,如一葉扁舟落在散著桂花纖蕊的透明漿汁中,流水的去處是各色蔥蘢的果蔬,菜牌上寫著——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這家餐廳的大廚Bounaroti先生相信食物也是有靈魂的,美食之間就像人和人一樣遇上了Ms.Right就會發生奇妙的反應,他用食物作畫把這種反應呈現在餐盤上,所以預約的時候可以附言,大廚會用心地為你定製不同畫風的菜品,兩個月前我在預約時的附言是——你的魅力打動了我!」

  這翻獻殷勤的說辭卻讓凌藍藍無端地寂寞起來,「花言巧語。Ms.Right,我是你的Ms.Right嗎?說得好像真的兩心相許似的。我不過是你面前的一份米其林大餐,是不是大餐還說不定呢,也就是一份肥美多汁的牛排,或者味美色靚的海鮮,看在眼裡,嚼在嘴裡,大快朵頤,心滿意足罷了!」她兀自撇了一下嘴垂下了眼睛。「這個送給你!」男子說著遞過來一隻細長的盒子,凌藍藍打開蓋子,是一條水晶項鍊,一顆顆藍色的水晶在燈光下閃著含蓄的光彩。「謝謝!」「喜歡嗎?這就是你在我眼中的樣子——誘惑!」男人盯住凌藍藍直到她終於情意綿綿地與他四目相對。

  「男人也寂寞嗎,還是品嘗女人不同的風格就如同發現一家新口味的餐廳?這已經是同何文軒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約會了,大概也該到此為止了,再繼續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可是到底要正兒八百地和誰約會呢?美貌是一杯酒,醉了的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自己。別人對你產生了幻覺,你對他人對自己也都產生了幻覺,更致命的是你始終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正地清醒過來。」凌藍藍感覺有點泄氣。

  餐桌上方的燈光如舞台上的追光燈一般,不偏不倚地落在每一隻端到兩人面前的盤子上,男子舉起紅酒杯,凌藍藍笑了笑也舉起酒杯來和他碰了一下。法國龍蝦就在這時擺到了他們的眼前,龍蝦殼是圓之女皇,團成最耀眼的金紅色,各色瓊汁塗抹成跳躍的彩色圓點,龍蝦肉被剜成大大小小的珍珠撒落其間——這款驚艷的菜品名為「愛的躍動」,「借鑑日本繪畫大師草間彌生的風格!」菜牌上這樣寫著,侍者掀開亮晶晶的不鏽鋼蓋子放在托盤上端走了,「充滿藝術氣息,引人遐想,我喜歡!」男人興致勃勃地舉起酒杯,凌藍藍也優雅地舉杯,紅酒在送進她猩紅的嘴唇時在杯壁上劃下優美的弧線。

  「這裡的主廚,Bounaroti先生,真的是位熱愛食物肯在食材身上下足工夫的人嗎?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發自真摯的熱愛進而潛心鑽研,不是鑽營,這種鑽研的最終成果和鑽營似乎是一致的,但兩者專攻的重點大不相同。當然他是幸運的,鑽研帶給他和鑽營一樣的成功。」這樣想想,凌藍藍覺得人生好似也沒那麼可悲觀,那個除了眼前的食物以外和她沒有絲毫瓜葛的大廚竟燃起了她對人生的希望,使她重拾了信心。

  「信心這玩意兒可真飄忽不定。有一些時候它喜氣洋洋歡呼雀躍,有一些時候還會氣焰高漲得就好像全世界就在腳下。但另一些時候呢,它卻苟延殘喘仿佛就要熄滅的木炭里的火星。」凌藍藍使勁兒地用餐刀一刀一刀地割在龍蝦的肉上,「又不是牛排需要用這麼大的力氣嗎?」男子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凌藍藍「咯咯」地笑出來,「幹嗎泄氣,先享受今晚的浪漫再說。更別說何文軒是個風流老手,總是能讓我得到一種——一種身體上的釋放。」她的體內好像突然被電流「倏」地一掃而過,這讓她感到興奮,於是給了男人一個深情款款的笑。

  用完餐後兩人開車來到不遠的一家五星級酒店,男子一邊開車一邊拉著凌藍藍的手放在嘴唇上親吻,凌藍藍垂下眼睛微笑著,心裡卻寂寞得要死,「在真實的清醒狀態中,要是能擁有這一切該有多好!可這男人的老婆算是擁有這一切嗎?也不知道她是處在清醒當中還是幻覺當中,是幸福的還是煎熬的?可見這樣的期望也是虛妄。」

  我的心跳明顯加快了,有什麼不該我窺探的景象即將發生,可我的神經又分外地興奮,絲毫不想就此切斷眼前的畫面。

  「來吧!你這春天的夜鶯,你在月色中唱出夜曲。你說那是愛情,是雄鳥對雌鳥的告白,而我不是雌鳥,我是飽脹了漿汁的莓果。我把自己捧在枝頭,招搖著在你的歌聲中盼望。盼望你落在我的枝頭,然後一口一口地,啄破我緊繃的外衣,吸吮,吸吮,將我的生命的汁液、我全部的精神,吸掉、帶走,留下一個只有空殼的我,在枝頭瑟縮。

  當生命力再一次涌動在我體內的時候,我和你,我們就變成了兩隻澎湃的獸。你是一隻有形的獸,爬上爬下扭曲顫抖,我卻養著一隻內在的獸,伏在那條孤獨的河水裡。你的獸的呼喚是滿月的溫存,牽引著孤獨的河水掀起潮汐,成群的魚兒從河水裡急切地探出頭來,張著渴望的眼睛。它們要跳躍要歡騰,卻又驚恐而喜悅地悸動。河水深處那隻伏著的小獸,撐起了半個身子游在水面上,它等待著巨浪的衝擊,它衝動起來,掀起激烈的狂瀾。」

  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了,我問:「想怎樣離開人群呢?」

  「嗯——」她歪著腦袋,「嫁給一個能帶我離開人群的人!」

  「那要找一個武俠或者劍客了?」

  「不是那種,是帶我離開鳥籠,離開樹林就好!」

  「哦。」我好像有點兒明白她的意思。

  「不過總也要真心實意才好!」她又補充道。

  「翠鳥是捕魚高手,」我說,「依我看你自己就能捕魚,幹嗎還要等著另一個人把你帶走?」

  「翠鳥在籠子裡不會捕魚,卻可能被一隻山雀殺死,或者被取了翠羽,反正是難有活路。」她想了想又說,「我其實也是好不容易才鑽進籠子裡來的,可我卻不想困在籠子裡,我也不喜歡在樹林裡,我奢望著去到那片我自己飛不到的湖。」

  那天晚一點的時候,我陪凌藍藍到公安局戶籍科補辦了身份證,又去手機營業廳買了新手機,補辦了電話卡,她說發了工資還我手機錢,我說都行。我給她一樓的樓道里安上了一隻電燈泡,幫她們換了一把大門的鎖,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我去丟垃圾,把凌藍藍丟在我客廳垃圾筒裡面的衣服一起丟掉了。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偶遇,一段平靜而溫情的述說,也許以後在職場上我會有意無意地幫幫她,如果她需要的話,因為我多少對她算是有那麼一點了解了,我想我能做的也就僅此而已了。不過那天夜裡我卻做了那個夢,夢見我和凌藍藍做愛,我變成了那隻歌聲婉轉的夜鶯,啄食她鼓脹的莓果,我變成了那隻扭曲的獸,牽出了她那些活潑亂跳的小魚,那隻小獸躍出了水面,可是河水也漫捲而來,就要把我淹沒了,我越是掙扎越是要陷進漩渦里,我渾身大汗,一下子醒了過來。天已經亮了,我起身去沖涼,我把水放得很大沖了好一陣子,直到從頭到腳都清爽了舒服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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