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3 22:11:32
作者: 何香久
乾隆五十年(1785)正月初六,乾清宮內外裝點一新,洋溢著一派節日氣象。香菸裊裊,中和韶樂在大殿內外迴蕩。這一天,乾隆皇帝在宮中舉辦千叟宴。
千叟宴始於清聖祖康熙,是為自己的高壽和在位日久舉辦的大型國宴。參加宴會的都是年滿六十五以上的老年人,按年齡大小,分開檔次,舉行三日。康熙朝的千叟宴辦了兩次,第一次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第二次是康熙六十年(1721),康熙登基正好一個甲子,開創了中國歷史上帝王執政時間最長的紀錄。漢武帝統治天下時間是五十五年,已經不算短了,但康熙比他還長五年。康熙六十年千叟宴時,乾隆只有十二歲,那個大場面給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所以乾隆皇帝在他執政五十年時第三次舉辦千叟宴,而且規定六十歲以上者就有資格參加。
六十二歲的紀曉嵐是第一次被賜千叟宴,並被賜座殿廊下。
乾隆五十年(1785)的千叟宴可謂規模空前,列五十席於殿廊下,二百四十席于丹墀內,一百二十四席於甬道左右,三百八十二席于丹墀外左右,共八百席。參加宴會的有三千六百人。這三千六百人,有內外文武官員,各國使臣,邊地土司,出痘之蒙古貝勒、貝子,回部王公及年過七十的耆老士民,八旗兵丁等。朝鮮國也派了年七十一歲的前儀政李徽之和年七十三歲的禮曹判書姜士晃作為正副使出席。以上所有與宴人員名單,都由乾隆皇帝親批。宴席以品級排列,王、貝勒、貝子、公、一二品大臣等坐於殿廊下,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員于丹墀甬道左右,六品以下至眾年老之拜唐阿及兵民藝人等于丹墀外左右,均東西向坐。首座為八十歲的裕親王廣祿。
席間,乾隆皇帝命皇子、皇孫、皇曾孫等分別向與宴人員執爵敬酒。其中年過九十的,乾隆皇帝還要召至御座前,親賜御酒。最年長的居然是一位一百四十一歲的老者。
乾隆皇帝為這位老壽星擬一上聯:「花甲重逢,外加三七歲月」,令諸臣屬對。這個聯句命意甚為巧妙,六十為花甲,花甲重逢為一百二十歲,三七二十一歲,相加正好一百四十一歲。首聯一出,眾臣搔首拈鬚而不得,紀曉嵐對曰:「古稀雙慶,更添一度春秋」。七十歲為古稀之年,古稀雙慶,即二度古稀,合為一百四十歲,更添一度春秋,正是一百四十一歲。與上聯渾如天成,即情即境,天衣無縫,眾人齊贊「妙哉」!
乾隆皇帝遵康熙皇帝成典,御製先韻詩頒賜筵前,命內廷臣工依韻賡和,又遴王公,文武大臣,蒙古、回部藩臣及朝鮮國使臣凡百人,仿柏梁體聯句,得詩三千四百二十九首。
紀曉嵐把參加千叟宴視為最大的榮耀。他的父親紀容舒於康熙六十年(1721),曾在京師見過千叟宴的盛況,時時向紀曉嵐誦說,沒想到自己現在成了千叟宴的座上賓。宴後,頒賞如意、壽杖、繒綺、貂皮、文玩、銀牌等物有差。紀曉嵐賦詩八首,抒寫了自己的感慨。其中一首寫道:
十載登天祿,編摩歲屢淹。
涓埃未曾報,雨露久深沾。
軒樂容同聽,堯雲得近瞻。
當筵看座次,感悚兩相間。
(《乙巳正月預千叟宴恭紀八首》)
最後一句,流露出感動而又有些害怕的心情。
其實這種恐懼感時時伴隨著紀曉嵐。位置越高,這種恐懼感就越重,以至於不經意間一想起某個人、某件事,手裡就捏兩把冷汗。他的一首《又題秋山獨眺圖》真實地寫出了這種心態:
秋山高不極,盤磴入煙霧。
仄徑莓苔滑,猿猱不敢步。
杖策陟巉岩,披榛尋微路。
直上萬峰巔,振衣獨四顧。
秋風天半來,奮迅號林樹。
俯見豺狼蹲,側聞虎豹怒。
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懼。
置身豈不高,時有蹉跌慮。
徒倚將何依,淒切悲霜露。
微言如可聞,冀與孫登遇。
登高秋山,看到的不是一片如畫風景,而是四伏著險機的深淵危崖,是隱匿的豺狼虎豹窺視的眼睛和張開的血盆大口。
千叟宴後第二天,紀曉嵐晉左都御史,成為一品大員。
二月九日,朝廷以《四庫全書》既成,集詞臣於乾清宮考試,對翰林院進行清理。這次考試結果讓乾隆皇帝很不滿意,切題者不過一兩人,只按其文字優劣,分為四等,不入等的檢討饒慶捷、侍講索爾敏、侍讀學士永德、洗馬沐特恩,都受到了革職處分。乾隆皇帝諭示館臣:「其留館者,各宜自愧,讀正書,勵實行[8]。」
不久,第四份《四庫全書》送藏於熱河避暑山莊文津閣。
文津閣是北四閣中最早建成的,然而《四庫全書》尚未校錄完成,等了一年又一年,乾隆皇帝心中十分著急。每年駐蹕熱河,看著空蕩蕩的藏書樓,心裡總不是滋味。以《四庫全書》的規模來說,僅字數就接近十億,繕錄、校讎一遍,沒有五六年時間是不行的。乾隆四十六年(1781)皇帝所作《題文津閣》詩中,這種焦躁情緒已十分難耐:「鈔胥何故偏其滯,董事寧當任彼延。木架香楠此空待,幾時得睹貯全編。」
乾隆五十年(1785)春,禮部侍郎、《四庫全書》總校官陸費墀親自押運,將第四份全書送到避暑山莊,完成插架。乾隆皇帝心中釋然,作《文津閣作歌》記之:「四庫全書胥告成,如種樹以十年計。自淵而溯復生源,茲乃於津睹厥卒[9]。」
據咸豐十年(1860)八月《陳設檔》記載,當時文津閣內所藏《四庫全書》為一百零三架,六千一百四十四函;《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為十二架,五百七十六函。文津閣庫書與北四閣其他三部一樣,用開化榜紙,朱絲欄,每半頁八行,行二十一字,卷首鈐「文津閣寶」印,尾頁鈐「避暑山莊」,又鈐「太上皇帝之寶」朱文小篆印。其裝潢與文淵閣庫書相同,經部綠色,史部紅色,子部藍色,集部灰色。
文津閣庫書入藏後,熱河總管大臣派專人經管,並仿文淵閣曝書之例,每年夏天曝書一次。
內廷四閣書全部完成,紀曉嵐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接到了長子紀汝佶的死訊。
紀汝佶生性聰慧,讀書還不多時,就能作八股文,紀曉嵐自然非常器重他,希望他成為可造之才。乾隆三十三年(1768),紀曉嵐流放西域時,作為長子的紀汝佶,本該代父親料理家事,但他厭惡世事,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更無意於科舉功名。紀曉嵐的門生朱子穎從山東來紀府探望,紀曉嵐的夫人馬氏憂心忡忡地向朱子穎講了紀汝佶的事情,朱子穎很是同情,便提出要帶汝佶去山東住些日子。馬夫人知道朱子穎是紀曉嵐的得意門生,紀曉嵐發配西域後,對紀府最關切的就是他。因此就同意讓汝佶跟上朱子穎去了山東泰安府。
朱子穎學識淵博,又與紀曉嵐有非同尋常的師生之誼,紀汝佶跟上他,本應能學問精進。但誰知節外生枝,他在朱子穎那裡讀到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時《聊齋志異》為禁書,汝佶得其抄本,愛不釋手,也學著寫《聊齋志異》式的筆記小說,沉湎其間不能自拔,終致精神抑鬱,直至亡故。
老年喪子,紀曉嵐的精神受到了重創。他後來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下了汝佶病危時的兩件事。
《灤陽消夏錄》卷五記:「明器,古之葬禮也,後世復造紙車紙馬,孟雲卿古輓歌曰:『冥冥何所須,盡我生人意。』蓋姑以緩慟云爾。然長兒汝佶病革時,其女為焚一紙馬,汝佶絕而復甦曰:『吾魂出門,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僕王連升牽一馬來送我歸,恨其足跛,頗顛簸不適。』焚馬之奴泣然曰:『是奴罪也。舉火時誤折其足。』」
《灤陽續錄》卷六記:「張浮槎《秋坪新語》載余家二事……其一記餘子汝佶臨歿事,亦十得六七,惟作西商語索逋事,則野鬼假託以求食。後窮詰其姓名、居址、年月與見聞此事之人,乃詞窮而去。汝佶與債家涉訟時,刑部曾細核其積逋數目,具有案牘,亦無此條。」張浮槎是南皮人,與紀家是親戚,惜其《秋坪新語》已佚,但時人梁章矩《楹聯叢話》卷十轉述了《秋坪新語》中講到的這件事:「《秋坪新語》載,紀文達公長子汝佶中乾隆乙酉孝廉,卒時,公甚為之傷神,語客曰:『今乃知因果之說,或亦有之。』蓋孝廉病絕而蘇者屢矣。忽一日,聞其聲,宛山西人也。問故,曰某來索逋,茲已償清,仍欠若干,可亟焚楮鏹如數,當去。家人輩如言焚之,遂瞑。方環哭間,又蘇,張目曰:『所乘馬後足顛蹶,弗良於行,可易一匹,則乘之去矣。』眾茫然。公之三女哭告曰:『誠有之。兄氣絕時,所焚馬,吾見其後足紙損,或即其故歟?』因別致一具焚之,乃不復甦。」
從少年時就顯露出天賦的紀汝佶,雖然因父親的變故而絕意功名,但在「學而優則仕」封建科舉制度下,他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又時時處於難以排解的困惑和迷茫之中,所以才抑鬱成疾。按照現代醫學的觀點,紀汝佶死於抑鬱症。科舉製造了多少士人的悲劇,紀汝佶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可惜,對於這一點,紀曉嵐是不會理解的。
[1]見《高宗實錄》卷一一六七,乾隆四十七年十月壬辰條。
[2]見《高宗實錄》卷一一六八,乾隆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子條。
[3]見《御製文》卷五。
[4]見《高宗實錄》卷一二一九,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丁丑條。
[5]見《高宗實錄》卷一一六○,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甲辰條。
[6]見《高宗實錄》卷一一六九,乾隆四十七年十一月辛酉條。
[7]見翁方綱《復初齋外集》卷十七。
[8]見《高宗實錄》卷一二二四,乾隆五十年二月己丑條。
[9]見《御製詩》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