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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崮山的天黑了

2024-10-03 22:04:38 作者: 何香久

  1

  日本人來了,崮山的天一下子黑了。

  日本人是民國二十六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八占領的博山縣。五百多個鬼子,在聯隊長菊池永雄的率領下開進「四十畝地」,閃亮的鋼盔,閃亮的三八大蓋,槍刺上挑著太陽旗,旗子上的那太陽真像剛烤過的一帖膏藥。

  

  博山真是個好地方呀,可惜讓這幫子畜生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這個地處魯北腹地的縣份,有山有水。山有魯山、原山、鹿角山、岳陽山;水有淄河、孝婦河、青陽河、牛角河,雖然算不上是名山大川,但卻一樣風景秀美。山脈西聯泰岱,群峰逶迤,最美的是岳陽山,有九十九座山峰,主峰就在崮山北。在崮山上的望月台上看日出,比在泰山極頂觀日還要愜意。

  五百多個鬼子分成兩個中隊和憲兵隊、守備隊,分散在源泉二郎山、北博山、西石馬、下莊等二十五個據點上。他們還網羅了土匪和國民黨軍隊組建了偽軍警備大隊,北崮山是交通要樞,所以也是鬼子和偽軍重點把守的地方。

  民國三十年,老天不睜眼。

  一開春就是卡脖大旱,麥子稀的像兔子毛,一季連種糧也沒收回來。秋莊稼正灌漿時,又連著四十多天沒掉一個雨點,地上裂了尺把深的口子,秋莊稼全枯了,蔫蔫的在毒日頭下枯黃著,仿佛落上一個火星就能燒起來。

  天一旱,蝗蟲起來了。

  那些螞蟻般的小蝻子,仿佛是讓燥熱的風吹著,一夜間長大了的。長成了翅膀堅韌、大腿雄壯的綠頭螞蚱。它們飛起來遮蔽住了白亮亮的日頭,天空中猶如籠罩著一層層烏雲。十萬億翅膀的振動,響如雷鳴,轟轟隆隆地滾過樹梢、屋頂。它們降落到地上,抱住半枯的莊稼杆子大嚼,不消一時三刻,大片的山地便消失了所有的綠色。

  吃完了一片,又潮水般湧向另一片。遇上河渠,它們抱成一個大球,滾動著從河面上漂到對岸。一上岸,一個個蝗蟲的巨球轟然炸開,又成了一片片涌動的蟲浪,席捲大地。它們一邊大口朵頤,拼命地吞噬,一邊瘋狂地排泄,被剃過一樣的土地里立刻就鋪滿了一層層綠色的螞蚱糞,在暑氣的蒸騰中散發著讓人作嘔的腥臭。

  它們無往不勝,無堅不摧。吃光了地里的莊稼和青草,又撲向村子,把一家家草屋的屋檐都啃得光禿禿的。

  這一季糧食又白瞎了。

  大旱、災荒、螞蚱、鬼子兵!

  老人們嘆息著:老天爺要絕這一方人呀!

  2

  鬼子一來,北崮山村焦家的油坊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這個油坊從主人焦念禮的爺爺輩傳下來,已經傳了三代。

  三代人慘澹經營,油坊的規模也沒能擴大多少,照舊只有兩盤大青石碾砣子。這兩盤碾砣都是上好的青石,長年累月碾軋那些榨油的植物種子,它們通身油光閃閃,仿佛油己經浸透了石頭,好似兩大砣溫潤光潔的青玉。

  碾坊傳到了焦念禮手上,多了一匹大青騾子。而如今,這匹騾子已經和它的主人一樣衰老了。

  它步履維艱地拉著大青石碾子,頭深深地低下去,嘴裡呼哧呼哧吐著粗氣,它的肚皮軟塌塌地垂著,支撐肚腹的肋骨一條條清晰可辨,而脊梁骨刀削一般地高聳,它實在是太瘦弱了,瘦弱得仿佛一根麥草就能壓得它倒下來。釘了掌的蹄子在碾道上叮叮噹噹敲打著,不時發出一聲尖利的吱吱聲,那是它走不穩時常幾乎滑倒的聲音。

  那個聲音讓一個少年人無比揪心。

  少年人是油坊主人焦念禮的孫子焦裕祿。如果沒有這場變故,他將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個油坊的第五位繼承人。

  焦裕祿十六歲了。十六歲的少年長成了一副人高馬大的骨架,個頭比他爹焦方田還要高大,而且英俊。他的臉龐有些削瘦,嘴邊長出了細細的絨毛,眼神裡帶著悲憫與憂鬱。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無論如何不應該有那樣的眼神。

  瘦弱的老騾子疲憊地拉著巨大的青石大碾砣子,在環形碾道上轉著圈子。

  它實在太老又實在太弱了,走得磕磕拌拌。它眼睛上戴著破布做的「捂眼」,走幾步就要停一停。

  碾棍發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負的聲音。

  焦裕祿的父親焦方田,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心疼地抱起碾棍,幫老騾拉碾。

  焦裕祿抄過父親懷裡的碾棍。

  他用力推著,想讓老騾子省些力氣。

  他看父親用鐵鏟刮碾道,弄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焦裕祿問父親:「爹,你幹啥哩?」

  爹只是「嗯」了兩聲。

  這老騾子有通人的靈性,憑著長年累月拉碾子的經驗,聽見這聲音,它知道活快幹完了,正在掃碾盤,果然一時來了精神,步子也快了許多。

  焦裕祿說:「爹,別這樣了。」

  他給老騾子把捂眼摘了下來。

  老騾子回頭瞅了一眼碾盤。焦裕祿看見,有兩大滴濁淚掛在它的眼角上。

  爹長嘆一聲。

  這時,那匹老騾子一個前失,兩條前腿齊齊跪地,跌倒在碾道上。

  祖孫三人大驚,焦念禮忙找來扁擔、繩子,招呼著兒子、孫子抬騾子。費了半天勁,也沒把騾子抬起來。又喊來了鄰家兩個後生來幫忙,才算把騾子抬出了碾房。

  那個晚上,焦家人誰也沒睡。爺爺坐在大青騾子旁邊,一雙手不停地在大青騾子脖子上撫摸著。他感覺到大青騾子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褪下去。它的毛濕濕的,是那種粘稠的、冰冷的濕潤,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爹坐在板凳上抽悶煙,暗夜裡只看見一豆亮亮的紅火頭明滅閃爍。這是個連嘆息也少有的男人,雖然四十歲剛出頭,卻腰彎背馱,臉上刀刻般布滿了深深的歲月的吃水線。焦裕祿發現,這兩年,爹的話是越來越少了,走在街上,人家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一聲,點個頭。在家裡,娘嘮叨半晌,爹最多也只是含混不清地「嗯」兩聲。焦裕祿知道,爹雖然話少,可心裡卻明明白白。他是讓越來越重的苦難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那一種因重壓而產生的憂慮、絕望的情緒,讓本來性格懦弱的他真正變成了一個悶葫蘆。

  娘和嫂子在煮米湯。半鍋清水,煮著小半碗黃米。柴禾有點濕,火苗很弱。娘趴在灶口不停地用蒲扇扇著風,黃煙從灶口一股股湧出來,嗆得娘直咳嗽。跟爹的性格完全相反,娘是一個快言快語的人。平日,這個家裡似乎就只有她的聲音。

  嫂子默默地用馬勺攪著那鍋稀稀的黃米湯。要不是臉上的菜色,她應該是一個漂亮的小媳婦。哥哥焦裕生從前年外出謀生,兩年多時間音訊杳然,嫂子也漸漸沉默寡言了。

  熬好的米湯盛在一隻瓦盆里,端到老騾子嘴邊。也許是聞到了米湯的香氣,它的頭抬了一下,眼也睜開了。它的前腿甚至也懸空蹬了兩下。可是當焦念禮把一勺米湯餵到它嘴邊,它卻一下子把頭垂下去,眼睛也閉上了。

  老騾子死了。焦家人哭成一團。焦裕祿三歲的小侄子守忠醒了,他的哭聲尖利而悽惶。爹大喊了一聲:「老天爺,你殺我呀!」

  天剛亮,那個名叫焦紹中的本家就進了院子。

  焦念禮帶著一家人去山下埋那頭騾子,院子裡只有焦方田一人。

  焦紹中涼鞋淨襪,他是北崮山村的富戶,也是焦姓家族裡一個頭面人物。他長相斯文,滿臉忠厚之相。他邁著四方步踱進焦方田家小院時,還是把焦方田嚇了一跳。焦方田只「嗯」了一聲。焦紹中看了一眼焦方田,慢條斯理地問:「方田啊,那十塊大洋,你是不是該還了?」這話,他說了不知多少遍了。有的在路上相遇,有時在地頭碰見,他總是笑咪咪地這樣問。焦方田卻在那張慈祥的笑臉上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最初,焦方田借焦紹中大洋的數目只是兩三塊錢。他借錢本來是為油坊購買黃豆和萞麻子,可這筆債卻像滾雪球一樣,幾年間就滾到了十塊光洋,而且還在像蝗蟲蛋一樣,越滾越大。

  焦方田是深知焦紹中為人的。他寬厚儒雅,慈眉善目,卻是個肚子裡長牙的角色,向來說一不二。他對你開口微笑的時候,那張血盆大口,卻要把你囫圇吞進肚裡。焦方田嚅嚅地乞求著:「再寬限兩天吧。騾子又死了,油坊是開不下去了……」焦紹中仍然笑著:「我也有難處哩。你還是上上心吧。再還不上,你就得想想別的辦法了。」

  他踱著方步走出了院子。

  「別的辦法」是啥辦法,焦方田幾乎不用想就猜出了焦紹中的用心,他是看中了焦方田家的那兩畝山地了。焦方田的心像被蜂子猛地蟄了一下,立刻抽緊了。

  3

  群山逶迤,嵐霧中一片雞鳴犬吠之聲。

  山腳下的北崮山村,甩出一條麻石小徑。村口。大路邊設著崗亭,崗亭上插著日本太陽旗,一側的土牆上寫著標語:「中日親善,建設王道樂土。」

  一個十六七歲的日本小兵在站崗,他背著三八大蓋,身邊是一條大狼狗。進出的村民都要向他躹躬。日本小兵十分傲慢。他鼻孔朝天,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行禮的人,如果他覺得哪個人行禮的動作不夠恭敬,掄起槍托就打。日本小丘八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竟有著與他的年齡十分不相稱的猙獰。如果不是戰爭,這個年齡的孩子,也許會在他故鄉的山林、河邊捕捉魚,在課堂里無所憂慮地讀書,可是他現在卻作為戰爭機器上的一個小部件,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瘋長自己的惡行。

  狼狗有小牛犢一樣大小,一條鮮紅的舌頭伸出來,舌頭上掛著長長的涎水。這個畜生兇狠地衝著人們低聲吠叫著。那老謀深算的低吠仿佛是從它的獠牙間擠出來的,讓人不寒而慄。

  焦裕祿肩上搭著繩子,腰裡別著柴刀走過崗哨,他沒有給日本小兵躹躬。

  日本小兵怔了一下,他甚至有幾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同他年紀相仿的中國少年。

  ——他清瘦的身材,雖然穿著補丁衣裳,卻乾乾淨淨,留著學生頭,似不類農家子弟。他的眼神是堅定的,那堅定的目光里一定有輕蔑和仇恨。

  日本小兵哇啦哇啦叫著,拉住焦裕祿。

  焦裕祿問:「你幹什麼?」

  日本小兵比比劃劃,說著日本話。

  焦裕祿指指遠處的崮山:「我要到山上去,砍柴。」

  日本小兵哇啦哇啦叫著要按他的頭。可他個子太矮了,手只夠到焦裕祿的肩膀上。

  焦裕祿撥開日本小兵的手。「八嗄!」日本小兵氣急地用腳踢焦裕祿。焦裕祿推開日本小兵。日本小兵叫著又舉起槍刺。

  這時,一位已經走過崗哨的穿長衫的人又折回來,對日本小兵用日語喊了一聲。

  日本小兵驚異地收起槍,看著那個穿長衫的中國人。日本小兵用日語問了句話。

  穿長衫的人用日語回答:「博山縣第五區南崮山高等小學的老師。」

  日本小兵悻悻地揮揮手,讓他們過去了。

  焦裕祿認出來了,穿長衫的人是他的小學老師張慕陶先生。他深深躹了一躬:「張老師!您啥時回來了?」

  博山縣第五區南崮山小學是方圓很著名的學校,北崮山和南崮山兩個村子相隔不遠,北崮山沒有學校,北崮山上學的孩子就到南崮山小學去讀書。張慕陶老師是這所學校的語文老師,他很喜歡焦裕祿,連「焦裕祿」這個學名也是張老師給起的。張老師的學問很好,還精通各種樂器。焦裕祿讀三年級時,學校組織了個「雅樂隊」,器樂教練就是張老師。焦裕祿在「雅樂隊」里學會了二胡和小號。焦裕祿最崇拜的人就是張老師,張老師不光是課講得好,聽說還在日本留過學。焦裕祿讀到四年級就輟學了,他後來聽說張老師也離開了學校。

  張老師說:「今年開學我就回了南崮山,還打聽你呢。焦裕祿同學,幾年沒見你了,聽說你下學後幫你爹打理你家的油坊了?」焦裕祿說:「我家油坊快要開不下去了,欠了人家很多債,我爹天天愁得要死要活的。我哥走了幾年沒音信,趕上這亂世道。先生您怎麼樣?」

  張老師說:「三年前我就到博山城裡去了。他們要在學校里開日語課,我不教日語,就辭了職。上個月又把我請回來,還當南崮山高小的老師。今天我有事進趟城,焦裕祿同學,你有空到學校里來吧。

  焦裕祿又給張先生鞠了個躬:「謝謝張老師。」

  他們分手了。

  4

  深秋的崮山在焦裕祿眼裡鋪展著一幅美麗的畫卷。

  山上元寶楓的葉子一片金紅,黃櫨的葉子一片金黃,金紅金黃相間的是千頭柏、鹿角檜的蒼綠。南坡北坡的柿子樹,一片一片紅得鮮艷。酸棗更是隨處可見,一嘟嚕一串,紫氣閃爍。

  那一道從山上流下的泉水,細細的,千折百回地從望月台那邊流過來,流到一個兩三畝大小的潭裡。如果不是大旱年景,這道泉水是十分壯觀的,這道泉水稱為闞家泉。

  焦裕祿砍柴砍得累了,他趴到泉邊,捧著泉水喝了幾口,清涼甘甜的泉水讓他周身通泰。

  焦裕祿讀四年級時,寫過一篇《闞家泉的風景》的作文,這篇作文受到了張老師的大力褒獎。那天,張老帶領他們班的學生游山,游到闞家泉的時候,張老師停下來:「同學們,上個周日我們以《美麗的家鄉崮山》為內容的作文,焦裕祿同學得了第一名。他作文題目就是《闞家泉的風景》,今天我就把同學們帶到山上來,看一看焦裕祿同學描述的美麗的崮山,美麗的闞家泉,讓大家有更直觀的感受。這篇作文已成為我們的範文,我要求大家都能背誦,誰先背一遍?」

  很多同學舉起了手。張老師指著一個男同學說:「焦裕征同學,你先背。

  焦裕征是焦裕祿的族弟,平素同焦裕祿最是要好,這篇作文,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張老師點了他的名,自然十分得意,流暢地背誦起來:「仁者愛山,智者樂水,我欽佩那些胸懷浩然之氣、為國家建立過功勳的仁人智者,更愛哺育過無數仁人智者的好山好水。而令我最喜愛的,就是崮山西山腳與岳陽山南山腳交匯處的闞家泉……」

  張老師又點名讓一個女同學接著背誦:「……傳說有一條蛟龍自東海鑽來,在此處出洞,洞口也就成了泉眼。清凌凌的泉水從泉眼湧出,在近處的窪地浸成一個小湖,然後沖刷出一條河流,流經南崮山我的學校,奔向山外的天井灣去……」

  此時焦裕祿坐在泉邊,他的眼前不斷浮現著游山的場景。山腳下就是他的南崮山小學,山風傳過來的,卻是孩子們用日語朗讀的聲音。

  焦裕祿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開始捆柴。

  他背起大捆山柴,緩緩走在山路上。他的耳邊又響起同學們背誦他那篇作文的聲音了:

  「我常常在湖裡河裡游水捉魚,也想看見那條蛟龍是怎樣自泉眼鑽出,張開巨口對著山上的旱地噴水……」

  那個聲音伴隨背著山柴的焦裕祿轉過山坳:

  「在泉水邊,挖野菜的母親對我講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我的思緒隨著泉水遠去,我美麗的家鄉屬於美麗的中國,我的心裡充滿了對她的熱愛……」

  焦裕祿有些累了,他把擔子靠在山坡上擦汗。

  而這時,張老師的聲音又在耳邊迴響起來:「同學們,我們山東的山水,養育了孔子、孟子這兩位聖哲,這山水充滿了靈性啊!焦裕祿同學的這篇作文,不但寫出了崮山景物的美麗,而且寫出了他的抱負,那就是用我們的才能報效國家。有這樣的報負,我們的中國會有希望的……」

  他背起了柴擔,而這時,卻一有一雙穿馬靴的腳站在他面。

  被柴捆壓彎腰身的焦裕祿順著那雙馬靴向上看去,那個早晨在村口站崗的十六七歲的日本小兵,站在他面前。他背著三八大蓋,皮帶上掛著一隻野兔子,那一條大狼狗,牽在他手裡。顯然,他是下了哨之後帶上狼狗去攆野兔,在這裡同焦裕祿相遇了。

  日本小兵攔住了焦裕祿,他仍舊是那一臉與他的年齡十分不相稱的傲慢,又有幾分頑皮,看樣子,他要尋焦裕祿的開心。焦裕祿想繞過去,日本小兵橫過三八大蓋,用日本話吆喝他站住。

  焦裕祿往東繞,他在東邊攔著。焦裕祿往西繞,他又在西邊截住。

  焦裕祿放下柴擔,捏緊了拳頭。他問小鬼子:「你要幹什麼?」

  日本小兵嘰哩哇啦說了一通,焦裕祿一頭霧水,搖搖頭。日本小兵見焦裕祿沒聽懂,背上槍,兩隻手比劃著名,指指他的狼狗,又指指焦裕祿,兩隻拳頭對碰。焦裕祿這下明白了:「讓我跟你的狼狗打一架?」

  日本小兵笑了,點點頭:「呦希!」

  焦裕祿問:「怎麼打?」

  日本小兵比劃了一通。

  焦裕祿:「打得過你的狼狗,我的開路?」

  日本小兵點點頭:「呦希!」

  焦裕祿又問:「讓你的狼狗咬死,算我活該?」

  日本小兵豎起大拇指:「呦希!」

  焦裕祿看一眼端著三八大蓋的小鬼子,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狼狗。那條狼狗眼裡冒著凶光。

  焦裕祿挽了挽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丁字步站穩。

  他沖日本小兵招招手:「來吧!」

  日本小兵吹了聲口哨,那條狼狗向焦裕祿撲過來。

  焦裕祿迅速彎下身子,狼狗撲了個空。

  狼狗再次兇狠地撲過來,裹挾著一股腥臊的風。它要把焦裕祿的喉嚨咬斷,這隻狼狗不知咬斷過多少中國人的喉嚨,血的滋味,會讓它無比興奮。

  焦裕祿一個騰身閃在一邊,狼狗又一次撲空。狼狗撲了兩次,沒有撲到焦裕祿,它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它低沉的吠叫聲一下子高吭起來。第三次撲過來時,焦裕祿一個機靈,猛地抓住了狼狗兩條後腿。他用力把狼狗掄了個圓,然後狠狠摔在石砬子上。

  只聽「啪」的一聲,狼狗當時被摔得腦漿崩裂。

  日本小兵見狼狗被摔死,大叫一聲「八嗄」!端起上刺刀的三八大蓋,向焦裕祿刺過來。焦裕祿抄起柴擔,抵擋小鬼子的刺刀。日本小兵刺了個空,慣性讓他撲倒在地上。焦裕祿抬腳踢開三八大蓋,和日本小兵扭打在一起。

  他們在山路上翻滾。日本小兵騎在焦裕祿身上,要掐他的脖子。

  焦裕祿一翻身把日本小兵翻倒,用力扭住日本小兵的胳膊。日本小兵身子一拱,掙脫出來。焦裕祿去按他腦袋,被小鬼子咬住了手指。焦裕祿用一隻手把他的頭按住,狠狠磕在石頭上,乘機抽出手指。

  焦裕祿蹬了一腳,日本小兵滾下山崖。

  山崖下驚飛一群山老鴰。

  短時間的寂靜。秋蟬鳴叫的聲音被放大了許多倍。還有蛤蟆的咶噪。山鳥掠過樹梢。

  焦裕祿背起了柴擔。他剛要走,又想起什麼,放下柴擔,把那條被他摔死的狼狗也扔下了山崖。

  5

  焦裕祿進了村子,聽到了自家院子裡傳出的哭聲。他愣住了,一種不祥的情緒立刻把他籠罩了。

  他扔下柴擔,跑進家,見父親焦方田躺在一張門板上。

  鄉親們擠了一院子,爺爺蹲在牆角上哭,娘和嫂子趴在父親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三歲的小侄子守忠搖著爺爺的胳膊哭著。

  焦裕祿拉住爺爺:「爺爺,我爹怎麼了?」爺爺哭得說不出話來。

  又拉住嫂子:「嫂子,咱爹怎麼了?」嫂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拉住哭得沒了聲氣的娘:「娘,我爹他怎麼了?」娘抱住焦裕祿:「祿子,你沒爹了!你爹受不了人家要債,尋短見了!」

  焦裕祿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爹呀!」

  鄉親們也哭成了一團。一位族爺拉起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焦裕祿:「祿子,你爹沒了,你哥又不在,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了。快起來,商量商量你爹的後事吧。」焦裕祿站起來,擦了把淚,又去攙扶幾次哭得昏厥的母親:「娘呀,我會把這個家撐起來的,窮家富家都是家呀。欠人家的債我來還,可我爹也不能白死,我不做冤死鬼的兒子!從今天起我活出個人樣來!」

  他又拉起爺爺:「爺爺您年紀大了,別傷了身子。祿子給您養老送終,祿子讓您享福。」

  鄉親們誇讚著:「多懂事的孩子呀!」「這個家有祿子,塌不下來。」

  魯南葬俗,故去的人,不論貧富,一般都要砌壽墳、做壽衣、壽棺。壽墳用青磚或雕琢的青石砌築,大碹棚頂。壽衣要五根領,也就是五件上衣,用絹和棉來做,取「眷戀」「緬懷」之意。壽棺上講究的人家都要用柏木來做。焦家窮成這個樣子,壽墳自然是沒錢砌的,五領壽衣也無力置辦,只好把穿著一身補丁衣裳的焦方田抬到用門板搭的靈床上。

  至於壽棺,柏木是用不起的,鄉親們從山上砍了幾根鮮柞樹,會木匠手藝的後生們鋸的鋸刨的刨,小半天功夫拼出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裝殮了勞碌一生的焦方田。

  6

  夜裡,起風了。

  焦家門口外,用草蓆搭起了一個簡單的靈棚。

  靈棚里停著那口鮮柞木的薄皮棺材,前邊是靈桌,桌上點著一盞孤燈,燈火在風裡明明滅滅。穿著孝衣的焦裕祿獨自為爹守靈。一陣風吹來,把燈火吹得搖晃起來,焦裕祿忙用雙手捧住。

  搖曳的燈火中,浮現出父親焦方田憔悴的面容。

  在焦裕祿的記憶里,父親這張臉上很少浮現過笑容,偶爾因什麼事牽動一下嘴角,那笑也是如電光石火一般,縱現即逝。焦裕祿上學時,每天放學,娘都手裡攥著一把小笤箒,給他通身上下掃一遍,爹則站在一邊,無言地瞅著兒子,嘴角往上動一動也就沒有了別的表情。

  通常,晚上焦裕祿在油燈下念書,娘坐在旁邊納鞋底,爹蹲在一邊搓草繩,那是一家人最愜意的時刻。娘「嗞啦嗞啦」扯動麻繩的聲音在焦裕祿聽來如聞仙樂,而爹搓草繩則啞然無聲。一把穀草在他那雙生滿鐵繭的手裡搓一把就成了繩,金黃色的草繩在無聲地延伸著,草繩在爹的身後躍動,好似蜿蜒的長蛇。

  有時,「雅樂隊」的同學來找焦裕祿練習樂器,那是焦家最熱鬧的時候。笙、笛、二胡、洋鼓洋號合奏出一曲曲高亢美妙的樂曲,引得東鄰西舍的鄉親們擠了一院子,爹把家裡的板凳、杌子全搬出來讓鄉親們坐,自個拎一隻籮筐,到一個角落坐在倒扣的籮筐上,享受著音樂也享受著鄉親們對兒子的誇讚。也只有那個時候,父親臉上的笑容才有可能停留得長一些。

  焦裕祿往火盆里化著紙錢,突然村上一片人聲吵嚷、犬聲鼎沸。

  沒等焦裕祿鬧明白是怎麼回事,靈棚里突然闖進幾個個日本兵和皇協軍,不由分說,扭住焦裕祿就用繩子綁了起來。

  娘和爺爺、嫂子從屋裡出來,焦裕祿已經被日本人抓走了。

  娘哭喊著:「祿子!祿子!」

  爺爺大叫著:「祿子!祿子!」

  靈前燈被風颳滅了,棺材前的引魂幡,在風裡狂舞。娘和爺爺、嫂子追到大街上。大群的鬼子和皇協軍在雞飛狗跳地抓人。他們己經抓了幾十個年輕人,都用繩子捆綁著。被捆綁的焦裕祿還穿著孝衣,戴著孝帽。

  鬼子和皇協軍把在村上抓到的人正押解上汽車。

  娘哭喊著:「祿子!祿子!」

  焦裕祿聽見了娘的聲音,他也大聲叫著:「娘!娘!」

  爺爺抓住一個日本伍長的腿哀告:「太君,您行行好吧,放了俺這孫子吧!」日本伍長抽出東洋刀,用刀背在爺爺狠抽了一下,把爺爺打倒在地上。

  焦裕祿怒不可遏,掙扎著要去拼命,日本伍長用洋刀頂住他的喉頭。爺爺又要抱日本伍長的腿,被日本伍長一腳踢到溝里。

  焦裕祿被押到汽車上。

  小守忠哭喊著:「老叔!老叔!」

  焦裕祿眼裡噙著淚對娘喊:「娘,快去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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