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 大地回春
2024-10-08 12:33:51
作者: 歐陽山
星期天的上午,李民天單獨約周炳過陳家客廳來喝咖啡。他對周炳說道:「老弟,咱倆好多年沒有聚在一起仔細地談過心了。現在國運方興,我特地找你來談一談,免得邁錯了步子。」周炳沒有馬上回答。他站在客廳當中,把客廳周圍的陳設看了一遍,又指著每一樣東西,對李民天介紹它的歷史面貌。他首先說這張桌子原來擺在那邊,又說那張沙發原來是打橫擺著的;他指著牆上的掛鍾,說從前掛在哪裡,又指著那個衣架子,說從前豎在什麼地方。他並且對李民天詳細敘述,這客廳里出現過多少珠光和寶氣,又出現過多少舌劍和唇槍;雪茄菸多麼濃烈,白蘭地多麼芳香。此外,還有數不盡的歡樂和眼淚,說不完的笑罵與悲傷。而在這裡充當有財有勢,傲視一切的主人的,就是那陳家的大哥哥陳文雄。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這裡所有的東西,都變成古老和灰暗了。
李民天說道:「咱們不談這些了吧。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算了吧。很顯然,他們沒有把中國治理好,結果才搞到現在這個樣子。我是說,他們把中國搞得民窮財盡,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不必再談了。我現在想知道的,是共產黨上台以後,咱們中國什麼時候才能夠做到國家富強,人民幸福。」
周炳坐下來,一面喝咖啡,一面說道:「這一下子,你把我問住了。你所說的意思,用新中國的術語說起來,就是要建設社會主義。咱們的起點是什麼?剛才你說得對,是民窮財盡,或者說一片荒蕪,或者說瘡痍滿目。總而言之,是要跟貧窮、落後做鬥爭!咱們國家人口又多,土地又大,更增加了咱們的困難。照這個樣子看起來,要做到國家富強,人民幸福,恐怕至少要五十年,就是說要半個世紀。」
李民天很不滿意周炳的說法。他心裏面想,周炳太保守了,太膽小了。如果按他這樣說,還要再過五十年,才能夠看見一個富強、幸福的新中國,那麼,自己恐怕都沒有那個福分了。他用一種責備的口氣說道:「阿柄,你這個估計叫我大失所望。我想,從五四運動到全國解放,也不過僅僅花了三十年,你們共產黨就完成了一粧驚天動地的大業。如果你們共產黨能夠像過去那樣嚴肅認真,奮不顧身,去完成另外一樁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大業,我看有那麼十年八載就盡夠了。」
周炳搖搖頭,很不同意他的看法。過了半天,才緩緩地說道:「民天兄,你這一番好意我很欣賞。不巧,事情沒那麼容易。我剛才說的五十年,就包括共產黨人和全國人民,都嚴肅認真,奮不顧身在內。不然的話,就是再過一百年,也未必能夠成功。正像你剛才說的,把中國人民從帝國主義者,官僚資產階級手裡解放出來,固然驚天動地;把全中國的人民,從貧窮眼落后里面解放出來,那無疑更加驚天動地。難哪!」
李民天笑笑地說道:「阿炳,剛才那些都是緒論,現在咱們來轉入正文。我是想問:什麼時候我才能夠有我的農場,讓我把種子改良的試驗進行到底,讓我把我多年來的美夢實現?而你,你什麼時候才有你的劇場,讓你多年來的願望實現?你非常清楚,在重慶的時候,我已經完全絕望了。我想,所謂試驗農場的幻想,今生今世都與我無緣了。就是因為全國解放,我才又死灰復燃起來。我這次從香港匆匆忙忙地趕回廣州來,那目的就在這裡。」
周炳極有把握地說道:「不錯,民天兄。從前我說過你會有你的農場,我會有我的劇場。這是毫無疑問的,非常合理的,也是國家所需要的。我想不用再過多久,咱們的美夢,咱們的願望,都一定能夠實現。這也是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偉大遠景的一部分。自然,你也清楚,現在萬里長征剛剛起步,當然很難百廢俱興。萬事起頭難嘛,你不這樣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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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民天點頭說道:「是的,是的,萬事起頭難。只要能夠把農場辦起來,遲幾天倒也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當天晚上,何守禮、楊承榮到三家巷來,找周炳和胡杏。胡杏一見他們兩個人,就笑著說道:「今天有什麼大喜事呀?看把你們樂成這個樣子!你們一走進神廳,那滿臉的紅光,就把這兒照得亮堂堂的,連電燈也顯得不亮了。」說完,就給他們兩個人倒茶。何守禮報復地說道:「杏表姐,怎麼你人還沒有過門,就行起小媳婦兒的禮數來啦!我今天來,就是要向你打聽一下,你和炳哥的婚禮什麼時候舉行。我跟承榮也在考慮這件事兒,很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好做個參考。」
胡杏故意刁難她道:「這不行。你必須先把你們定的日期告訴我,我才把我們定的日期告訴你。過、去什麼事情,我都可以讓你,這一回一定不能讓。」
楊承榮替何守禮求情道:「胡杏同志,算了吧。你就再讓她一回吧,求求你。」
周炳也支持胡杏道:「不,應該由你們先說出來。你們先說。」
何守禮建議道:「這樣吧。誰也不先說,誰也不後說。大家都用墨水筆寫在手心裡,然後一齊揭曉吧。」
大家都同意這樣辦。何守禮跟胡杏都拿起墨水筆,把日期寫在手心裡。打開一看,原來大家都是寫的十一月七日。周炳哈哈大笑道:「你們看,這才真是同心同德,大家的心都想到一塊兒去了。」胡杏也高興地說道:「這樣很好,這樣很好。咱們可以學從前在延安的時候,區卓跟張紀貞結婚,江炳也同時跟李為淑結婚的榜樣,來一個集體結婚,一切從簡。」周炳和楊承榮都同意胡杏的想法,認為在解放了的廣州,舉行一次延安式的集體婚禮,既可以提倡一種新風氣,又可以引起對延安那一段美好生活的回憶,很有意思。
何守禮沉默了半天,最後提出她不同的意見道:「一切從簡,這倒是對的。但是怎麼簡法,也該各人有各人的差別,各家有各家的特點。集體結婚,那是老一套了,過於單調了,一種延安的狹隘經驗嘛。咱們還搞那個玩意兒幹什麼呢?」周炳問她打算怎麼搞法,何守禮乾脆回答道:「我也不是要舉行什麼富麗堂皇的大典禮。你瞧,有這麼許多一起工作的同志,有這麼許多親戚跟朋友,還有這麼許多多年沒有見面的老同學,人家來賀喜,你怎麼辦呢?你總不能讓人家空著肚子回家嘛。所以我想,辦那麼幾桌喜酒,大家一道吃頓飯,歡樂一番,還是必要的。」當夜商量不出一個具體的結果,大家都同意把這個問題留著,明天各自再去仔細商量。
第二天,何守禮跟楊承榮商量,看這件事情應該怎麼辦。他們兩個人準備單獨辦喜事,不跟周炳、胡杏他們一起辦,這一點已經是肯定無疑的了。在挑選日期上,楊承榮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他覺得提前三天也好,推遲三天也好,都沒有什麼關係。何守禮認為,這件事情只能提前,不能推後。她說明她的理由道:「咱們要辦得熱鬧一點,提前就沒有問題,推後問題就大了。周炳他們要把事情辦得簡單素。咱們如果跟在後面,把事情辦得熱熱閒鬧的,倒好像咱們有意要壓倒他們了,那可萬萬使不楊承榮點頭同意道:「這樣說來,提前三天辦事也有道理。不過,我哪裡來的那許多錢呢?你說要辦得熱鬧一點,熱鬧就得花錢。我家裡沒有錢,我自己又只有那麼一點兒津貼,只怕什麼事兒也辦不成。」何守禮叫他別擔憂,說他爸爸何五爺,最近通過管帳何不周,從香港給她寄了兩千塊錢港幣回來,盡夠他們花銷的。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們在十一月四號那一天結婚,請十桌客。為了避免別人說話,他們不上酒館,筵席就擺在三家巷自己家裡。
周炳也和胡杏商量同樣的事情。胡杏簡單明了地提出主張道:「我看,把咱們的婚期推後三天,挪到十一月十號去舉行就得了。」周炳說把日子定在十一月十號,我同意。這件事兒,要不要再去跟何守禮商量一下呢?」胡杏笑道:「你要找阿禮商量一下,我很贊成。不過我想,不商量也可以。阿禮做人我是清楚的。她只會提前三天,不會推後三天。你不相信,等過一兩天接到請帖,你就知道了。」
周炳稱讚她道:「你這樣有把握,真是了不起。我對阿禮的思想行為,總是摸不著頭腦。老實說,一點把握也沒有。」胡杏謙遜地說道:「如果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說。七八分我想不大離兒。」這樣子,他們就決定把婚禮推遲三天,並且按他們自己喜歡的方式舉行。
果然,過了兩天,何守禮跟楊承榮結婚的請帖就到了。不出胡杏所料,他們定的日期就是十一月四號。周炳除了盛讚胡杏是「事前」諸葛亮之外,又主張堅持延安精神,對於這樣排場的婚禮,他們不一定去參加。胡杏不同意他的做法,認為堅持延安精神,可以從自己做起。對於別人的習慣、愛好,也應該尊重。她主張這一次的筵席,他們還是應該去參加,並且還加上說道:「對於阿禮這個人,你千萬不能這樣做。你要是不去參加他們的宴會,她就會生氣,就會從四面八方尋找你不參加的理由;最後,她還會怨恨你一輩子,會弄得整個社會都議論紛紛:何守禮舉行婚禮,周炳不在場。那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周炳聽了,也覺得有點好笑,就取消了自己原來的意見。
到了十一月四號那一天,何家張燈結彩,煥然一新。從早到晚,前來賀喜的人們絡繹不絕。這裡面,何家的親戚來得不多,震南村幾乎沒有人來。在廣州,楊家倒有些親戚,何家卻沒有什麼親戚。何守禮自己的親生媽媽何杜氏,也呆在香港不敢回來。革命同志到的不少。何守禮小學時候、中學時候、大學時候的同學,來的就更多。黃昏降臨,十桌筵席一齊擺開,喝酒、划拳,談天、說笑,十分熱鬧。周炳跟胡杏在這一天也喜氣洋洋,喝了不少的酒。
到了十一月十號那一天,周炳跟胡杏也同樣在三家巷舉行婚禮。新房栽是從前周泉住過的那間二房,沒有添置新家具,卻顯得乾淨整潔。他們的婚禮沒有任何的儀式——既不請客,也不通知一般的親友。已經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就在這一天前來祝賀。像楊志朴一家,像區華一家,還有江炳、李為淑這些熟人,全都來了。古滔、章蝦,洪偉、黃群,陶華、何嬌,關傑、胡執,馬明、何好,還有洗鑒、阿葵、何彩、何興、何旺、胡帶、胡養、胡憐這些人,也都來了。周炳跟胡杏兩個人用香茶招待他們,還請他們吃糖果。大家坐了一會兒,談了一會兒,也都走了。只有麥榮大叔與眾不同。他單獨一個人來,坐了一個多鐘頭,和周炳、胡杏詳細回憶晉冀魯豫王莊那場土改的趣事兒,一直談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走。留他吃晚飯,他怎麼也不肯。
那天晚上,周家只擺了一桌便飯。除了普通菜餚之外,另外加了一盤燒肉,一盤燒鴨和一條大鯉魚。全桌十二個人,都是骨肉至親。老鐵匠周鐵跟周楊氏為主。老一輩的人,就是老兄弟楊志朴跟楊郭氏,老姊妹區楊氏跟區華;小一輩的人,就是周泉、陳文婕、區蘇、周炳、胡杏這幾個;第三代的人,只有周賢一個。雖說家常便飯,大家全都開懷暢飲。
楊志朴喝了幾杯酒,興致沖沖地對周楊氏說道:「二姐,我這個人愛亂說話,我看的事情卻很靈。當初我說國民黨、日本鬼子的日子不長,你們看,不都靈驗了麼?我說你少擔心,周家一定會興旺發達起來,二姐你看,不又靈驗了麼?今天我又說周家不久就要兒孫滿堂,二姐你看,這句話過幾天又要靈驗的!」區楊氏說道:「你說的話倒是靈驗。開頭那些日子,叫人多麼難忍難熬,叫人多麼心驚肉嫌呵!來吧,如今咱們來喝一杯酒吧。如今好了,什麼都好了,也該酬神還願了!」她的話裡面,暗指著周金跟周榕犧牲的事情,不過沒有明說出來。區華也舉起酒杯道:「是呀。當初的世界昏天黑地,哪個不擔心受怕!哪個不苦楚淒涼!誰知道哪一輩子才能夠大地回春,陽光普照!」他這句話裡面,也暗暗指著區桃跟區細死去的事情,不過也沒有明說出來。
周炳跟胡杏兩個人,特地敬區蘇、周泉、陳文婕她們三個人一杯。周炳跟胡杏什麼話也沒有說。區蘇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周榕來。周泉就想起陳文雄。陳文婕就想起陳文婷來。大家都沒有明說,把酒一飲而盡。那天晚上,楊志朴跟區華兩個人喝到醉嗎咕咚,才離開三家巷各自回家去。
十一月十二號那天是星期六,周炳跟胡杏帶了五斤燒肉,兩瓶肉冰燒回震南村去,做一次新婚旅行。到了家,胡源跟胡王氏都在,看見他倆沒隔幾天又回到鄉下來,高興到不得了。周炳對胡王氏改口叫道:「媽,上回你不是問過,我們為什麼還不結婚?我不是回答過,我們就要結婚了麼?這回專程回到鄉下來,就是要告訴你老人家,我倆已經結婚了。小杏子成了周家的人,我成了你們的女婚了。」胡王氏抓住周炳兩隻胳膊,把周炳的臉孔端詳了又端詳,然後笑道:「我三十年前就說過,阿炳長的相貌真好。」
胡源也對周炳說道:「你媽上次就說過,你跟我們胡家有緣分!三十年了,你還是常常來這裡走動。你本來就是胡家的女婿嘛!本來就是的嘛!」隨後,他又對胡王氏說道:「老傢伙,趕快把家裡藏著的龍眼茶拿出來,給他們滿滿地衝上一大壺。阿杏最喜歡喝了。等一會兒,你就去把那隻最嫩滑的雞姑抓回來,咱們今天晚上宰了它。另外,我還出去抓幾隻田雞回來,咱們好好地喝兩盅。」
當天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山,晚飯就開出來:一盤燒肉,一盤白切雞,一盤生炒田雞,一盤菜心。四個人坐在四邊,慢慢地喝,慢慢地談。談起那天他們結婚的情況,周炳就把從前第一赤衛隊的人,凡是胡源跟胡王氏認得的,都一個一個地介紹了一番;胡杏就把震南村那些姑娘們,不管是姓胡的還是姓何的,都一個一個地細說了一遍。兩位老人家聽了,心裏面覺著說不出來的高興。胡源老漢指著兩個小的,對胡王氏說道:「我們這些人苦夠了,把一輩子也就苦完了。讓他們年輕的人樂個夠吧!讓他們樂上一輩子吧!」
吃過晚飯,已經到了黃昏的時候。周炳微微有點醉意,就和胡杏一起,到東沙江大堤上去散步。他搖搖晃晃地爬上堤壩,那條明晃晃的東沙江迎面流來。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讚嘆道:「哦,好美的江水呀!」
胡杏接著說道:「是呀。美就美在它本身夾帶著許多骯髒齷齪的東西,又把那些東西完全沖走,沖得無影無蹤!」
周炳感慨無量地說道:「是呀,小杏子。你說得真好。」隨後,他用手往遠處一指,接下去說道:「你看那邊,你看那邊。在遠遠的地方,那裡……水鬼凼……」
胡杏說道:「一點不錯,水鬼凼。我熟得很,我熟得很。」
周炳接下去說道:「咱們在那個地方把陳文婷救了起來,到最後,她還是在那個地方把自己沉了下去。你瞧,東沙江就不動聲色,把她送出大海一事情就這樣子結束了。」
他們一共在震南村住了三天。在這些日子裡,他們跑遍了蛇岡、大帽岡、小帽岡、南渡口、震北村,在那些從前活動過的地方,盡情地留連、徘徊,把那些悲歡苦樂的往事,一樁一樁地憑弔,把那些離合聚散的人們一個一個地追憶,真是捨不得離開。假期已滿,他們沒有辦法,只好在十一月十五號早上,辭別了老人,趕回廣州三家巷去。
季節已經到了深秋,天氣卻非常明朗。太陽溫暖柔和地撫摩著大地,簡直好像春天一樣。周炳和胡杏到了三家巷自己的家門口,沒有馬上走進去。胡杏用手指在牆上,做了一個兔子腦袋的手影兒,對周炳說道:
「今天的陽光真好,簡直就是春天!但願春天的陽光永遠照耀著三家巷!」
這時候,三家巷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枇杷樹和白蘭樹,在輕輕搖曳著自己的影子。周炳笑著對胡杏說道:
「小杏子,你說得很對。從今以後,三家巷永遠是春天了!」
胡杏聽了,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沒有說話,那雙淺棕色的圓眼眼,深情地望著周炳不動。周炳忽然發現,有一顆晶瑩閃亮,像珍珠一樣的眼淚,流過她的臉蛋,反射著陽光,慢慢地沉進左邊臉上那個大酒窩兒里,也不知道她如今的感覺是咸,是酸,是苦,是辣,還是甜。他用靈活的左手輕輕拍去右邊袖口上那一片塵土,然後緊緊地抓住她那雙溫暖的,靈巧的小手,既像安慰、又像慶幸,既像鼓勵、又像幻想地說道: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未來的不久將要來到。三家巷的恩恩怨怨,總算告一個段落。世界將要不斷地往前走去……」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校改完,梅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