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司徒沙舟雖說從死亡線上又回到了人世間，然而他的身體卻再也沒能康復。他自幼敬仰國父孫中山先生致力於革命的獻身精神，在法國讀書的時候，就曾把孫中山先生的遺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當作攻關的座右銘，激勵自己奮發向上。今天，他又把這兩句遺訓嵌刻在佛窟楹柱上，把《薩睡那王子捨身飼虎圖》臨幕掛在床頭，希冀從中汲取不竭的力量源泉，支撐他完成畢生的夙願。

  精神是無窮盡的，但精力卻是有限的。司徒沙舟因長期在佛窟中作畫，視力減弱了，關節炎影響著他走路、工作，再加上營養不良，睡眠不足，他的形象和實際年齡相去甚遠，已經變得蒼老不堪。庫熱班老人優心忡忡，真擔心司徒沙舟突然病倒，再也爬不起來。為了給司徒沙舟改善生活，他買了一支獵槍，經常打些野味來給司徒沙舟補養身體。結果事與願違，當送走寒冬，迎來明媚的春天時，司徒沙舟業已變成靠拄著拐杖方能行走的病人了。

  是司徒沙舟感到生命就要走到盡頭，還是事業上的夙願未能如願以償？庫熱班老人無從得知，可是他明顯地感到司徒沙舟變了。昔日那種溫文爾雅、待人和氣的樣子不見了，而今動不動就發脾氣。使庫熱班老人難以理解的是，司徒沙舟還經常和自己過不去。尤其是沙蓮看過他以後，火氣格外的大，搞得庫熱班老人就像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一次，庫熱班走遍了方圓數十里的溝坡，打了一隻又肥又大的野兔，在窟門外點著一堆乾枯的紅柳，把野兔烤得冒油，然後細心地把兔肉切成薄片，調好佐料，端起肉盤，高高興興地走進佛窟送給司徒沙舟吃。他看見司徒沙舟雙手往著拐杖，面向掛有《薩睡那王子捨身飼虎圖》的窟壁痴然出神，就說：「先生！快來嘗嘗我親手烤的免肉吧！」

  「我不吃屍司徒沙舟大聲地說。

  庫熱班老人就像迎頭澆了一盆涼水，渾身驚得一顫。他雙手哆嗦地端著兔肉，第一次難過地哭了。司徒沙舟聽見他傷心的泣噎哭聲，倏地轉過身來，痛悔地捶打著自己的頭說：「我真該死！真該死……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庫熱班老人呢……」接著也難過地哭了。

  司徒沙舟在和疾病做鬥爭的同時，仍然頑強地堅持作畫，發動各族的人民保護莫高窟的文物。庫熱班老人感到自己無力使司徒沙舟恢復健康，但他卻從沙蓮經常探望司徒沙舟的現象得到了啟示―如果他們二人結婚，事情都會好起來。一天夜裡，他悄悄地對司徒沙舟說：「先生！你又想夫人了吧？」司徒沙舟生氣地說：「不准再談這些，否則我又發脾氣了！」庫熱班平靜地暗示說：「先生！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要是再續個弦，身體說不定會好起來的。」司徒沙舟說：「不要對我嘮叨這些沒用的事衛我的精力有限，明夭還要作畫J」就蒙頭睡去了。

  庫熱班沒有探出司徒沙舟內心的隱情，接著又去試探沙蓮，沒想到沙蓮卻很直率、開放，毫不隱諱地說：「我是很愛他，但這是出於一種敬仰的愛！如果他沒有結婚……」

  「你就會請我做媒、提親，對吧？」

  「不對！」

  「為什麼？」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因為我不想談……」

  庫熱班稱讚了沙蓮一番，接著又說如果她有意，司徒沙舟一定會願意的，可沙蓮卻痛苦地搖起了頭。

  庫熱班老人在愛情上並不理解司徒沙舟，因此，他這位月下老人也導演不出愛情喜劇來。第二天，沙蓮準時赴約。庫熱班熱心地為他倆牽了線。司徒沙舟激動地握住沙蓮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我感謝你，永遠地記住你，並把你那顆像沙蓮花一樣美的心探藏在我的心底。但是，我的生命就要完結，不會給你帶來愛情的幸福！另外，我有妻子，雖然她遠在巴黎，但我相信她會像敬慕仙子那樣等著我、愛著我……」

  沙蓮痛苦地逃離了這座佛窟。她為了支持司徒沙舟的事業，將剩下的一筆錢交給了庫熱班老人，隨著哥哥回到了內地。她懷著一定要在祖國的腳下找到石油的理想，轉赴美國留學、考察，並攻取了博士學位。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沙蓮就像是一位終年流浪海外的孤兒，突然聽到了母親的召喚，很快就又回到了祖國。在接洽工作之餘，她就四處查訪有關司徒沙舟的消息，不知為什麼，她還特別想知道藝蕾的消息。當她得知司徒沙舟還在敦煌，政府已經委任他為莫高窟的負責人後，心裡真是興奮極了。當她又得知遠在法國的藝蓄杳無音信時，碎然之間，埋藏在她內心近十年的愛情火種，燃起了愛戀的烈焰。政府根據她留學歸來的夙願，很快下達了委任狀―沙蓮為開發玉門油田副總工程師。她提前驅車西去，希望早一天能見到久居敦煌的戰友司徒沙舟……

  戈壁灘上的夏天是美麗的，艾友草青青可愛，隨風搖曳，煥發出盎然的生機；紅柳拔地而起，在沙丘上舞弄著多姿的倩身，沙蓮花開放了，它越發顯得嬌艷美麗……修葺一新的偉大的藝術靈宮―敦煌莫高窟方顯出它那雄偉的尊容。千佛洞中的彩塑、壁畫全部重新修繕，向中外遊人呈現出他們那動情的笑顏。遠方的鑽井塔高射入雲……今非昔比，舊貌換新顏了！

  沙蓮乘車急馳在戈壁灘上。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會牽動著她的心。她觸景生情，往事就像電影疊印的鏡頭，不時地顯現出來。然而疊印最多的畫面還是司徒沙舟，她幻想著他的近況。

  一大清早，精神矍釺的庫熱班老人穿戴整潔，打開了莫高窟的大門，躬立一邊，準備迎候來自各國的友人參觀。遠方突然傳來了汽車的聲音。庫熱班抬頭望去，一輛轎車飛似地馳來。轎車停在莫高窟的門前，走下一位身穿列寧裝，雙手捧著一朵又大又美的沙蓮花的女同志。庫熱班欲要上前迎接，他驀然止住了腳步，急忙揉搓雙眼，生怕面前就像是海市崖樓一樣的幻景。沙蓮走到他的面前，微笑著向他伸出了雙手。庫熱班異常激動地說：「沙蓮姑娘！你是駕著哪位菩薩的祥雲飛來的？」

  「我是駕著薩睡那王子活佛的祥雲飛來的！」沙蓮簡單地向庫熱班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接著又問：「沙舟好嗎？他這些年來是怎樣過來的？」

  「一言難盡啊！」庫熱班老人感慨萬端地說，「解放了，你看看這莫高窟的變化，就會猜到先生有多麼高興。說到他是怎樣活過來的呢？詳細地說，三天三夜也講不全。簡單地說：還是我這把老骨頭陪著他，只是難處更多了一些。還是那句老話，孫悟空不經過七十二難，是不會取到真經的。」

  沙蓮心裡一陣酸楚，幾乎落下淚來。庫熱班深情地問：「沙蓮！你有幾個孩子啦？」

  「連愛人都沒有，哪來的孩子啊？」

  「為什麼？」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些年來，我一直過著像敬慕仙子一樣的日子，可我感到也是一種幸福，甚至說是一種滿足。」

  庫熱班老人深知這些話的分量。尤其當他再看見沙蓮手中的沙蓮花時，心裡很不好受。他有些悲痛地說：「沙蓮，我了解你的心，司徒先生也了解你的心，你走後他有好幾夜沒睡覺，嘴裡老是自言自語地說：『她多好啊，她的心靈比沙蓮花還美……她才是一朵常開不敗的沙蓮花啊』……每逢他犯病了，總是小聲哼唱著你編的那首《沙蓮謠）……」

  沙蓮無聲地落淚了。她突然抓住庫熱班的手問：「沙舟他，他在哪裡？快領我去見見他……」

  庫熱班當然明白沙蓮話里的真意，可他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痛惜地說：「我看怕是晚了！這些年來，先生已經把自己一滴滴血，飼養了這座沙摸寶窟。而今他重病在身，今天就要去北京看病……」

  沙蓮驚得不知所措，她仰起淚臉，懇切地說：「庫熱班老人！如果我能給他帶來一些幸福，或有助於他戰勝病魔，恢復健康，我情願把敬慕之心奉獻給他！」

  庫熱班無法代答沙蓮的請求，他為難地轉過身去。頃許，又驀地轉過身來，有些激動地說：「沙蓮！你看先生他，他來了！」

  沙蓮悲喜交集地抬起頭，只見一位女護士推著一輛雙輪病車，司徒沙舟身穿病服坐在車上。沙蓮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向前跑去，一面喊著：「沙舟！沙舟……」一面將手中的沙蓮花硬塞到司徒沙舟的手裡。

  司徒沙舟挺起蒼老病弱的身軀，木然而又遲鈍的雙目吃力地看著，無比哀傷地說：「我的視力不行了，聽說話的聲音像是沙蓮，可我，我又不敢相信……」

  「沙舟！我就是沙蓮，我就是沙蓮……」

  司徒沙舟驚喜地喊了一聲：「沙蓮！」伸出顫抖的雙手抓住沙蓮，像是生怕她離去似地說著：「你果真回來了，你不走了吧…。」

  「不走了！永遠地不走了……」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司徒沙舟終於平靜下來，無限感嘆地說：「我真羨慕你啊……可我……新的工作剛剛開始，華年卻已到暮時。我怎麼能離開這大漠寶窟，再說敬慕仙子至今還流落在異邦境地……」

  沙蓮已到中年，她不顧護士近在咫尺，大膽地傾吐著內心的秘密：「薩睡那王子是古代美麗的神話傳說，而你這種捨身飼虎的精神是我親眼目擊。你如果喜愛這朵盛開在大漠中的沙蓮花，我願意終生把你伴隨……」

  沙蓮如此坦蕩蕩地托出自己高尚的愛情，就是鐵石心腸的人兒也會動情。然而司徒沙舟卻微微地搖頭，說：「沙蓮！我感謝你的幫助，永遠記住你那顆聖潔的心……請原諒吧，我已經感到歲暮路終，只盼敬慕仙子快點回到故國寶窟……」

  佇立在一旁的庫熱班生氣地說：「先生，你也太有點不近人情了吧……」

  司徒沙舟痛苦地辯解說：「不J不……我正是為了大摸中的沙蓮花永不凋謝，才這樣決定的……庫熱班！今天有法國朋友來參觀嗎？」

  庫熱班嘆了口氣說：「有昨天晚上就接到了電話，說是有兩位法國朋友到這兒參觀。」

  此刻，導遊員劉小妹高興地跑上，大聲地通報說：「沙舟先生！持大的喜訊，你的法國夫人藝蕾回來了！」

  司徒沙舟聽後猛地跳下雙輪病車，真不知從哪兒飛來了力量，他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這時，身著西方時裝的藝蕾迎面走來，她哭喊了一聲：「沙舟―」便一頭撲到司徒沙舟的懷抱里，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頃刻，藝蕾仰起淚臉，禁不住地懺悔自己的過去，可司徒沙舟卻毫無慎怪之意，只是說著：「不要這樣，回來就行了，回來就行了……」

  沙蓮看著司徒沙舟和藝蕾緊緊擁抱，互相傾吐著別情私語，痛苦地落下了熱淚。

  劉小妹又大聲地通報說：「法國友人，現任巴黎美術學院院長羅麗丹教授到―」

  司徒沙舟鬆開妻子藝蕾，朦耽地看見白髮蒼蒼、神采奕奕的羅麗丹教授頗巍巍地走來。他撲到恩師的懷抱里激動不已，說不出一句話來。羅麗丹教授感嘆地說：「沙舟！你就是中國當代的薩捶那王子！我把中途退坡、卻由衷地愛著你的尤妮絲給你送回來了。同時，我也把收藏的石雕彩塑敬慕仙子帶來了！為了實現你的理想，就在這偉大的莫高窟前，為薩睡那王子、敬慕仙子舉行婚禮吧！」

  一輛三套馬車，拉著大型彩塑敬慕仙子緩緩而來，停在了莫高窟前。各國參觀的友人蜂擁而上，嘖嘖不已地讚美著敬慕仙子，司徒沙舟伸開那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敬慕仙子那體態豐盈的肌體，心潮澎湃，用盡平生的氣力大聲地吟誦：「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薩睡那王子的飼虎精神不死！敬慕仙子高尚的情操永存！我願為你們而生！我願為、你、們……而……死……」司徒沙舟的病軀碎然一挺，「啪」的一聲摔倒在敬慕仙子的彩塑像前，永遠、永遠地停止了思維，停止了戰鬥……

  沙蓮、藝蕾幾乎是同時驚呼了一聲：「沙舟！」相繼撲到司徒沙舟的遺體上同聲悲哭……

  羅麗丹、庫熱班、劉小妹，以及莫高窟的工作人員，各國來此參觀的友人相繼脫帽、藉以表示沉痛地哀悼……

  遵照司徒沙舟的遺囑，他的安葬儀式要完全同於劉大畫匠。庫熱班、劉小妹等親手揀來了乾枯的紅柳，架在司徒沙舟常在居住的佛窟門前，然後把司徒沙舟的遺體安放在紅柳上。羅麗丹教授忍著極大的悲痛點燃了紅柳，頃刻之間，司徒沙舟的遺體伴著紅柳的燃燒，化做一縷縷的青煙飛向雲天……沙蓮望著大火、青煙悲痛不已，也不知何故，她突然想到了兩句有名的唐詩：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