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10-08 12:18:05 作者: 王朝柱

  許廣平聽著蕭紅講述她和蕭軍住在青島觀象路一號的往事,內心有著一種難以言述的情潮翻滾在心中。雖說蕭紅在寫《生死場》,蕭軍在寫《八月的鄉村》,工作是緊張的,生活是幸福的。但是,正如任何歡樂都包含著痛苦一樣,他們二人經常鬧矛盾。講到傷情之處,許廣平也只好陪著蕭紅落淚不止。隨著時間的流逝,蕭紅悲痛到了極點,她躺在病床上,淒楚地落著淚,急促地喘著,再也沒有氣力講述她和蕭軍的爭吵了。許廣平輕輕揩去淚水,壓制住自己的情感,低沉地說:

  「紅姑娘,你是一位有影響的作家,在你的身上,凝結著先生的心血,你不能被這些狹小的私生活圈子所束縛,更不能忘記自己有著一顆奴隸的心,從而辜負了先生所寄予的希望。」

  蕭紅那對俊俏的大眼裡,飽含著複雜的情感淚水,她對許廣平這情深意長的批評無言以答,只是點著頭。老聶心情頗感沉重地說:

  「我同意先生的意見!她的身體要緊,不要再變成第二個葉紫,必須離開上海,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休養。」

  蕭紅聽後又引來更大的悲傷,她抓住許廣平的雙手,悽然地說:

  「除了您的家,我還能去什麼地方呢?」

  「先生說,去日本!」

  蕭紅出院之後,遵照魯迅先生的意願,在文壇摯友的幫助下,去日本的準備工作很快就緒。行前,魯迅先生準備了一桌家宴,為蕭紅東渡餞行。出席作陪的有重病在身的葉紫,還有蕭軍、老聶等人。文友們懷著宴席就要終了的感情佯做笑臉,不時地為蕭紅餞行祝酒,病體虛弱的魯迅先生倒在藤椅里沉思。如果沒有天真、可愛的海嬰從中打趣,真不知會成個什麼樣子。蕭紅走到魯迅先生的旁邊,低沉地說:

  「先生了您也應該去日本休養一段時間。」

  「不!」魯迅先生堅定地說,「我還是那句老話:輕傷不下火線!我想到未來堅守火線的戰士是你們,所以贊成你去日本休養。」

  

  蕭紅的嘴張了兩張,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含著滾動欲出的熱淚點了點頭。魯迅先生欠起身子,抓住蕭紅的手,深情地說:

  「紅姑娘,去吧!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哩!咳咳……」

  蕭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撲到魯迅先生的懷抱里,硬喳著說:

  「先生!您多多保重身體……」

  魯迅先生撫摸著蕭紅的頭髮,微笑著說:

  「不要這樣,去吧!一定要養好身體,因為希望寄托在你們這一代人的身上!我等著你的信來,我預祝你一帆風順。」

  蕭紅告別了敬愛的魯迅先生,也告別了愛人蕭軍,摯友許廣平、葉紫、老聶等人,於第二天登上了駛往日本的輪船。她獨立船尾,望著一隻孤獨的海鷗相伴飛翔,她那白色的披肩,黑黑的頭髮隨著海風抖動……但是,當她一想到遠離的故國、親人,以及自己那坎坷不平的經歷時,心裡就油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事後作的詩中的一些句子,真實地記錄了她此時此景的複雜心情:

  啊,走吧!

  還是走,

  若生了流水般的命運,

  為何又求著安息的希望?

  從異鄉又奔向異鄉,

  這願望該多麼渺茫

  而況送若我的是海上的浪花,

  迎接我的是異鄉的風箱。

  啊,東京下著細細的秋雨,

  我想起了先生臨別的希望;

  東京孰舞著漫天大雪,

  我好像看到了千里外的故鄉……

  蕭紅生性憧憬幸福,不甘於人生的寂寞。然而當她踏上異國的土地,看不見一張熟悉的面孔,看不見一條熟悉的街道,就是那美麗的風景,也充滿了異國的情調……因此,她開始感受到一種難以忍耐的孤獨與寂寥,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被充軍西伯利亞的囚徒。思念祖國,思念恩師魯迅先生,思念文壇戰友之情與日俱增。為了記述這種心情,她曾寫下了一首思緒綿綿的《異國》詩:

  夜問:這窗外的樹聲,

  聽來好像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湖水一般了。

  日裡:這青藍的天空,

  好像家鄉六月里廣茫的原野,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

  蕭紅東渡以後,中國文壇上發生了一場有關兩個口號的論戰,魯迅先生在馮雪峰等人的協助下,參與並領導了這次文壇的論爭。然而在論戰期間,魯迅先生的病情日漸惡化,致使魯迅先生校完《海上述林》下集的翌日―1936年10月19日謐然長逝。魯迅先生的逝世,給中國革命、中國文壇所帶來的損失是無法估量的,在蕭軍、葉紫、許廣平……的心中所造成的悲哀,也是難以形容的。

  遠離祖國、身在異邦的蕭紅得知思想上的導師、扶持她步入文壇的前輩、曾經愛護過她的可敬的恩人逝世了,她就像萬箭穿心,難以形容她的痛苦和悲哀,她真想「一步踏了回來,這想像的時間,在一個完全孤獨了的人是多麼可怕」。她沒能參加魯迅先生的葬禮,引大終生的憾事。她只能在24日給蕭軍寫信,懇請蕭軍替她向魯迅先生的遺體敬獻一個花圈,並請他將信轉給可敬愛的大姐許廣平一閱。蕭軍遵囑將信交給了許廣平,置身悲哀深淵中的許廣平含淚讀了這封信:

  「……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那麼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他已經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哪裡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去吧,我等著你的信來』……

  「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許廣平忍著極大的悲痛,對蕭軍說:

  「告訴紅姑娘,聽先生的話,把身體養好了再回來。」

  「沒用的!」蕭軍痛苦地搖了搖頭說,「先生的謝世,對她的刺激太大了,估計她會很快地回到祖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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