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8 12:17:33
作者: 王朝柱
梁園豫菜館一座雅靜的包間裡,圓圓的桌上擺滿了河南風味的酒菜。提前靜候室內的除去魯迅先生、許廣平、海嬰以外,還有一位身材瘦弱、矮小的學者,雖說實足年齡還沒滿40歲,可從他的面目、神態所顯露出的,卻是一位深思熟慮,洞察秋毫的人啦,他就是魯迅先生的同鄉、文壇巨子茅盾。趁著宴請的客人還沒到齊,茅盾又在為魯迅先生的健康擔心,並替史沫特萊等人做說客。魯迅先生笑著說:
「我料到史沫特萊一定要拉你做說客的,但我考慮的結果,仍下不了決心。」
「為什麼呢?」茅盾驚異地問。
「一旦到了蘇聯,我就成了聾子和瞎子了。」
「您放心好了!」茅盾急忙解釋:「蘇聯會配備一個翻譯專門招呼您的。」
「我所謂聾子和瞎子,還不是指的生活方面,是指的我對於國內的事情,會不很了解了。」魯迅先生深沉地搖了搖頭。
「這有辦法!」茅盾成竹在胸地說,「我們可以把國內的書刊,逐日匯齊交給蘇聯方面,想法用最快的速度寄給您。同時,您仍然可以寫文章寄回來,在國內發表。」
魯迅先生沉吟了一會兒,認為凡事想像是容易的,做起來不會有那麼順利。他猜想即使很快,書刊在路上也總要一兩個禮拜,寫了文章寄回來,又要一兩個禮拜。雜文都是根據當時情況,匕首一擊,事隔一月,豈不成了明日黃花了嗎?對此,茅盾是不同意的,他認為魯迅先生的文章擊中敵人要害,儘管遲一點,還是能夠振奮人心,虎虎有生氣的。當他們談到國內文壇的情況時,魯迅先生忽然變得堅定起來,有些憤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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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繼續在這裡戰鬥下去!」
「可是,您的健康狀態是大家關心的啊!」茅盾有些為難地說。
「疲勞總不免是有的,但還不至於你們所想像的那麼衰老多病。」魯迅先生樂觀地說:「不是說『輕傷不下火線』嗎?等我覺得實在支持不下去的時候,再談轉地療養吧!」
茅盾緘默不語了。魯迅先生為了進一步闡述自己的意見,繼續說:
「你還記得上個月在蘇聯總領事館看完電影《夏伯陽》後,我回答蘇聯大使勃加莫洛夫的話嗎?」
「記得!您說我們中國現在有數以干計的夏伯陽在鬥爭。」茅盾答說。
「對!我也應當向中國的夏伯陽學習。」
魯迅先生說完這句寓意深遠的話後,蕭紅和蕭軍快步走進包間,魯迅先生急忙起身,向他們夫婦介紹茅盾。愛發議論的蕭紅,緊緊握住茅盾的手,感慨地說:
「認識您真高興,您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了!」
「說得不夠全面!」魯迅先生湊趣地說:「茅盾先生,這幾年的名氣小多了,七年以前,那才叫神氣呢!負責過國民黨的宣傳部,主編過《民國日報》。」
「不要說這些過五關的事啦,您還是向他們說說我亡命日本,敗走麥城的日子吧!」茅盾有些難為情地說。
許廣平伸出雙手,示意大家坐下。蕭紅俯身抱起依偎在她身旁的海嬰,指著滿桌的酒菜,間海嬰想吃什麼?海嬰伸出小手,指著菜天真地說:
「我不吃!爸爸媽媽說啦,是給你吃的。」
蕭紅緊緊地抱住海嬰,不安地說:
「先生!這些天來,我們一直用您給的錢,心裡真是覺得刺痛,今天您又為我們……」
「快不要這樣說!」
魯迅先生急忙打斷蕭紅的話,說明自己固然不收蘇聯一個盧布,日本一個金元,但因出版界上的關係,稿費總比青年作家來得容易,裡面並沒有青年作家的稿費那樣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緊,茅盾也附和著說了幾句同類性質的話,接著,魯迅先生幽默地說:
「這些小事,萬萬不可放在心上,否則,人就容易神經衰弱,陷入優郁了。」
這時,海嬰抓住蕭紅胸前的兩條辮子,纏著紅阿姨給自己講故事。蕭紅隨手掏出兩枚紫色的核桃,說:
「海喜歡嗎?送給你玩吧,將來我給你講這兩個核桃的故事,好嗎?」
「好!好!」海嬰一手拿著一枚核桃,邊看邊撞擊,高興地說:「爸爸,媽媽,沈叔叔,你們快看啊,紅阿姨的核桃多好啊屍
魯迅先生那雙敏銳的眼睛,從這對紫色的核桃,看出了主人的辛酸經歷,心情沉鬱地詢間核桃的歷史。驟然之間,蕭紅的情感深處引起了極大的波斕,難過地低下了頭。蕭軍一看這拌然變化了的氣氛,匆忙代為答說:
「這兩枚核桃,是她唯一的親人―爺爺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物品。這些年來,我們在流浪的生活中,感到實在悲切難忍的時候,她就擺弄著它們,暗自想念著祖父……」
魯迅先生聽了以後,他那深邃的眼裡射出了憤意的目光;許廣平的眼裡,也漸漸地溢滿了同情的淚水;茅盾從職業作家的身份出發,啟迪性地說:
「紅姑娘!一直牽動著作者心靈的往事,是寫好一部作品的先決條件。既然這些事感動著你,不妨先把它寫出來,我幫你聯繫出版,為它寫評介文章。」
「謝謝您,茅盾先生!」蕭紅抬起頭,看著茅盾那和藹可親的樣子,無比感激地說:「將來,我一定把這些全都寫出來,請您為它作序,介紹給讀者!」
「紅姑娘!」魯迅先生風趣地說:「收穫不小吧?宴席未開,一部作品就拍板成交了。」
這時,許廣平看了看手錶,有些焦急地說:
「時間都過了,這兩個年輕人怎麼還不到?」
包間的屋門開了,隨著「先生我們來遲了」的爽朗話聲,一位身著西裝,文質彬彬,約有30歲的青年,和一位身體乾瘦、辨不出有多少年紀的年輕人,像一團火似地闖了進來,連聲道歉。魯迅先生玩笑地說罷「貴客嘛,總是姍姍來遲的。」遂匆忙站起身說:「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她叫蕭紅,他叫蕭軍,他們是夫妻,也是文壇上即將站出來的兩位新兵。」接著,魯迅先生指著年長的來者:「他姓聶,叫紛弩,比你們的年齡大,就叫他老聶吧。」魯迅先生指著身材矮小的來客:「他叫葉紫,是上海文壇的活躍分子。今後,你們要多多關照他們夫婦。」
蕭紅、蕭軍和葉紫、老聶親切地握手、寒暄過後,便分別落座。魯迅先生以東道主的身份,興奮地舉起酒杯,說:
「為了我們隊伍的壯大,為了你們年輕人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貢獻於世,乾杯!」
「乾杯!」
葉紫最無拘束感,搶先拿起酒瓶,給每人的杯里斟滿酒,帶頭高高地舉起酒杯,聲音洪亮地說:
「為我們文壇盟主、大師魯迅先生身體健康,為我們文壇大將茅盾先生多寫出幾部《子夜》這樣的不朽名著,乾杯!」
葉紫剛剛為大家的杯里斟滿酒,海嬰驀地端起蕭紅面前的酒杯,學著大人的樣子說:
「為紅阿姨早早給我講核桃的故事,乾杯!」
海嬰的提議把大家全都逗笑了,茅盾第一個舉起酒杯表示響應,笑著與海嬰碰杯,一干到底。接著魯迅先生、許廣平、蕭軍、老聶、葉紫一起舉起了酒杯,與海嬰相碰,一飲而盡。正當海嬰舉杯痛飲之際,蕭紅急忙攔住說:
「海嬰!酒是辣的,讓阿姨代你喝,好嗎?」
海嬰要強地說了一句「我不怕!」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隨即又嗆得吐了出來。大家看著海嬰那種可愛的狼狽像,全都忍不住地笑。
這桌由魯迅先生出面拉場子的宴席,就如此熱鬧地開宴了。大家高興地吃著菜、喝著酒、天南海北地談笑著。蕭紅看著笑逐顏開的魯迅先生,有些郁飽地求教:
「先生!我從見到您以後,就暗暗地發誓勤奮寫作,可是這些天來,我什麼也寫不出。」
魯迅先生寬慰地指出,一個人離開故土,到一處生地方,還不發生關係,就是還沒有在這埋下根,很容易有這樣一種情況。不要焦躁,最好是常到外面走走,看看社會上的情形,以及各種人的臉,逐漸地就寫出來了。蕭紅就像是一位小學生,從老師那裡得了一份完整的答案,滿意地笑了。魯迅先生指著身邊的茅盾,幽默地說:
「紅姑娘,他是『文學研究會』派的理論砒柱,還不到你們這樣歲數的時候,就儼然成了一位大理論家,連大名赫然的陳獨秀都曾找他合作過,應當說合作得還不錯。今後有了這類間題,你們就登門向他求教。」
蕭紅望著這位貌不驚人的長者,由衷地生出一種崇敬之情,她不等茅盾開口,就迫不及待地說:
「茅盾先生,您可別把我這個小學生拒之門外啊!」
「哪裡,哪裡……」
茅盾謙遜地表示,願意和大家一塊兒切磋。同時,還以自己為例,說明青年人有著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勁頭,思想活躍,精力充沛,一夜之間就可寫成洋洋萬言的文章。不過,有一條講在前邊:我們討論解決不了的問題,或發生分歧的時候,咱們一起來找魯迅先生做仲裁。
全體一致同意,包間中進發起一陣歡欣的笑聲。這時,許廣平起身與魯迅先生耳語了幾句,就獨自離席走去了。蕭紅小聲地問:
「先生!她又出去看狗了吧?」
魯迅先生會意地點了點頭。對此,蕭軍氣憤地伸出拳頭在空中晃了晃。接著,大家相繼表示了自己的義憤。魯迅先生卻坦然地指出:他們迫害我,這是不足為奇的。你們看看,老百姓一聲不響,將血汗貢獻出來,自己弄到無衣無食,他們不是還要老百姓的性命嗎?就說茅盾先生吧,比我也好過不了許多。
茅盾扼要地講完自己從枯嶺到東京的亡命歲月之後,葉紫有些擔心地說:
「先生!您還是小心為好,這群流氓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謝謝你的提醒!」魯迅先生坦然地笑了笑:「葉紫,你的《豐收》文集快出版了吧?」
「快了至」葉紫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就差先生給寫一篇序言了。」
「書的序言已經寫好了,到我家去取吧。」魯迅先生沉默了片刻,又說:「葉紫,蕭軍寫的《八月的鄉村》還不錯,你拿去看看,和老聶商量一下,想個辦法把它印出來。」
葉紫和老聶大包大攬地應了下來。蕭紅一聽,有些急躁地詢問自己的《生死場》何時出版?魯迅先生微笑著告訴她:生活書店已經把《生死場》送給官僚檢查去了,倘若通過,就可發排。蕭紅聽後滿意地笑了,遂又和海嬰玩了起來。這時,許廣平又走進包間,平和地說:
「大家盡興吧,外面還安全。」
一直不大說話的老聶,突然文氣地說:
「先生!他們夫婦的為人,一定就像他們的名字一樣,一個叫蕭紅,一個叫蕭軍,合起來不就是小小紅……」
杏迅先生急忙打斷老聶的話,風趣地說:「點到就是,要心照不宜。」
「對!對……要點到就是,心照不宣。」葉紫爽快地說,「大家同意吧?」
「同意!同意!哈哈……」
宴席在繼續,雅靜的包間裡充滿了溫暖,洋溢著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