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8 12:17:27
作者: 王朝柱
11月30日的中午,湛藍的天空掛著一片陰雲,迎面吹著呼呼的涼風,頗有些冷庵庵的感覺。
蕭紅和蕭軍提前趕到了內山書店的門口。為了尊重魯迅先生的安排,他們沒有貿然走進書店,佇立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一邊焦急地等待時間,一邊觀察零零星星進出書店的顧客,猜測著哪一位像是崇敬的魯迅先生。富有想像力的蕭紅看來看去,遺憾地嘆了口氣,心裡暗自說:
「怎麼沒有一位像是先生啊……」
時針終於爬到了兩點,蕭紅和蕭軍三步並做兩步地走到內山書店的門口,二人又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他們面對半掩著的大門躊躇不前,激動地交換了一個眼色,蕭軍衝著大門努了努嘴,蕭紅會意地點了點頭,稍許平靜一下快速跳動的心律,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輕輕地推開了書店的大門。此時,魯迅先生早已迎候在門內,他那雙敏銳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走進門來的蕭紅和蕭軍,嚴肅地小聲問:
「你們找誰?」
蕭紅看著眼前這位身材矮小、面目清瘤、身上穿著一件布面的棉袍、腳上穿著黑帆布面的膠底鞋、顯得異常衰弱的老人,她一面四處陵尋想像中高大健壯的魯迅先生,一面回答:
「我們找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淡淡地一笑,和藹可親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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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
蕭紅和蕭軍驚得不知所措,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
「啊?……您就是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一手抓住蕭紅那纖細的手,一手拉著蕭軍那粗大的手,幽默地問:
「不像?和紅姑娘想像相差太遠,對吧?」
蕭紅和蕭軍臉紅了,窘得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是睜大雙眼,痴痴地看著日盼夜想、崇敬的魯迅先生。
「我知道我們見面之後,是會使你們悲哀的!我想,你們單看我的文章,不會料到我已這麼衰老。但這是自然的法則,無可如何……」魯迅先生說罷放下了他們的手,拿起一頂舊氈帽,把一個紅底黑格的布包夾在腋下,和善地笑著說:「我們走吧!」
蕭紅和蕭軍跟著魯迅先生走出了內山書店,走到老靶子路邊的一家咖啡店門口,輕輕地推開門,相繼走進這間光線不足、有點冷清的茶室。一位胖胖的猶太女人在低頭搖著留聲機,播放著西方流行的音樂。魯迅先生選了一張僻靜的桌子,請蕭紅和蕭軍入座。這時,胖猶太女人滿面綻開微笑的花朵,快步走到了魯迅先生的面前,詢問要些什麼。魯迅先生伸出五個手指頭,客氣地說:
「請準備五杯濃咖啡。」
猶太胖女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故做步履輕盈的樣子,走進了煮咖啡的房間。
蕭軍看了看這間座位不多,沒有什麼顧客的房間,仍然有些拘謹地問:
「先生!您經常到這兒來喝咖啡嗎?」
「是的!」魯迅先生點了點頭說:「我經常陪朋友來這裡喝點咖啡。這兒是個好地方,人少、清靜、音樂很響,談起話來方便得很。」
胖猶太女人雙手端著一個長方形的搪瓷茶盤,送來了五杯咖啡,分放在桌子上,向魯迅先生微然躬身施禮後,一扭一扭地向留聲機走去。
蕭紅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呷了一小口,用心地品嘗著苦中帶甜的味道。然後,蕭紅指著另外兩杯咖啡,問:
「先生!這兩杯咖啡是為誰準備的?」
魯迅先生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小聲而又詼諧地答道:
「一杯是給交際花的,一杯是給小淘氣的。」
蕭軍悄悄地瞥了蕭紅一眼,流露著埋怨和責備。對此,蕭紅毫不理睬。
魯迅先生全都看在眼裡,徽微地笑著。驀地,他指了指門口:
「嘮!交際花和小淘氣到了。」
蕭紅和蕭軍向門口望去,只見穿著素色棉袍,圍著自己織的圍巾的許廣平領著海嬰走進來,二人匆忙起身相迎。許廣平緊緊地握住蕭紅的手,風趣地自我介紹:
「我叫許廣平,雅號交際花。」
蕭紅見許廣平穿著如此樸素、大方,窘得紅著臉低下了頭。這時,站在一邊的蕭軍卻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魯迅先生一看這難堪的局面笑了,匆忙解圍:
「請坐,都請坐!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許廣平剛剛挨著蕭紅坐下,身旁的海嬰就嚷嚷起來:
「媽媽!我要紅姑娘,我要聽紅姑娘講故事,講最好聽的故事
「海嬰!」許廣平指著蕭紅,笑著說:「她就是紅姑娘,快叫阿姨。」
蕭紅俯身抱起海嬰,在滋滿稚氣的面頰上親了一口。海婆一手抓住蕭紅的一條辮子,著急地說:
「紅姑娘,不!……阿姨,給我講故事。」
「好乖!」蕭紅摸著海嬰的頭,「不要著急,等一會兒阿姨就給講故事。」
「不,不戶海嬰把小嘴一撅,搖著腦袋說:「現在就講!現在就講……」
魯迅先生看著蕭紅和海耍那親昵的祥子,開心地笑了,親切地說:
「廣平,看起來,紅姑娘會成為我們家最受歡迎的人啦,哈哈!」
許廣平贊同魯迅先生的意見,旋即又愛責地說服任性的海嬰,聽大人講事情。這時,蕭軍歉意地說:
「先生!我們這兩個不甘做奴隸的人,自從流亡到上海,給您添了很多的麻煩,心裡……」
「不能這樣說嘛!」魯迅先生打斷蕭軍的話,呷了一口咖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限感慨地說:「如今上海的文壇,像你們這樣不甘做奴隸的人太少了,實在是太少了!」
蕭紅可沒有說客套話的習慣,她紅著臉,有些孩子氣,不好意思地問:
「先生!我寫的那本《生死場》您看過了嗎?」
「先生看過了J」許廣平沒等魯迅先生開口,就興沖沖地接過話茬:「紅姑娘,他認為《生死場》這個書名起得不俗,內容也好。」
蕭紅心裡漾起幸福的花朵,頓時,面頰紅得像晚霞那樣動人,她把目光移向魯迅先生,小聲地問:
「先生!這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看了,她也看了,她比我更喜歡一些。」魯迅先生點燃一支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沉思有頃,又嚴肅地說:「紅姑娘,你這部《生死場》寫得不錯,這不是客氣,它一定能會擾亂奴隸們的心,我想為它找找門路,儘快地把它印出來,早一天和讀者見面。」
蕭紅激動得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她那對俊俏的大眼裡,滾動著晶瑩、透明的淚水,無聲地沿著面頰成對地掉在了衣襟上……
許廣平為了使蕭紅從激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有意轉移話題:
「蕭軍先生,你們夫婦是住在霞飛路附近吧?」
蕭軍點了點頭。魯迅先生嚴峻地說:
「住在霞飛路的那些俄國男女,幾乎全是逃到中國來的白俄,以告密為生的人很不少。」
蕭紅和蕭軍感激地點了點頭。
許廣平把杯中的咖啡喝完,從蕭紅的懷中接過海嬰,小聲地說:
「你們談吧,我帶著海嬰到門口轉轉。」
「好,你去吧,我還想聽聽他們夫婦談談東北的情況。」魯迅先生深沉地說。
天空的陰雲漸漸地密了,噢噢的涼風也隨之加劇,許廣平站在咖啡店門口,一邊哄著海嬰玩耍,一邊留意著來往的行人。時間已長,海嬰玩得不耐煩了,非要進咖啡店找紅姑娘講故事。許廣平說:
「海嬰,你不是幫著媽媽在門口打狗嗎?你走了,突然來條大黑狗咬了你爸爸,咬了你紅阿姨怎麼辦?」
「大黑狗,真可恨!」海嬰仰起臉,摸緊兩個小小的拳頭,天真地說:「媽!等我長大了,把黑狗、白狗全都打死!」
「好孩子,你說得對!」許廣平撫摸著海嬰的頭:「是要把這些吃人的黑狗、白狗全都打死。」
又過了一些時間,陰雲罩住了快要落山的太陽,繁華的大街提前黑了下來。魯迅先生和蕭紅、蕭軍走出了咖啡店,許廣平緊緊握住蕭紅的手,依依不捨地說:
「見一次真是不容易哪!下一次不知什麼時候再見了……」
蕭紅聽後一怔。魯迅先生察看一下四周,小聲地解釋說:
「紅姑娘!你還不了解我的處境:他們已經通緝我四年了,我是在過著半隱匿的生活啊!」
蕭軍一聽頓生火氣,緊緊地握住拳頭,憤怒地說:
「什麼?竟然會有這等事情?真他媽的豈有此理!太黑暗了,黑暗到了極點!」
「沒有什麼,我習慣了,面對這些千夫所指就是要橫眉冷對。」魯迅先生說完掏出一疊鈔票,微笑著說:「紅姑娘!這是你要的二十元錢,拿去用吧。」
「先生……」蕭紅接過二十元鈔票,雙手捧著,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不要這樣!把錢收起來。」魯迅先生慈祥地笑著,隨之又轉對蕭軍:「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的稿子帶來了嗎?」
「帶來了,帶來了!」蕭紅邊收好錢邊說,遂取出一疊厚厚的文稿交給魯迅先生,很是不安地說:「我代他抄寫的,字跡太小,又給您增添了負擔。」
「沒關係,沒關係!」魯迅先生收好《八月的鄉村》的文稿,說了聲「再見勺就帶頭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