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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3年版序

2024-10-03 21:28:32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1.儘管我曾一再聲明,除了有關自然歷史各篇之外,絕不再版書中的任何部分,此次之所以認真修訂之後,將《近代畫家》第二卷再次付梓,其原因在《杜卡里恩》第八期中已經說明。這裡我只想補充幾句:在修訂過程中,我曾無數次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堅守初衷,毫不動搖;個中緣由並非僅僅因為一位年邁的作者回顧少年之作時,自尊受到傷害,而是因為我發覺人類思想中最嚴肅的一個問題居然曾被一個青年的狂妄和一個無名作家的矯情戲諸筆下時,不禁感到無比羞愧,甚至有些憤怒。

  2.除了將錯誤盡數示人之外,我無意修改文章本身。任何詞語都沒有刪除,改動的也只有三、四個詞而已,其原因是這些詞意思太含糊,或者說很顯然不合適。幾處關於建築物和畫作的注釋如今已經毫無用處,被刪去了,因為時過境遷,建築已經被毀,畫作已經遠離本土,被攜至柏林或聖彼得堡;還有幾處注釋因為學究氣太濃,作了刪減。[1]

  3.在原先第二版的附錄之中,我添加了一小段自傳,解釋此書的寫作過程中的獨特心情,所以此處我只需對本冊的內容作一個概述,使得讀者可視個人需要利用本書。

  本書第一個大膽的主張是:美麗之物對人類之所以有用,就是因為它們美麗,僅僅因為賞心悅目,而非為了出賣,亦非為了典當——或者以任何形式變換成金錢。這一點,即我本人政治經濟學的基石,開卷伊始就得到充分確立。

  本書接下來要問:世間萬物,其本身何以美麗或醜陋?由此我暗示絕對的美麗和絕對的醜陋和人的品味無關,並在隨後對這一點加以證明;這部分章節(第一章的第二至第四節)提供的證據也同樣能夠充分說明問題,得出相關結論。

  4.然後進入本書的主題——闡述美麗的本質,及人類識別美、創造美的各項大腦的能力。因為此處勿需細述各章的內容,所以我可以指向第19頁[2],指向那個以「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3]結束並作結的段落,直接闡釋本書的總命題;我總認為這句話和福詞中的其它福詞一樣,指涉的是人類的現實生活,用約伯的話說就是——「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4]這種啟迪是看不見的造物主完全通過自然界的百態萬物分別傳達給約伯的。林奈在《自然系統》一書的開頭,在得到了同樣的啟迪之後,也表達了同樣的信仰:「Deum sempiternum, immensum, omniscium, omnipitentem, expergefactus transeuntem vidi[5], et obstupui。」「夢中醒來,我看見上帝自身邊經過——永恆,不朽,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恍若失神。」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5.他沒有說「無比仁慈」;他對幻像的反應如同埃利法斯一樣——「我身上汗毛直豎」;然而,請注意,埃利法斯的恐懼,約伯的自我厭惡和林奈的敬畏,都與現代新教的口號——那種虛偽、過於熱心的自我譴責——完全不同。在約伯、但以理和諾亞被上帝接納為最摯愛的朋友之前,三人無可挑剔的美德得到了上帝本人直接而詳細的肯定;因此在本書中(儘管該詞在整卷書中反覆提到),我從未在任何時候特意用「心地純正」這個詞來表示宗教信仰或宗教幻想的狀態,比如當代神學作家常用「聖潔的洗滌」等表示神秘教義的詞語來喻指的那種狀態;而僅指人類通過努力可以達到的一種明確的人之美德,用簡單的話說就是,「有罪的人哪,要潔淨你們的手。心懷二意的人哪,要清潔你們的心。」[6]

  6.在我進一步探討藝術的法則之前,這一點必須進一步闡述清楚,此外還有建立在對經文的那種理解基礎之上的一般道德準則。很多人都曾大聲批判我當時的很多作品以及此後所作的更多作品,顯然,我的讀者對於《聖經》中關於『正直』與『信念』兩個詞的理解與我的完全不同,對於非宗教文獻中關於『正直』、『榮譽』與『信念』的理解也與我的相去甚遠。所有這些美德都從根本上暗示對人神和天神的構想——這些構想最終導致頓悟[7]的那一刻;但實際上它們卻是始於,並自始至終堅持,對人的力量和人的價值的真實了解,堅持對他人無可厚非的主張及感情的尊重;我們對於誠實和真理的首要法則一絲不苟、徹徹底底的遵守,——「公道伊法,公道欣;」[8]「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若再多說,就是出於那惡者。」[9]

  在本書及我的其它作品中,都把遵守一個共同的道德法則——無論是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還是希臘人和基督教徒,無論前世,還是今世和來世,大家所共同遵守的法則,都把這種特性作為宗教的基礎,而不是把宗教看作是這種特性的[10]基礎,都把這種特性視為從沉思或構想中獲得真正歡愉的首要條件。我們只有在這種心境下,才能看到事物之美,看到它們的確如同造物主說的那樣。

  7.讀者在了解到這一切之後,了解到了我在做出此結論前,曾進行過大量審慎的思考和閱讀——儘管這些對得出結論不可或缺,但是我當時卻沒有必要說出來——,就會發現,儘管開卷伊始就讀到「人類的用途及作用」這類的句子,讓人有些意外,不過它們卻是對必要的原理所進行的嚴格而確切的定義。我本該用一個前言或通過詳盡地介紹後面一些章節的內容來引出這類句子,從而使那些還沒準備好認可這個首要觀點的人,也能夠接受它。同樣,用「theoria」替代「思索(contemplation)」一詞,並直接大量引用亞理斯多德的原文作為一般的推論依據,與其說是裝腔作勢,不如說是訴諸業已確立的權威。亞理斯多德的那句名言是當時所有大學裡所傳授的一切道德哲學的共同結論,它的內涵遠比我不揣鄙陋所拋出的磚塊要深刻得多。我對此感到慶幸,如今雖有幾分遲疑,但是卻把它翻譯出來:「至高無上的幸福其實是某種沉思的能量,因為眾神的生活因此而快樂;人類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快樂的,因為他也擁有類似眾神的這種能量。除了人類,其它任何生物都談得上幸福,因為它們無從品嘗沉思的滋味。」

  就像我說過的那樣,這遠遠超出了我個人的觀點;在我看來,任何能夠愛,或能因為對其生命的感知而歡欣雀躍的生物,都可以稱之為「幸福」;而且我堅信,隨處可見的種種快樂,無論是孩子的還是羔羊的,女孩的還是小鳥的,忠實的僕人的還是衷心的家犬的,同哲學家們籍沉思而獲得的最高雅的愉悅一樣,與眾神的快樂相差無幾。

  8.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借用亞理斯多德的這個詞在一些篇章中是非常必要的,目的是對從美中獲得的精神愉悅與從感官上獲得的愉悅加以區別,後者現在也通俗地借用希臘語中的「審美力」一詞來指代。對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我馬上通過回答最近倫敦美學圈中的人士經常問我的一個問題,加以解釋——為什麼在描繪我家的畫作中,他們絲毫看不到讓家具在顏色或外形上和諧搭配的痕跡?我的回答是,我每日的快樂和外形或顏色所提供的感官感受無關;如果需要,我會直接從天空或田野中獲得快樂,而不是從自家的牆壁上獲得愉悅。不管牆壁被刷成一片慘白,還是像滑稽演員的外套一樣花花綠綠,我都不在乎;但是在風景中,凡是破壞感覺和聯想的和諧的,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事,都會將我的快樂完全葬送,因為它將思索能力毒害殆盡。從我家的餐廳,我可以看到科尼斯頓河的下游風景,但是令我心情愉悅的並非因為它格外美麗,而是因為它自然質樸,纖塵未染。如果巴羅煉鐵廠的煙囪從綠色的山脊上冒出哪怕一個尖,我絕不會再朝它看第二眼。

  9.我們同時還應該看到,修士生活異於常人之處就在於常人在自己的房間裡倍感舒適,而不是倍感難受,常常因為過於相信自己的品位,而把房間弄得很奢侈。我們頭腦中都有一種更溫和更戀家的特質,為求得真正的舒適而竭盡所能裝飾自己家園。這就如同燕雀用地衣點綴它們的鳥巢一般,各種卻顯露出異常自私的一面:只要關上自家的窗戶,就可以毫不在意外部世界的一切傷害和痛苦。我在研究有關崇高風景的某些感情時,研究我和特納、普勞特共有的感情時,無意中發現我們所共有的一個巨大的天賦就是對體積比較準確的把握。這並不是一種熟練運用三角學的能力,而是一種可悲的能力;它表示一種進行公正比較和判斷的習慣,對我而言(這裡只用於解釋我個人的情況),它意味著我不會因摧毀威尼斯以換得一小塊威尼斯玻璃而感到欣慰,也不會因使倫敦郊區一貧如洗以換來柔軟的扶手椅而聊以自慰。

  10.其它個性方面的內容在結語中已經有所涉及,如果要將這本書與我後來的作品聯繫起來,就必須考慮這些內容。這裡我只想說,雖然如前所述,我在修訂的過程中,時常懊悔當初竟然會同意再版如此粗糙的一個集子,最終,我還是在書尾的幾頁(從154到168頁)有關《愛情美尼爾綜合症》的陳述中,滿意地發現談到了本書對現世的意義,同時我向讀者保證,不管這部分的觀點有何不足或過頭之處,其批評將永遠中肯可靠,其結論也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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