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24-10-08 12:16:04
作者: 唐達天
當時間老人蹣跚著腳步,跨入二十一世紀後,鎮番縣的生態問題到了非常嚴峻的時刻。當年過度開荒,過度打井,對土地毫無顧忌的掠奪所造成的惡果也日益呈現了出來,乾旱缺水,沙漠化日趨嚴重卻越發地困擾著人們。好多土地因沙化嚴重,不得不放棄。再加上祁連山的雪線逐年後退,地表水幾乎斷絕,地下水有的地方的已下降到一百多米,每到春天,沙塵頻起,搞得大半個中國烏煙瘴氣。最北邊的幾個鄉村完全被沙化了,村人無法生活,有本事的,年輕有為的,早就走了,去到外面求發展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少的少,還死守在家裡。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九十年代末就暴露了出來,上級政府部門也很重視,但重視歸重視,從根本上解決不了水的問題,也就解決不了生態問題。一些媒體也為鎮番縣的生態作了呼籲,呼籲的結果是引起了一批批的專家的注意,他們一個個來到了鎮番縣進行考察,考察完了,幾乎發出了同一個聲音,為了節制水土資源,減輕土地壓力,要適當關閉一部分深井,並將沙漠隔離帶退還給沙漠。這一提法,自然與當地政府的發展思路相矛盾,尤其以蘇大相為首的一些老同志態度更為堅決,說把井關了讓老百姓怎麼辦?我們與天斗,與地斗,鬥了幾十年,鬥來鬥去,為的是個什麼?不就是為了生活?水庫斷流了,天上又沒有水,如果再關了井,讓老百姓咋辦,總不讓他大家活活等死吧?
專家隊伍里中最權威的黃教授不客氣地反駁說,你們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是,我們還必須尊重自然規律,要按科學辦事。因為水的問題無法解決,加之過去對土地的過度的開發,過度的放牧,人口的增加,地下的水的不加控制的攫取,必然導致荒漠化。如果現在還不加以制止,只能加劇荒漠化的進程。過去的觀念是人進沙退,沙進人退。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人進,必然要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造成更大的沙化。人退,也未必就是沙進,也不失為一個良好的選擇。生活不下去了,怎麼辦?就移民,移出一部分人,把荒山讓給荒山,把沙漠讓給沙漠,這樣才能減輕土地的負荷,有可能達到相應的平衡。
蘇大相說,你們專家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裡,移到哪裡去,哪裡願意接受我們這麼多的人?如果我們不這樣堅守住,現在還有鎮番縣嗎?還有周圍的幾座城市嗎?怕早就沒有了,早讓風沙給吞滅了。大家可以想像,如果真是那樣的情況,我們將對不起的不僅是我們的列祖列宗,對不起的不僅是子孫萬代,更對不起的是天下,因為是我們沒有堵住風沙口子,讓沙塵暴吞滅鎮番縣,攬腰切斷了河西走廊。
黃教授聽完,忽地站了起來,異常激動地說,誰想離開自己的家園?誰想背井離鄉?誰都不想。但是,現實是殘酷的,是不依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從「人定勝天」到「天人合一」是一個艱難的轉變過程,粗放的經濟發展模式讓人們從改造自然的夢境中逐漸清醒。發展是必然的,自然更是無情物。世界在工業文明的誘導中摒棄了「生態文明」,在單方的輝煌中一步步陷入生態危機的泥沼。中國也未能例外,鎮番縣更是如此,尤其是經濟發展速度如此迅速的今天,犧牲生態環境似乎不可避免地成了發展的代價。問題是,當我們意識到了後果的嚴重性之後,就再不能熟視無睹了。如果再不採取緊急措施,鎮番縣面臨的不是移民問題。而是毀城的厄運。
激烈的爭論結束後,專家們提出了發人深省的問題,該回蘭州的回了蘭州,該回北京的回了北京,可鎮番縣的困難和問題,誰也解決不了,還得靠自己。是堅守,還是退讓?鎮番縣已經沒有了選擇。紅崖山水庫枯了。它就像一個人的生命,經歷了幼稚的少年,澎湃的青年,輝煌的中年,垂暮的老年,歷經滄桑後,最終壽終正寢了。乾枯的水庫,裸露出污黑的淤泥、發出臭烘烘的氣味,看去是那樣的醜陋。那高高的堤壩,越發顯得寬厚結實,除了證明它有過輝煌的過去,再也說明不了什麼。這座號稱亞洲最大的沙漠水庫,歷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霜雪雨,凝聚了鎮番縣幾代人的勤勞和汗水,智慧和情感,最終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這是鎮番人民不願意接受的現實,但是,殘酷的現實卻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受大氣候的影響,鎮番縣靠北邊的幾個鄉村,用水頻頻告急,井水乾枯,土地沙化。打井打到一百米,再打下去,水就變成了苦水,人畜不能吃,莊稼也不能澆了。吃水還要從十幾里之外的地方花錢去買。學校的老師吃不上水,學生上學時,就用礦泉水瓶子帶,每人每天帶一瓶,供老師用。村裡的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些婦幼老弱。市縣領導實地考察完,誰也說不出話,問題的嚴重性已經擺到了面前,想堅守已經不可能了,只有移民。於是政府到新疆的昌吉、奎屯等地,與之做了銜接,他們答應接受一部分移民。回來後,就開始組織移民。先做動員,又給每人發放了二百四十元的安家費,才有人報了名。於是,一批一批的生態難民,哭爹叫娘地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鹼大水苦塵土揚,沙進人退耕地亡。強男倩女早走光,婦幼老弱別農莊。」一幅幅生別死離的場景便從鎮番縣的北部緩緩地拉開了帷幕。這是大家不希望的,但是,又是無法迴避的現實。當送行的縣、鄉鎮幹部從新疆返回來後,卻給他們留下了終生難以撫平的失落。
紅沙窩村的情況雖說沒有這麼嚴重,但是,已經顯露出了危機的信號,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地下水位每年以一至兩米的速度在下降,一口新井,用不了兩年就沒水了,成了一口廢井,再打一口井,還要投資二十多萬元。攤到每戶,也要幾千元,僅這一項,就使好多家庭背上了沉重的經濟負擔。不種地,不行。要種,就得投入。可這投入,實在是太大了。好多家庭拿不出打井的錢,只好靠銀行貸款來支付。一般的家庭尚且如此,楊二寶的農場就更難了,他不投入,就沒人包他的地,一投入,都是大數字。每年下來一算帳,鼻子大過了臉,全部收入加起來,還抵不上打一口深井的費用,更何況,他的地在荒漠隔離帶,水位要比村中的還有深。村中打一口井需要二十五萬,他就得三十萬。善於算帳的楊二寶自然明白,與其這樣種下去,還不如讓它廢棄了。但是,一想到他投進去的一百多萬,想到還背負著銀行的六十多萬元的貸款,心又不甘。難道我楊二寶就這樣垮了嗎?他就像一頭拉著破車的老牛,上到了半山腰,上,上不去。下,又下不來。想放棄,又心存著一絲希望,不放棄,一年一年地跟著賠。搞得他真是欲罷而不能!他本想在他的有生之年,轟轟烈烈地干一番事業,給子孫們留下一筆可觀的財富。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家底子被他折騰光了,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命呀,這都是命。該他倒霉,想躲也躲不過去。當初,他要是聽上老伴的話,冷靜一下多好,也不至於到今天落了個雞飛蛋打。
這年的秋天,是楊二寶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秋天,這是二OO二年的秋天,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十多眼深井全部乾枯,迫使他不得不無奈地撂荒了他的農場。左方右圓出了名的楊百萬,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負債纍纍的窮光蛋。
現實,有時候就是這樣殘酷無情。
村人知道了,眾說紛紜。有人幸災樂禍,說人算不如天算,你楊二寶再聰明,也算不過老天爺。活人呀,得意時不要太囂張,失意時,也不要怨天尤人。他剛有了幾個錢時,看他多囂張?從城裡拉來化肥,翻了一番要賣給村里人,鄉里鄉親的,虧他也能做得出來。還有,老奎的丫頭葉葉,那是多麼好的一個姑娘,他卻想著法子逼著支書把自己的丫頭斷送了。人吶,還是善良一些好,惹怒了老天爺,遲早要遭報應的。有的則說,這是楊家的風水轉了,兒子善良,心眼兒好,興旺了,老子太狡詐了,氣數盡了。更多的人則擔心,楊二寶無法種地,而我們的井水也在不斷下降,如果再這麼降下去,將來怎麼辦?是不是也和楊二寶一樣,干不下去了,就得撂荒?這是一個大問題。楊二寶撂荒了,他的家底子厚著,再說,還有兒子的工廠,不愁生活不下去。別人卻不同了,都靠這塊地,地不行了,咋活呀?有人就接了說,咋活?真正到那個時候,政府會想辦法的,怕什麼怕?天塌下來有大個子撐著哩。又有人說,話雖這麼說,政府給你想辦法就是移民,北區的幾個鄉村,已經移到新疆去了。一說起這樣的話,都與大家的生存有關,所以都很感興趣,人也就越聚越多了。有人問,你們知道不知道,他們移到新疆去的咋樣?回答的說,能咋樣?移到那裡去,都是移民,房子沒有房子,地沒有地,就像從定西來的農民工租種楊二寶的地一樣,在地上搭一個茅草房,要多孽障有多孽障。聽的人就說,唉唉,要是那樣,還不如死守在這裡,好賴也是自己的家。有人說,就怕到時候,你想守也守不住呀。
紅沙窩村人心開始浮動了,年輕人都不再安於現狀,有門路的,紛紛到城裡去打工,幻想著也能像當年的天旺一樣闖出個名堂。但是,所不同的時,他們的觀念顯然與當年的天旺不同了,他們人還沒有走開,心早就走遠了,也下定了,離開紅沙窩,再也不想回來了。這話自然傳到了天旺的耳朵里。天旺聽了,很是一陣愴然。小山東半真半假地說,天旺,你當年滿腔熱忱地回來改變你家鄉的落後面貌,我都被你的精神感動了,現在,有點能耐的,一個個又都往外跑,看到他們跑,你是不是後悔了?天旺搖搖頭說,不,我不後悔。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光靠我一個人,想改變家鄉的面貌,似乎有點不太現實,但是,我努力了,也這樣去做了,我就不會後悔。
這幾年,他的廠子還算興旺。食品廠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了。他早已還清了貸款,又增添了新的生產線,天旺牌的系列產品不僅打響了鎮番縣,也銷售到了涼州和省城蘭州,甚至周邊的幾個省市也屢有訂單發來。這一新型的產業鏈的興起,也帶動了紅沙窩乃至沙鎮的種植業的發展。然而,當他看到一天天惡化的生態,心裡還是止不住一陣蒼涼。他本想以他的產業,帶動紅沙窩的一方經濟,使大家真正擺脫困境,走上富裕之路,沒想到他的理想,他的抱負,在這惡劣的自然環境中,顯得又是多麼的微不足道。他的產業給村人帶來的實惠,遠遠抵不了他們每年的支出,各種費稅,各種各樣的生產投入,壓得農民透不過氣來。當他聽到來自土地的一聲聲呻吟,來自農民的一聲聲嘆息,越發覺得自己的力量是多麼的單薄,他的唐·吉訶德式的夢想,終於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像肥皂泡一樣一個個的破滅了。尤其當他看到父親那張灰暗的臉,心裡更不是個滋味。他知道,父親已將他的全部所有,全部心血都投進了農場。農場垮了,意味著父親的心血白費了,父親的希望和未來也從此破滅了。儘管他與父親在觀念上,在對待人生的態度上有著很大的差異,但是,割不斷的父子親情,還是讓他牽腸掛肚。
他來到了爹媽的屋裡,說:「爹、媽,農場垮了,我知道是因為乾旱缺水造成的,這也怨不得誰,你們也不要放在心裡去,好在我的廠子還算行,欠下的帳,由我來還就是了。你們只管放寬心,好好地過你們的日子。」
楊二寶聽了,心裡一陣溫暖。在這個時刻,任何人的話,都抵不上兒子的這幾句管用,雖然不多,卻句句說到了他的心坎坎上,聽來便是那樣的受用,他忍不住動情地說:「天旺,有你這句話,爹就夠了。銀行的貸款還有幾十萬,你還了,還怎麼辦廠子呀。當初,我為什麼要早早地與你分家,就怕農場的債務牽扯到你,爹的良苦用心你現在該明白了。沒想到,這麼快農場就變成了撂荒地。你的這片孝心,爹媽領了,你也不要為我承擔什麼,我和你雖然是父子關係,但是,在財產上,我們是獨立的。我貸款是為了開荒,也是沙鎮領導動員我我才開荒的。銀行要追債,就把荒地交給他們,要不要隨他們的便,反正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帳,就讓它欠著……」楊二寶說到這裡,一聲嘆息,終將無盡的話咽到了肚裡。
田大腳便接了話說:「天旺,你爹說得對。農場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欠的是公家的,我們沒錢還,他們能把我們咋辦?總不能要了我們的老命。反正肉爛了在鍋里哩,把我們家的一百多萬也搭進去了,他們愛咋的就咋的,我們也豁出去了。廠子是你自己辦的,貸款也是你自己辦的,與農場沒有關係,只要你不願意頂債,他們銀行也拿你沒辦法。」
天旺說:「爹、媽,你們的意思我明白,我聽你們的。我現在也不主動為你們還銀行的貸款,到時候,他們實在逼得不行了,再說不行的話。」
楊二寶說:「實在不行也不能有再說的話,那是你的產業,你一口咬定與農場無關,他們能把你怎麼樣?」
天旺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只好作罷。告辭出來,心裡卻一陣陣發沉。他知道,他已經無法再向父母說什麼了,他們的思想觀念還停留在法制不健全的過去,試圖想靠農民式的無理與抵賴,賴去銀行的這筆貸款。他為自己的父母感到深深的悲哀。那個靠膽量加機遇,就可以一夜暴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逐漸地被知識化和法制化所替代。父親的輝煌永遠屬於改革開放的初期。他無意對自己的父親作出更多的評價,他只是感覺到,父親身上所具有的農民式的狡黠,那種想賴帳的心理準備,足使他感到了父親的卑微與渺小,也感到了父親的簡單與幼稚。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銀行自然會按著法律程序辦事,你就是想抵賴也無法抵賴的。他不想戳破這一點,想讓這種幼稚的想法在父親的心裡多存活一陣,也許能讓父親減輕一些精神壓力。
來到廠里的家中,他看到王小雲還在對著電視樂呵呵地笑著。王小雲心事似乎永遠都在電視上。天旺每次回到家裡,不是看到她面對著電視在傻笑,就是看著電視在默默哭泣。自從有了孩子後,王小雲只呆在家裡做做飯,搞搞家務,吃完了睡,睡完了就看電視,也不去工廠做事兒了,人也就一天天地胖了起來,窩在沙發上,就像窩了一堆肥肉,那樣子,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天旺也懶得理會,不去上班也罷,省得到了廠里礙手礙腳。有時,看到她一副懶散的樣子,心裡就想,如果沒有電視,不知道王小雲的日子該怎麼度過。女兒丫丫被小山東的兒子國國領上玩去了。這幾年,隨著產業的發展,天旺就在工廠的隔壁蓋了一個家屬院,他住一半,另一半讓小山東一家三口人住。幾年來,小山東兩口子已被紅沙窩同化了,不僅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也學會了這裡的方言,有時偶爾說幾句帶有地方方言的話,逗得廠里的工人們哈哈大笑。幾年前,小山東有了一個兒了。玉秀有了身孕後,小山東本想要回到他們山東老家去生產,沒料那時正忙,就被天旺擋下了。天旺說,就讓玉秀在這裡生算了,這裡離醫院也不算太遠,有什麼情況,馬上送醫院,保證不會出問題。等玉秀生了小孩後,廠里負責給你們雇個保姆。在天旺的一再挽留下,小山東也只好留了下來。天旺也果然講信譽,小寶寶出生後,他就在村里請了個保姆,一切費用均有廠里來承擔。這樣一來,小山東兩口子越發感激天旺,也就死心塌地地留了下來。天旺與小山東親如兄弟,兩家的關係也越發親近了。村人都說,天旺與小山東的關係都勝過了天旺與天盼。天旺有時一想,覺得也真是的。
此刻,當天旺看到王小雲一副懶散的樣子,心裡頓生出一種說不出和悲哀來。有好幾次,因看不慣她那樣子,多說了幾句,王小雲就不高興了,拉著臉兒,故意丟碟子摔碗給他顏色看。他要忍不住再說幾句,王小雲道理好像比他還多,就大聲同他吵嚷了起來:「嫁漢嫁漢,就是為了穿衣吃飯。我嫁給你圖個啥?不就是圖個安閒自在?否則,我嫁誰不是嫁,為什麼單單嫁給比我大那麼多歲的你?」天旺覺得這話實在有傷自尊,就說:「你要嫌我歲數大我們可以離婚,我保證成全你,離掉了你可以找一個小的。」王小雲說:「你想得美,我現在生過孩子了,人老珠黃的,你的事業也發展起來,就想一腳蹬掉不要我?姓楊的,我告訴你,沒門兒!我又不是一件舊衣服,你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扔,我是一個大活人,沒那麼容易!」王小雲不吵則已,一旦吵起來,又哭又喊的,好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這樣吵過幾回,就把天旺的心吵涼了,覺得再也沒有必要說什麼了,她愛咋的就咋的去。遇上這樣不講道理的女人,你真拿她沒治。
天旺心裡一涼,就越發後悔當初選擇了她是一個絕對的錯誤。為什麼不再等一等?要是再等一等,就等到了銀杏,也不會將那樣好的一個女人,送給了酸胖。一想起這些,他就心疼萬分。有時,他進了家門,也在幻想,要屋裡呆著的不是王小雲,而是銀杏,那該多好呀!但是,事不由人,木已成舟,這輩子,只能這樣了。銀杏到了沙窩村,他就安排銀杏到廠里來上班。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酸胖本來也在廠里幹著,覺得兩口子都在這裡干,好像多占了天旺的便宜似的,有點不好意思,就加入到石頭的合作社。天旺覺得這樣也好,自從廠里的效益越來越好,要求來當工人的人實在太多了,他不好推託,只能每戶安排一名。銀杏的到來,仿佛一下子為他注入了活力,每天只要能看到她,即便不說任何話,互相對視一眼,他也就感到心裡踏實了。
天旺懶得在家裡呆,出了門來,想到石頭家裡去坐一會。沒想剛出了門,便看到銀杏匆匆忙忙地從村口走了來,就迎上去問她出了什麼事。銀杏急切地說,飛兒正發高燒,昏迷不醒,她去找村上的張大夫,沒有找到,說張大夫上了城還沒有來,不知怎麼是好。天旺急切地說,你趕快準備下,我馬上去開車,上城裡的醫院。說著,匆匆回到廠里,將車開到酸胖的家門口,把飛兒抱上車,就飛快地向縣城方向開了去。
來到縣醫院,他們匆匆將飛兒送進了急診室,經醫生檢查,才得知得了急性肺炎。醫生埋怨他們說,你們為什麼才送來?要是再晚一步,就沒救了。天旺和銀杏聽了,嚇出了一頭冷汗。經過一番搶救,飛兒最終脫離了危險,但是,天旺的心依然沉重。看著吊瓶中的藥液在一滴一滴的朝下滴著,飛兒緊閉著雙眼,安詳地躺在病床上,心裡湧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他輕輕地撫去了掛在兒子腦門上滲出的虛汗,由不得的長嘆了一聲。就這一聲,嘆出了他的無限心酸,也嘆出了他的人生無奈。幾次次,他在路頭巷尾碰到了飛兒,很想親切地叫一聲兒子,但是,話出了口的,卻是一個「飛兒」。幾回回,飛兒看到他時,向他親切地問一聲「叔叔好」,就一蹦一跳地跑遠了。他從來還沒有近距離的認識和打量過飛兒,不是他不想,而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此刻,他便趁著兒子緊閉著雙眼的當兒,認真地看了起來,就像欣賞著一件彌足珍貴的藝術品。飛兒的眼睛很像銀杏,大大的,很有神。鼻子也像他媽媽,高高的,挺挺的。還有,他的臉頰也像他媽的,清秀中暗藏著剛毅。只有嘴像他的,稜角分明,還有那單薄的小身子,很像他小時候。看著,想著,心裡就生出了一種莫名的難受。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父子相見不相識。這樣的悲哀,卻讓他攤上了,他只有將牙打落了,悄悄地吞進了肚子裡。
他認真地打量著飛兒,銀杏卻在認真地打量著他。在銀杏眼裡,他永遠是那麼剛毅,那麼充滿自信。在這樣的男人面前,她沒有逾越不了的障礙,也沒有無法克服不了的困難。當她每每與他眸子相撞,她的心裡總是湧起了一層一的波浪。這已經成了她每天的盼望,即使是一個照面,或者是一個眼神,對她來講,都是那般的渴望,都會在她的心裡產生出無限的甜美。她永遠也忘不了新婚的那天,掛在他眼裡的淚。那淚,別人是讀不懂的,只有她能讀懂。那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的無奈,也是深藏於心的愛的壓抑。就在那天晚上,當酸胖急猴猴地與她做那種事兒時,她的心裡還是牽掛著他,還是想著他。只有想著了他,想像著是他,她才能進入到一種境界和狀態。在此後的歲月里,酸胖凡與她做愛,她幾乎都要在她的意念里,將酸胖幻化成了他,唯其如此,她才能得到暫時的幸福。她知道,這樣似乎對酸胖有些不公,但是,沒有辦法,意念往往是不由人的,控制不了,就得想。後來,她聽說他過得並不幸福,經常與他的妻子吵吵鬧鬧,心裡更不是個滋味。她也曾想,王小雲真是太不知足了,那樣好的男人,怎麼就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疼愛?
此刻,當她近距離的認真的欣賞著她心愛的人兒,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甜美。他變了,再不是那個會吹笛子的英俊小伙了,歲月的風霜,已經悄悄在他的兩鬢染下了幾根白髮,終年的操勞,又在他的額頭上,添下一道細細的皺紋。他雖然不再年輕了,但是,卻比年輕時更多了一些成熟男人的魅力。
就這樣,他們相隔在飛兒的床邊,默默無言地守候著。過了好久,她忍不住說話了。她說:「幸虧送得及時,要不然,飛兒還不知會是咋樣。」
他抬起頭,長吁了一口氣說:「我……沒有盡到責任,常常想起,總感到很內疚。」
她頓了一下說:「你有你的難處,我能理解。」
他說:「一個男人,除了情感,還有責任,除了責任,還有道義。要不是這樣……我早就跟她離了婚,也不會讓你們這樣受委屈。」
她說:「有些事兒,是由不得人的。」
他說:「酸胖對你和孩子還好嗎?」
她說:「還好。他是個實誠人。」
他說:「飛兒病了,他知道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
她說:「他知道。他是個粗心人,沒有在意,就上地幹活去了。」
過了半天,他嘆了一聲氣,她也嘆了一聲氣,就在這嘆氣聲中,飛兒慢慢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