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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5:49
作者: 唐達天
時間老人蹣跚著腳步,緩緩來到二十世紀末,中國農村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人們站在新世紀的門檻上,回首眺望,撫今憶昔,不由得感慨萬千。
在中國的西部,在西北偏北的地方,自九十年代掀起了土地開發熱以來,凡是能夠被開發出來的荒山沙灘,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平展展的土地,打了深井,新時代的農場主們在這一望無際的良田裡喜獲著豐收,喜獲著他們的希望。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這乾旱缺水的地方,這種不加節制的盲目開發,對土地的瘋狂的掠奪,終使土地不堪重負,地下水位急劇下降,土地沙化,沙塵暴頻起,空中的沙就帶起地上的沙,肆虐地席捲著大地。每遭受一次沙塵暴的襲擊,大地就像受了一次嚴重的撞傷,仿佛一個垂危的老人,遭受了他的身體難以承受的傷風感冒一樣,就要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紅沙窩村剛剛紅火起來,現在又面臨著水位下降,怎麼辦呢?祁連山的水被上游半道就斷截了,好幾年了,沒有流到這裡來,天上的水,都走了南方,地下的水,又一天天地下降,這的確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村人每每相聚,都感慨萬端,曾幾何時,地上隨便掏個窟窿就會冒出水來,現在要打到一百米才見水。過去吃水,不管到村裡的哪口水井,水桶一丟,咕嘟一下,就把水打了上來。現在吃水要等到供水日,用水泵從深井裡抽出來,統一供應。村裡的那口老井,多年前已經乾枯,早被填了。新疆三爺動不動就向村裡的後生們講起了他的過去——我小的時候,東柴灣還是一片沼澤地,沼澤里有好幾個大湖,野鴨野雞成群結隊,從湖中游完,上了綠葦中。那綠葦,有一房子高。我們常常在綠葦里掏野鴨蛋。後生們就問,三爺,後來呢?三爺說,後來沼澤地里沒水了,幹了,就成了柴灣,成了沙土灘。不過沙丘上長滿了紅柳、甘草、柳棵,可以起到很好的防風固沙作用。後生們打破砂鍋問到底,還要問再後來,新三爺說,沒有再後來了。再後來,你們都看到了,現在成了地。
那地,大家都看到了,那是楊家的家庭農場。那些地,早就承包給了外來的農民工,地上種滿了籽瓜。可是,由於這幾年嚴重缺水,莊稼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那瓜,也沒有前幾年那麼大了,也沒有前幾年那麼稠了,收成一年趕不上一年了。
看到這樣的情況,石頭的心裡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東西。他漸漸感覺到,當年的開荒造田是極其錯誤的,他不應該把長湖開發成農田,楊二寶也不該把柴灣開發成私人農場。那原本是自然界長期形成的沙漠與農田的隔離段,它起著防風固沙,保護植被的作用,如果人為的加以破壞,必然會造成自然的失衡,導致土地逐漸沙化。再加上不加節制的攫取地下水,無異於殺雞取卵,加快了地下水資源的下降。那樣做雖然取得了短期的效益,但是,潛在的危機已經向人們做了暗示,隨著時間的推移,必然會遭受大自然的懲罰。現在,他已經從楊二寶的農場裡看到了端倪,看到了一種下降的趨勢。如果這種趨勢不加遏制,這裡遲早會變成荒漠的。
面對這片逐漸乾涸的土地,石頭由不得感慨系之。有些事,真是此一時的彼一時。多年前引以為自豪的大手筆,多年之後反而成了一種恥辱的象徵。事物的發展是無限的,人們對世界的認識永遠無窮盡。
不知道這合作社的路子是否走對了,他現在還說不清楚,再過幾年、幾十年,回過頭來再看時,又會是怎樣的結果。但不管怎樣,至少現在是對的,因為它解放了大量的勞動力,經濟收入也有了明顯的提高。在無法看清未來的情況下,唯一的衡量方式就是看它是不是有利於生產的發展,是不是有利於提高村民的經濟收入。如果權且用這個標準來衡量的話,不僅這條路走對了,村里搞的工程隊這條路也走對了。工程隊這幾年搞得很紅火,由最初的小打小鬧,發展到了現在可以獨攬大工程了。他們從金昌招聘了幾個從八冶建築公司退休的技術人員,又購置了一些必備的施工設備,隊伍越來越大了,實力也越來越強了,工程範圍也從鎮番縣擴展到了別的縣。最近,鎖陽又接到了縣糖廠修建家屬樓的活兒,全部人馬都集中到了那裡,幹得很起勁兒。
石頭抽空兒帶著酒和四隻大羯羊,專門上城慰問了一次。來到工地上,一看那場面,真的很有氣勢,攪拌機在隆隆的作響,大吊機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水泥板一抓,忽地一下吊到了半空中。要不是不親眼看一看,他很難相信這支工程隊就是他們紅沙窩村的,這群工人們就是紅沙窩村的農民。鎖陽看到了石頭,跑過親切地招呼說,支書,聽說你來慰問我們,大家高興得很。鎖陽在家裡叫石頭是舅,在公眾場合就叫支書。石頭高興地說,你們辛苦了。這工程,按計劃要干多久?鎖陽說,用不了半年就可以完工。工人們見支書來了,都圍了來,石頭看著這一個個生龍活虎的身影,看著這一張張質樸可愛的面龐,激動地說,大家辛苦了!我代表紅沙窩村的父老鄉親向你們表示親切的慰問。看到工程進度這麼快,看到你們幹得這麼起勁,我感到真高興,為我們紅沙窩村的工程隊的好漢們高興,為能攬到這樣大的活兒高興。但是,我們必須要把安全放在第一,把質量放在第一。我們攬這些大的活兒也不容易,攬上了,就得做個樣子出來,也好為我們的工程隊樹個口碑。石頭說完,工人們就說,支書,你放心好了,我們絕不會給紅沙窩村人的臉上抹黑的。
這天晚上,石頭和工人們一塊兒吃了手抓羊肉,又熱情地相互敬了酒。晚上,他住在了工棚里,和他的泥腿子村民們住了一宿,那種大集體的快樂氛圍,使他又一次重溫了部隊的軍營生活,感覺快樂無比。
工程隊這麼很火紅,天旺也邊也紅火了起來。經過幾個月的忙碌,天旺食品廠的第一批產品——天旺牌的薯片和蘿蔔乾終於投放市場了。天旺為了省事,也為了讓人好記,就把他的廠子,把新產品都命名為天旺。他的名字,也就隨著他的新產品,走向了鎮番縣的各大商場。投放市場不久,就得到了商家的反饋,說是消費者都很喜歡,要他繼續供貨。與此同時,富生在網上也發布了消息,一些外地的客商也紛紛發來貨單,天旺牌薯片和蘿蔔乾不僅打響了鎮番縣,而且很快地就走向了天南海北。
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廠子一旦健康地運行起來,紅沙窩村所有的蘿蔔都被天旺收購了,而且是當場交貨,當場付款。酸胖果真負責起了收購的事。酸胖原以為只是讓他過過秤,把把關,沒想到這可是非常關鍵的一環,蘿蔔的等級高與低,數量的多與少,直接與金錢有關係。天旺把這樣重要的工作交給他,他越發覺得身上有了擔子,工作分外謹慎小心,生怕干不好愧對了天旺的一片苦心。甚至,有時候為了秤高秤低,為了蘿蔔上的泥多泥少還與村人爭吵得臉紅脖子粗。村民領了錢,一算帳,覺得種蘿蔔太划得來。種蘿蔔不像種別的品種,別的品種只是單一的種一茬,蘿蔔不一樣,蘿蔔可以在玉米中套種,也可以在麥地里套種,等別的農作物收完了,蘿蔔一見陽光,再澆一輪水,不用操心,很快就能長成棒槌那麼大。種了蘿蔔的村民便高興地說,早知道天旺收這麼多,應該多種一些才是呀。紅沙窩村的人這才覺得這廠子辦得太好了,既讓他們當了工人,還收購了他們的蘿蔔,像這樣的廠子應該多辦幾個,不愁紅沙窩村富不起來。紅沙窩村周邊的幾個村子知道了,羨慕壞了,也紛紛拉了蘿蔔來交貨。一時間,村委會的大院裡,蘿蔔堆起了一座小山。田大腳趕去一看,嚇壞了,就對天旺說,天旺呀,你膽子也太大了,那一個小山堆的都是錢呀,將來若積壓下了,賣不掉,不就賠光了嗎?天旺說,媽,你別怕,別看這一大堆,加工起來快得很,用不了幾個月就用完了。田大腳從沒經過這樣的陣勢,當然還是怕,就說將來加工成產品了,沒人買你的東西,你可咋辦?小山東就接了話說,大娘,我們的新產品已經銷到蘭州、西安了。城裡人就愛吃你兒子生產的蘿蔔乾,你別怕,只要我們生產出來,他們就要買。經小山東這麼一說,她才笑開了。說,不怕,有你哩,我不怕。
天旺給紅沙窩村辦了好事,紅沙窩村的人一談起天旺,沒有一個不說好的,都說這娃心腸好,人善,不像他老子那麼心黑。這話很快就傳到楊二寶的耳朵里了,楊二寶聽了,也不生氣,天下還沒有哪個老子妒忌兒子的。只要兒子比老子強,老子臉上也有光。他這一輩子,罪也受了,福也享了,苦也吃了,風光也風光了,有人說他好,也有人說他不好。反正就這麼走過來了,想改變也無法變得了。有時,想想走過的路,後悔的地方也很多,但是,沒辦法,走過的路,就像潑出的水,再也無法收回。要是能收回,他寧可將手頭的一百多萬存在銀行里吃利息,也不會投到那荒灘中去。經過幾年的摸滾打爬,他才真正悟透,啥事也得有個度,不能超過了,一旦超過,就會大意失荊州。當年的賈紅軍,就是因為沒有把握好,才馬失前蹄,敗在了福建商人的手下。後了為了逃避銀行的貸款,亡命天涯,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多年來,再也沒有他的音訊。他雖然沒有賈紅軍那樣慘,但,這一次大開荒,卻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失誤。他當時根本沒想到,地下水會流失得這麼快。要是早知道,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作這麼大的投資。現在說什麼也晚了,每年都滿懷著希望,收穫的卻是失望。一季子莊稼下來,雖也可觀,扣除一年的投入,扣除七七八八的費用,就不樂觀了。這貸款,還不知啥時候能還清。他現在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雄心壯志了,只能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吧。看到天旺的事業如日中天,這自然給了他心靈上一個極大的安慰,但是,每當想起天旺已經是三十出頭的人了,還是個光棍,心裡就無比的難腸。老兩口一說起天旺的終身大事來,兩個人就由不得長吁短嘆起來。
田大腳說:「按我們家的條件,按我娃子的本事,找個什麼樣的丫頭找不上?為啥別人家的娃子都成了家,偏偏我的娃子三十出頭了還打光棍?要不,我們就托人給他物色一個,等物色好了,讓天旺見了人,說不準會動心的。」
楊二寶說:「這樣做,我不是沒有想過,也想過。可天旺的性子,你又是不知道,倔起來,三條氂牛都拉不回來。就是托媒,也得他同意了再托。」
田大腳說:「那你就給天旺說說。我看你這個當爹的怎麼一點也不急?一看到別人家的娃子比天旺小,都給他爹媽生了孫子,可我的天旺連個媳婦也沒有,讓我這當媽的,見了人,臉上就像條子打得難受。」
楊二寶說:「一樣,都一樣。你當媽的難受,我這當爹的就能好受嗎?也好受不了呀。總而言之,當年我們錯了,不該把他與老奎的丫頭拆散了,這一錯,我就覺得這一生像欠愧了他。尤其是他從家裡搬到了廠里去睡,我的心裡就像貓抓得一樣難受。他嘴裡雖然不再責怪咱們,可他的心裡,能不責怪?有時候,話到嘴邊,想勸說勸說,總是張不開口,怕說不好,再傷了父子間的感情。」
田大腳說:「要不,就請石頭給他說說。我看他跟石頭走得比較近,別人的話他不聽,石頭的話他總該聽幾句吧?」
楊二寶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抽空兒給石頭說一下,讓他做做工作。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人死不能復生,他總不能為了一個葉葉,打一輩子光棍吧!」
他們老兩口正說間,沒想到天盼的媳婦羅紅英撩開門帘進來了,羅紅英進來是想問問爹媽想吃啥飯。每天到了做晚飯的時候,羅紅英總是要來問問他們想吃什麼,問好了,她才去做。老兩口見兒媳婦來了,就將口中的話咽了下去。但是,他們將話咽了下去,羅紅英卻將話說了出來。羅紅英早就從天盼那裡得知了大伯哥的情況,得知後,也為大伯哥著急,但是,她只是心裡急,嘴上又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就開始琢磨,琢磨著怎麼給大伯哥解決一下實際問題。問題最怕的就是琢磨,一琢磨,她的腦海里就排出了一個長長的隊,這隊列中都是沒有出嫁的女子,她幾乎一下子就從這隊列中挑出了一個名叫王小雲的女子。聽王小雲的名字,像是個城裡人,看她那人兒,長得也像個城裡人,白淨秀氣,苗條可人。但是她卻不是城市人,她只是在城裡與羅紅英一塊兒念過書,後來畢業了,她們都沒有考上大學,就各自回到了家。到了嫁人的年齡,陸陸續續都嫁了人,唯獨王小雲還沒有嫁。王小雲沒有嫁人,不是王小雲不想嫁人,而是她的要求太高了,沒有找到合適的。她仗著自己長得像個城裡人,就一心想找個城裡人,找來找去,她看上的,對方嫌她沒有工作,看上她的,她又看不上對方,這樣一耽誤,也就耽誤大了年齡,條件也就慢慢降低了。羅紅英思謀著,要是把大伯哥介紹給王小雲,王小雲肯定能看上,卻不知道大伯哥是咋想的。當弟媳婦的,別的話都可以給大伯哥說,唯獨這樣的話不好說,不能說,她就準備跟婆婆說,沒想到她剛進門,正好聽到了公公婆婆在說,她就接了他們的話說:我高中有一個女同學,人長得不錯,不知道大哥他現在想不想說對象,要想說,我把我的女同學帶到家裡來讓他看一眼。田大腳一聽,高興壞了,就說,說哩,咋能不說哩。接著就把羅紅英這位女同學的詳細情況問了個遍,羅紅英就一一做了回答,回答完了,楊二寶這才發了話,楊二寶說,你明天去把她請來,請到我們家玩上兩天,先不要向她聲張,等他們兩人都能閱驗上了,再挑明也不遲。羅紅英看公公婆婆都很高興,她自然也很高興,就響響亮亮地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誰都沒有想到會發展得那樣的順利。王小雲來到羅紅英家,一眼就看上了天旺,看上後,當面說不出口,晚上睡下,就向羅紅英悄悄地問了起來,問天旺為啥還不結婚,問他心裡是不是裝著人,問他是不是要求條件太高了。羅紅英就一一做了回答。她從葉葉是如何死的說起,說到天旺如何上了廣州,又如何放棄優越的條件回到了紅沙窩村,又怎麼貸款辦起了廠子。直說得王小雲的芳心蕩漾了起來。說完了,就點著王小雲的鼻尖說,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他?要是喜歡上了,我給你們當個媒人怎麼樣?王小雲就吃吃地笑著說,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早就給我設下了陷阱?羅紅英就笑了說,沒有沒有,我是隨便說說。王小雲說,你大伯哥是老闆呀,哪能看上我?羅紅英一聽這話,就聽出了王小雲已經喜歡上了天旺,就高興地說,你要有這個意思,明天我給你問問天旺,看他是什麼意思。王小雲就笑著說,你別問了,多丟人。等我走了,你再問他也行。羅紅英覺得也是,要是天旺看上了王小雲,倒也好說,要是沒有看上,反讓老同學難堪。
次日一早,羅紅英想法又變了,覺得夜長夢多,不如當即立斷了好,就趁王小雲洗漱間,來到田大腳的屋裡,悄悄把王小雲的想法告訴了婆婆。田大腳聽了,臉上立馬樂開了花,連聲說,這就好,這就好,過會兒我去問問天旺,看他是咋個相。你要對你的同學熱情些,千萬別冷待了她。羅紅英走後,田大腳就問楊二寶說,老漢,你看那丫頭咋的?楊二寶說,依我看,丫頭也好著哩,要說人樣兒,沒啥挑的,長得跟羅紅英不差上下。主要就看天旺了,天旺覺得行就行,天旺要是覺得不行,別人說得再好也不行。田大腳就說,我這就去問問他,要是他能相上,真是謝天謝地了,壓在我心裡的一塊石頭也就落地了。說著剛要出門去,楊二寶就叫住她說,你的娃子你知道,脾氣倔得很,你說話一定要注意些,別把他惹煩了。田大腳說,要不,你去給他說一下。楊二寶說,這種事兒,只有當媽的去說,當爹的咋說呢?田大腳說,這也是,就不知咋注意呢,我要是注意不好,把他惹毛了咋辦?楊二寶說,你先把丫頭的態度給他講明了,就說丫頭早就看上了你,要托羅紅英問問他,看他是咋個態度。他要同意了,就好。要是不同意,就讓他好好想想,別把話說絕了。田大腳說,行,我就照你這麼說的說。說著就拉了拉衣角,出門向天旺的廠子走去。
田大腳一臉喜色地來到了天旺的廠里,也不管天旺忙不忙,就沖天旺說,天旺,有好事了,好事來了。天旺一臉茫然地說,什麼好事?田大腳就關起辦公室的門,悄悄地問天旺,羅紅英的同學你看咋的?天旺這才反應過來,一臉通紅地說,我又沒有注意看她,我咋知道她是咋的?田大腳興奮地說,她看上你了,要讓羅紅英給你說媒,羅紅英不敢給你說,就讓我來給你傳個話。你看咋個相?天旺說,媽,這事兒,你得讓我考慮一下再說。田大腳一聽還要考慮,生怕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就說,天旺,這麼好的人兒,你還考慮啥?等你三考慮,兩考慮,考慮好了,她等不及了,跟了別人怎麼辦?再說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能拖了,媽為你的事兒,頭髮都愁得白白的了,你就答應了吧,也好讓那丫頭吃個定心丸。我們都覺得那丫頭好哩,樣子有樣子,文化有文化,錯過了這個站,怕是再沒有那個店了,你還要挑個啥樣的人呢?說著說著,淚水就在眼裡打起了轉轉。天旺一看媽快要掉淚的樣子,心裡既煩,也有點不忍,想想那丫頭,他雖然只與她打了一聲招呼,感覺也還不錯,就橫了一下心說,好了好了,你們覺得可以就定下來,我沒啥意見。他本是帶氣的一句話,沒料他媽聽了卻十分受用,臉上一下又變得豐富了起來,就立馬笑著說,那好,那好,我這就去說給她,讓她也定了心。說著,就開了門,顛兒顛兒地走了。
天旺雖然口頭上應承了,但是,心裡卻亂得像一團麻。當他應答了下來,仿佛像失去了什麼,又像是得到了什麼。究竟失去了什麼,他也說不清,但,總覺得心裡一下空落了下來。空落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感覺到,其實他還是在惦記著飄逝在雪原上的那抹紅。那抹紅,就像一個遙遠的影子,一直徘徊在他的腦海,又像冥冥之中的一個等待,儘管現實已使他感到了無望,但是,那不死的念頭依然故我占據著他的心靈。他曾經信誓旦旦地下過決心,等廠子的事理順了,他一定再去一趟八個家草原,如果真的找不到她,那是他的命,他也就死心了。但是,廠里的事太多太雜,一忙起來,也就把那事兒給沖淡了,再想時,卻又心灰意冷起來。想想多少年過去了,她未必還記住他,更未必候著他。如果真的見了面,看到她成了別人的女人,拖著別人的孩子,那感覺,還不如不見的清靜,至少還能給他留下一個永久的思念。失去的,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此刻,當他再想羅紅英的那位同學,感覺也還不錯。昨天,他回家去吃晚飯,剛進了大門,見一女子與羅紅英正在院中擇菜,那女子看他來了,向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向他打了招呼。他也點了點頭,看這女子,眉清目秀,竟想不起是誰家的女子。在納悶間,羅紅英急忙站起來向他介紹說,這是她的老同學,叫王小雲。接著,又向王小雲做了介紹說,這是我家的大哥。那女子便也倏然地站起身來,叫了他一聲大哥。聲音輕輕的,脆脆的,那聲音,就像她那人兒一樣清秀。後來到了吃飯時,不經意間,他看到了那女子正偷偷地看著他,當他的目光與她相撞時,對方很快地垂下了眼帘,臉上隨即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紅來,那樣子,也確有點招人喜愛。既然她不嫌我歲數大,看上了我,這也許就是命運的安排,只好如此了。
有些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用全部的熱情去愛著的女人,卻怎麼也得不到,隨便見了一面,卻註定了一生的姻緣。天旺與王小雲的婚姻就是屬於後一種。他們不到兩個月,就匆匆結了婚,一樁人生的大事,總算作了了結,從而也減去了壓在楊二寶和田大腳心上的一塊石頭。
春節過後,楊二寶就召集了全家人,提出來與兩個兒子分家。楊二寶說:「俗話說,沒有不散的宴席。家庭也是一樣,遲早還是得分開過。既然要分,還是遲分不如早分,這樣,兄弟妯娌之間,父子婆媳之間,也少一些磕磕碰碰的摩擦,多一些和睦。」
天旺聽了,心裡卻不是滋味。剛剛結了婚,就要把他分了出去,知道內情的是他爹提出來要分,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娶了媳婦忘了娘,不思孝道,只圖自己的小日子。讓人指著脊背骨罵了,還說不出口。所以,也就把這些想法當著爹媽的面說了出來。
天盼也說:「哥說得對哩,我也不想分。再說了,我們兄弟妯娌之間,也很和睦的,分了,讓人說三道四的,還以為我們家鬧矛盾了哩。」
楊二寶說:「還是分了吧。爹要你們分,自有爹的道理。這房子嘛,我們老兩口留下兩間,其餘的,你們兄弟二一添作五。天旺的食品廠,是天旺貸款辦的,家裡也沒有給你貼補過一分錢,現在還背著貸款,天旺就繼續辦去,貸款也由你還去。這農場,現在還背著六十多萬元的貸款,天盼就幫我先經營著,如果將來行情好轉了,貸款還清了,這產權歸你們兄弟倆,天盼出的力多,多占一份,天旺出的力少,就少占一份。如果將來辦不下去,垮了,就由我承擔,與你們誰都沒有責任。」楊二寶說完這番話,由不得長嘆了一聲,仿佛卸下了一付重任。
天旺卻聽得有點委屈,分來分去,等於是把他分了出來了,天盼還是與爹媽在一起。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便說:「既然爹這麼定了,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就按爹說的辦吧。食品廠是我辦的,貸款由我來承擔。農場我也沒有出過力,我也不占份子了,好好壞壞,都歸天盼。」說完,就忍不住掉頭離開了。
不分家是一家人,一旦分了,總覺得有些彆扭。天旺覺得再住下去,實在不自在,沒過幾日,就搬到了廠里。田大腳想擋住不讓他們走,卻沒有擋住,想起一家人風風雨雨幾十年,說散就散,就由不得抹起了淚。楊二寶卻說,也好!也好!搬出去也好。田大腳說,你這個人,心腸太硬了,好像他不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楊二寶說,心腸不硬不行,該硬的時候就得硬呀。老婆子,我何嘗不想兒女滿堂,住到一起好?但是,為了長遠,還得把他分出去。田大腳說,什麼長遠?王小雲剛剛到了家,你就要把他們分出去,這讓天旺怎麼想?讓王小雲怎麼想?村里人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誰不說咱當爹媽的不是?楊二寶說,老婆子,你以為我心裡不難受?也難受。沒辦法,我有我的難言之苦。你想想,如果按現在的樣子發展下去,農場必然要垮,農場一垮,銀行肯定要向我們追要貸款。如果我們父子還在一起就會拿了天旺的廠子作抵押,如果分開了,誰過誰的,就能保住天旺的廠子。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呀。知道要落天旺和王小雲的抱怨。但是,這總要比將來受牽扯好。田大腳聽了,就說,既然你是為他好,你就給天旺講清楚,免得讓他抱怨你偏心。把他分出來了,卻讓天盼經營農場,名義上分了家,實際等於只把他分了出去。如果天旺理解了,倒也罷,如果不理解,這讓我的心上怎麼也下不去。楊二寶說,我沒有給天旺說,是怕給他添壓力。既然你這樣說了,改天我去給他說說。
後來,楊二寶就把自己對農場的擔憂,怕牽扯到天旺的廠子的想法說給了天旺。天旺這才明白了爹為啥要急著分家的原因。便說,爹,你的苦心我領了。可是,我是想,我剛結了婚,就分了家,知道內情的,倒也罷了,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娶了媳婦忘了娘,讓村人怎麼想?楊二寶就呵呵一笑說,只要你知道爹媽的一片苦心,不抱怨,我就放心了。村人愛咋想咋想去。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去管他。
天旺以為自己娶了媳婦就分家,村人會說長道短的,其實,村人誰都不說。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兒子大了,就得娶媳婦,媳婦娶上了,就得分家。等到兒子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也照樣得分家。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這麼過著,這樣延續著。可是,天旺沒有得上兒子,在沙棗花嗆鼻子的時候,王小雲生了一個丫頭。生下了丫頭後,田大腳一臉的不高興。雖然田大腳也知道生男生女是不由人的事,但是,知道歸知道,生氣還是歸生氣。她生氣,是生兒媳婦王小雲的氣。王小雲肚子大起來後,嬌氣得不得了,說這兒也疼,那兒也不舒服,飯也不按時給天旺做,有時還要天旺給她做。田大腳不心疼兒媳婦,卻心疼兒子,媳婦懶得不動彈了,她就過來幫著做一做。這樣一來二往,田大腳就越來越看不慣王小雲了。有時候就在心裡罵,你是個啥東西,不就是土生土長的一個農村人嘛,好像是從大城市來的,貴氣得不行。不就要生一個娃嘛,有啥了不起的,好像誰沒有生過娃。有時候,田大腳在心裡這麼說得久了,就情不自禁地說出了聲,說出了聲後,王小雲就不依了,王小雲就說,媽,你累了你回去休息,讓天旺回來做。田大腳說,他一天忙廠子的事,回了家還吃不上一口安生飯,還要他忙?你怎麼一點點兒都不知道疼自己的男人呀!王小雲說,媽,我疼著你兒子哩,你咋知道我不疼?只是醫生說要保護胎,不能讓我幹活,天旺也說不讓我干,我才不乾的。田大腳無心與她理會,沒辦法,遇上了這樣的兒媳婦,只有像伺候先人一樣的伺候了。沒想伺候了幾個月,結果卻生了個丫頭,她就由不得生起氣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白白伺候她做啥?
天旺不像老一代人,他對生男生女無所謂。生個男娃他高興,生個女娃他照樣高興。他見媽不高興,反而做他媽的工作說,也就是咱農村人重男輕女,大城市的人根本無所謂,甚至有的人更喜歡生個女娃,說女娃孝順,聽話。田大腳能說什麼呢?一看兒子想得這麼通,她也就沒啥可說的了。
天旺對生男生女真是想得很通,但是,對王小雲的所作所為卻越來越有點想不通。剛過門那陣子,她雖然做起活來不紮實,有些浮,總的說來還算勤快,到後來,一有了身孕後,她就變得越來越懶惰,越來越嬌氣了。有時,忍不住說她幾句,她就不高興,嘟嘟著一個嘴兒一天不跟你說話。天旺常常把王小雲拿來同天盼的媳婦羅紅英做比較,不比較倒也罷了,一比較,覺得王小雲比羅紅英差多了。既沒羅紅英那麼質樸,更沒有羅紅英那麼勤快。有時候也想,人比人活不成。比不成,就不比了,好好搞自己的廠子吧。
當然,這些小小的不快從來沒有影響過他的經營,他的廠子像滾雪球一樣一天一天地滾大了,在外頭也漸漸有了名聲,省報和市報的記者不知咋聽到了,在石頭的帶領下,來到天旺食品廠要採訪他。省報的記者看了生產流水線,又拍了好幾張照片,最後才坐下來,與天旺交談了起來。記者要他說說,為什麼想到要辦這樣一個廠子,為什麼又單單選擇到了他的家鄉紅沙窩村,在辦廠的時候遇到了哪些困難,又是怎麼克服的?這些問題,其實都是他想過的,也是他經歷過的,天旺也不加掩飾,怎麼想的,怎麼做的,實打實的說了出來。小山東聽了,又說了天旺在廣州怎麼主持公道,差點丟了性命的事,天旺就阻止不讓他說,可記者非常感興趣,非要追著讓小山東說,小山東也就瓦罐里倒核桃,嘩啦啦全倒了出來。倒出了這些還不夠,還說了天旺在廣州的那家食品廠威信有多麼多麼高,他已經當了廠長助理了,生活待遇工資待遇都很好,他就是為了改變家鄉的面貌,才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記者聽完,非常感動地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的事跡太具有典型意義,我們的農村,正需要你們這樣的有識之士,富了不忘眾鄉親,要用自己學來的知識,回報生於斯養於斯的這片熱土。回去後,我就給總編匯報匯報,好好寫一篇報導,要在全省大力宣傳推廣。
記者沒有說空話,回省城不久,那篇大文章就刊登在了省報的頭版上,幾個大字躍然紙上——《有志改變家鄉面貌的年輕人》,副標題為《記鎮番縣天旺食品廠廠長楊天旺》。在文章中間,還放了一張天旺檢驗新產品的照片。省報一出,市報上也出了,也是一塊大通訊。隨之,天旺的名氣一下大了起來,省市電台、電視台紛紛趕來採訪,一時間,他成了鎮番縣的新聞人物了。
然而,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些新聞報導刊發不久,一封帶著格桑花清香的信件,從草原深處飛落到了他的辦公桌上。他無法抑制內心的緊張和心跳,更無法揣測這封令他意外的信件將會給他帶來什麼。他不敢馬上打開,怕抖落了他的期盼,抖落了他的希望。可是,他的夢,他的希望又是什麼?是希望她過得幸福美滿,還是希望她心裡一直想著他?他說不清楚,真的說不清楚。他只有默默地鎮定下情緒,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後,才輕輕地將它打開,隨即,一行清秀的鋼筆字躍入他的眼帘——天旺:
你還記得八個家大草原嗎?你還記得那位喜歡聽你笛聲的裕固族姑娘嗎?也許你早已把她忘了,可是,她卻永遠地忘不了你,忘不了那隻從八個家草原上掠過的雄鷹。無論它飛到哪裡,是天涯海角,還是戈壁大漠,她都一如既往地等待著,守望著。哪怕等待的是一場空,守望的是一場夢,只要格桑花還要開遍原野,只要大雁還要掠過長空,她就會守候到底。
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南飛的大雁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可她心上的人兒卻一去不復還。她曾託過天上的雲,讓雲告訴他,一次滌盪心扉的激情,孕育了一個新生命,那呱呱墜地的叫聲,註定了他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雲兒歸來說,沒有傳到我的話。她曾託過草原上的風,讓風兒捎句話,為了一縷沒有承諾的希望,她可以守候到地老天荒。風兒歸來說,沒有捎來他的話。可愛的寶寶一天天地長大了,孩子向她要爸爸,她說,等到大雁從天邊飛來了,你的爸爸就會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馳騁而來。大雁從天邊飛來了,孩子問,媽媽,爸爸怎麼還沒有來?她說,等到格桑花開遍了原野,你的爸爸就會踏著花叢,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走來。等到格桑花開遍了原野,孩子問,媽媽,爸爸怎麼還不來?她無聲地哭了。她知道,這樣的守候註定是一場空,但是,她卻無法改變,正如她無法阻擋春天的來臨,無法改變河流的方向,她也無法改變她的守望,即使是一縷縹緲的幻影,也願為他守望到地老天荒。
她的希望只好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她給他起了一個漢人的名字,叫飛兒。希望他長大了,也像一隻雄鷹,像一隻草原上的雄鷹,飛到藍天,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他的爸爸。
又一個春天來了,八個家大草原遇到了百年不遇的乾旱,蝗蟲飛滿了草原,大片大片的草原乾枯死亡,在政府的統一安排下,她們舉家遷徙到了後山。她一步一回首,渴望能在她離開的那一刻,會發生奇蹟。但是,那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她知道,迷了路的雄鷹,再也找不到飛向八個家大草原的航線了。
一切本該這樣安安靜靜地過著,她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無論她多麼孤獨,羊兒從不嫌棄它的主人,盤繞在她的膝前,讓她感到幾多慰藉。無論她多麼的憂傷,只要看到她的飛兒,一天天地長大成人,她就感到了人生的希望。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清晨,她帶著飛兒,趕著牛羊,來到草原深處,剛剛打開收音機,傳來了一個天外來音,它告訴給了她,她等的人,已經回到了他的家鄉,創辦了天旺食品廠。她無聲地哭了,她不知道是為他的成功而激動,還是為他迷失了歸來的路而傷感。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大雁掠過的長空,空留下的,是她的一片相思。她的哥哥從村委會帶來了那張刊登著你的文章和照片的報紙,她仿佛覺得天上的雲不動了,地上的河水不流了。她一直向他們謊稱你去了南方,一直謊稱你從南方回來,就會來找她的。她知道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她寧可生活在她自己編造的謊言裡,卻不願意讓人戳破。謊言破了,抖落在地上的,是一地的碎片,那是一個個閃動著的淚珠,碎了你,也碎了她。
她知道離群的駿馬,不會來吃回頭草,一路走下去,必定有同類的呼應。像你這樣優秀的男人,不會為一句沒有承諾的別離,去為誰守候。她不想破壞你的家庭,也不要求你做出違心的抉擇,她只是想告訴你,給孩子一個夢想吧。即使是一個夢,總比沒有強。讓他知道,大雁飛來的時候,格桑花開遍原野的時候,他的爸爸,真的來過……祝好!
銀杏·淖爾
一九九七年八月八日
天呀!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呀!
天旺的心仿佛猛地被什麼東西揪住了,只感到一陣鑽心的痛。他壓根沒有想到銀杏還會這樣苦苦地等候著他,他更沒有想到只偷吃了一次禁果,竟然有了他們的一個兒子,而且已經七歲了。他無法想像,真的無法想像,這麼多年,銀杏是怎樣頂著社會的巨大壓力將飛兒帶大的,他們孤兒寡母是怎麼生活的?他真後悔,自己曾經信誓旦旦地下了決心要去找她,可為什麼又沒有去?這究竟是天意,還是人為?
八個家的風,你為什麼偏偏吹失了飛往那裡去的鴻雁,讓我驛動的心從此失去了停靠的碼頭?親愛的銀杏,你為什麼擋住前來找我的哥哥,從此讓我們天各一方?如果早在一年前,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的生命旅程將會是另一種結果,但是,現在卻不同了,我已經成家了,儘管我過得並不幸福,也談不上甜美,但是,我卻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已經做錯了一件事,不能錯上加錯,我已經傷害過一個善良的女人,再不能去傷害另一個女人。自己做下的孽債,只有自己來償還。一個真正的男人,只能是打落了牙,悄悄吞進肚子中。
回到家裡,王小雲正懶洋洋地窩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嗑著葵花子。電視上放著《西遊記》,豬八戒大聲叫著:「這又是那猴子搗的鬼!」她聽得高興,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葵花皮從嘴裡飛了出來。她嗑的是生葵花子,那葵花子還長在葵花頭上,葵花頭有一隻盆子那麼大,也在她的手裡被笑得亂顫了起來。見他來了,就坐起身來說,你餓不餓?餓了過會就給你做飯。天旺沒好氣地說,我累了,先躺會兒再說。說完就回到了炕上,見女兒丫丫睡得正香,他就靜靜地看著女兒,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又一次想起了未曾見過面的兒子,想起銀杏為了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難,腦海里又一次翻江倒海起來。一邊是妻子女兒,一邊是他思念的人兒和他的兒子。兩邊的血肉親情,仿佛把他的心撕成了兩瓣,這種折磨,令他肝腸寸斷。
一連幾天,天旺的腦海里一直浮現著這樣的一個畫面: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一個女人,正吆著一群羊,緩緩地行走著,女人的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那小男孩一邊走著,一邊追著女人問,媽媽,爸爸什麼時候來?女人說,等到格桑花開遍草原的時候,你爸爸就會騎著一頭高頭大馬,踏著花叢走來。女人說著,別過頭,悄悄地流起了淚。那女人,就是他深愛著的銀杏,那男孩,就是他未曾見過面的兒子。哦,八個家草原,我的女人,我的兒子,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繼續經受那無盡的磨難麼?不!不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極盡所能,來保護你們。即使今生今世我不再擁有你們,也願意為你們做一棵擋風遮雨的樹。就在這時,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把銀杏介紹給酸胖,讓銀杏和飛兒到紅沙窩來,這樣,他就可以照顧上他們了。他知道,酸胖過去在煤窯上一直默默愛著銀杏,儘管銀杏現在有了小孩,條件不如從前了,要是她願意跟酸胖,相信酸胖一定很樂意。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來到了酸胖的家。他想說好了酸胖,再說銀杏。酸胖正和他的嫂子、侄兒對著電視機哈哈大笑著,見到天旺來了,就收住笑,站起來說,天旺哥,你來了?玉花也站了起來說,啥風兒把你這個大廠長刮來了?天旺就笑了說,是東北風颳來了,來看看你們小叔和嫂嫂在做什麼。酸胖就搓著兩隻大手傻笑了起來,玉花卻笑著說,能做啥哩?不就是看電視嗎?天旺說,鎖陽哥不在?玉花說,他到城裡幹活去了,好幾天都沒有回來,你找他有事?天旺說,沒有,我只是隨便問問,我是來找酸胖的,找他有點事。酸胖一聽找他,還以為是廠子的事,還以為他的啥工作沒有做好,就有點誠惶誠恐地說,啥事兒?天旺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出來跟你說。玉花說,坐一會再去嘛,急啥哩?天旺說,不了,不了。說著就和酸胖一同走出了院門。
酸胖一直跟著天旺,走到了院門外,天旺沒有說話,走到了歪脖子沙棗樹旁,天旺還是沒有說啥,一直走到了村外邊的河渠邊,天旺才站定說:「酸胖,你還記得八個家草原上那個名叫銀杏的裕固族姑娘嗎?」
酸胖說:「知道,她咋啦?」
天旺說:「她沒咋。」
酸胖好像失望地說:「你問這個做啥?」
天旺說:「酸胖,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還喜歡不喜歡她?」
酸胖便不好意思地說:「這叫我咋說哩?喜歡也是白喜歡,人家的心高著哩,不是我想喜歡就能喜歡上的。」
天旺這才把銀杏的情況給酸胖大致說了一下,並說:「我要儘量給他們促成這件事,如果促成了,是你前世修的福,你要好生對待銀杏,要像親爸爸一樣對待她的兒子,如果說不成,說明你們的緣分還不到,你也不要向別人聲張。」
酸胖聽了,高興地搓著兩隻大手,嘿嘿地笑著說:「好!好!天旺哥,我聽你的,你說去,說成了,我會把她的兒子當作親生的看待。」
看著酸胖高興的樣子,他的心又一次流血了。
他只好無奈地給她去了一封信,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她。並告訴她,無論是怎樣的結果,他都要去一趟八個家草原,去看看她,看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