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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7:32
作者: 唐達天
天旺醒來時,已到了晚上收工的時候了。當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光著身子與銀杏摟在一起,想起酒醉之後的事,再看看現在的樣子,一陣害怕,如果讓人闖見了怎麼辦?如果她的父母知道了,又如何交待?他一骨碌翻起身,立馬穿好衣服,看銀杏還在熟睡中,便輕輕給她掖好被子,躡手躡腳地,像個賊一樣,悄悄走了出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回到他的住所,六叔和酸胖已經來了。酸胖正在和面,見他來了,便問你到哪去了?六叔還以為你回了家呢。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到村頭轉了一會兒。說完趕緊架鍋燒水,以此來掩飾他的慌亂。六叔說:「腳咋樣,好些了嗎?」天旺說:「好些了,明天我就可以下窯了。」六叔說:「急啥哩,你又不缺那幾個錢,等好利索了再下,別留下什麼後遺症了。要我說呀,你下什麼下,玩上兩天,回家去吧!我們是委實逼得沒辦法,我是要供學生上學,酸胖還要掙錢娶媳婦,才來受這樣的苦,你跟上來湊什麼熱鬧?氣消了,趕快回……」六叔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咳咳咳!咳咳咳地咳嗽了起來。六叔咳嗽越來越厲害了,每次咳嗽一來,半天就上不了氣。在旁的天旺和酸胖都替他著急,但是,這種事兒,別人著急是不頂用的,你只是干著急,他上不來氣,你也無法讓他上來氣。等六叔咳嗽完了,天旺才說:「六叔,你一咳嗽起來,讓人聽了都難受,你應該看看醫生,吃點藥。」六叔將手一揮說:「沒用,這種病,我知道,看醫生也沒用,瞎花錢。就這樣了,老了,不球中用了。」酸胖說:「六叔,上次你吃的藥不是有效果嗎,怎麼就不吃了?」六叔說:「停了,早就停了。那藥,貴得很,吃不起,就停了。」天旺和酸胖聽了,都不再說什麼了,因為他們都清楚,農民們大都是這樣,一般的病都是不吃藥的,不是怕吃,而是捨不得花錢,抗一抗就過去了。有的就抗了過去,有的,抗不過去了,再花錢吃藥時,已經不管用了。不管用的,只能認命了。該死的娃娃球朝天。他們就用這樣的話,來詮釋一切,倒也坦然了。
晚上睡下,天旺怎麼也睡不著,想起白天的事,就心驚肉跳。白天的事兒,真是來得太突然了,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就突然的來了,想擋都擋不住。那的確是一件好事兒,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好事。他第一次感到了女人的美妙,也感到了生命的神秘。那是攝人魂魄的剎那,是欲仙欲死的玄妙,雖是短暫的,留在心底的,卻是美輪美奐的永恆,是讓人一生享受不完的回憶。銀杏真好,確實好。但是,這種好,對他而言,卻有一種做了賊似的心虛,就跟調皮的小孩偷吃了鄰居家的紅棗,那棗雖是好吃,又脆又水,香甜宜人,但是,那畢竟不是你的,偷吃後,總是心驚,怕被鄰居發現了,那就成了丟人的事。想想,與銀杏的事,就是這個道理。他更擔心的是,等銀杏酒醒了,知道了白天的事,銀杏會怎麼看他?要是銀杏說他趁機欺負了她,他又如何向她解釋?如果事情鬧大了,讓她的家裡人知道了,那就更糟了。一往這方面想,他就由不得臉紅心跳,六神無主起來。就這樣翻來覆去想了好久,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次日聽到六叔叫酸胖起床,他便一骨碌翻了起來。六叔說,你睡你的,別急著下窯,等好利索了再說。他說,我已經好了,今天就下吧。他本來是想再緩兩天,等腳好徹底了再下,可是,一想起昨天的事,他就睡不著了,他就像那個偷吃了鄰家紅棗的小男孩怕見到鄰居一樣,也怕見到銀杏。為了躲開尷尬,只能先逃到窯里再說。
下了窯,就成了另外一個世界。每人頭上有盞燈,燈不大,光暈如豆,在黑黑的窯里,卻也能亮出眼前的天。燈是古老的石英燈,窯是原始的煤窯,從窯中貓了腰下去,漸深漸遠,一起直走到掌子面,用鎬頭吭哧吭哧地刨下煤,裝進兩隻筐,再挑著它,吭哧吭哧爬上來。一個來回,就是一個多小時。從早上天不亮進山,到太陽落山收工,一天最多能背十趟。十趟下來,人也就像熬干油的燈了,耗盡了全身力氣,爬出洞,骨頭仿佛散了架,人也就癱了。等回到他們的窩棚里,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飯,再美美地睡一覺,次日起來,就像油燈里加滿了油,又能熬一天。這就是背煤漢的生活。
到了第六趟,六叔就不行了,氣喘得厲害,實在沒了力氣。腿腳開始發起了抖,每邁一步,都感到非常吃力。但是,他還要邁。他仿佛覺得,眼前的這一長串路,都是用錢鋪就的,多邁一步,就可多得一分錢。為了他的富生能上完大學,能像開順一樣成了國家的人,他不能停下來,再累也不能停。這樣想來的時候,他又來了勁,腿腳也沒有先前那麼抖了。每次,當他挺不住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想想他的富生,一想富生,就像頭上的這盞燈,給黑暗的窯裡帶來了一絲光明,他便也有了希望。他這輩子,不行了,就這球樣了,再加上得了這種病,又沒有錢治,就是有錢,想治,也治不好了。治不好就不治了,也不瞎花錢了,省著點,讓娃子上大學吧。盼著娃娃們能有個出息,不要再像他這樣受罪就好了。汗水一個勁兒地流,從頭上流下來,漬得他睜不開眼,他就半眯著,瞅著眼前。瞅著眼前的時候,也就看到了摔到地上的汗瓣。那汗瓣一摔到地上,立刻就沒有了。那汗瓣其實也是錢,如果一個汗瓣能值一分錢,流上十個汗瓣就是一毛錢,一百個汗瓣就是一塊錢。流吧,為了多掙幾個,汗水嘛,它要流就流去。漸漸地,他終於看到了亮光,他知道快到洞口了,再努力一下就出去了。一出去,路平了,就好走了。然而,這一次,卻不像以往,剛出了洞,看到的,是鋪天蓋地的大雪,隨著一股冷氣從他的口中灌下,堵在了他的胸口,他的氣就上不來了,眼睛一黑,就暈倒在地上。
天旺和酸胖看到六叔暈倒了,兩人嚇壞了,慌忙趕來,扶起六叔,又是搓胸,又是灌水,經過一番折騰,六叔才慢慢睜開眼來。一陣咳嗽過後,才幽幽地說:「還死不了,你們放心好了。」天旺說:「六叔,你不能再下窯了,回吧,回去休息休息。」六叔說:「灌了一口冷氣,有點胸悶,再沒啥,你們放心吧。」說著,又挑起煤擔,晃悠晃悠地向堆煤的方向去了。
天旺讓酸胖下了窯,他卻等著六叔。看六叔的身影在白雪皚皚的冬日裡,像只黑色的小甲蟲,漸漸地走遠了,到了煤堆,將煤卸了,又晃悠晃悠地朝他走了來。來到近處,六叔說:「等啥?」
天旺說:「等你來了一起下。」
六叔說:「天旺,腳咋個相?要是還沒有好利索,就別下了。聽六叔的話。」
天旺說:「好了,好利索了。」其實腳還有點痛,天旺怕見了銀杏尷尬,就稱謊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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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叔又是一陣咳嗽。六叔本來個子不高,咳嗽起來,身子就團成了一個小疙瘩,頭臉漲得通紅。天旺過去,就給六叔捶了捶背,當他的拳頭觸摸到六叔的後背時,他感覺到六叔的身子已經沒肉了,乾癟得只剩下了一個骨架。心裡不由得掠過了一縷難言的酸楚。捶了一陣,六叔不咳嗽了,才慢慢地直起了腰,眼睛像快要掙出血來一樣紅紅的。六叔說:「天旺是個好娃。天旺不該到這裡來。」
天旺以為是六叔無話找話,也就沒有應。過了一會兒,六叔突然問:「天旺,你知道麼?老奎供開順上大學,一共四年,花了多少錢?」
天旺說:「我不知道,那幾年便宜,大概不會太多吧。」
六叔說:「我思謀了一下,富生要上完四年大學,最少也得八千。一學年兩千,四年就是八千。好像前幾年的大學生不用交學費,還拿助學金,書本費就等於省下了,只交伙食費。現在助學金也沒了,還要給學校交這個費那個費。供一個學生,真難。」
天旺說:「現在啥都在漲價,聽人說,再過幾年,上大學就得自己全部負擔,連住宿都得掏錢。」
六叔說:「要是那樣,像我這樣的家庭就供不起了。這國家也是,培養人才,是國家的事,讓我們貧苦農民交這麼多的錢,哪能交得起呀。」
天旺說:「沒辦法,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的,沒有錢,啥事都辦不成。」
下了窯,六叔又是一陣咳嗽。咳嗽完了,又對天旺說:「快過年了。天旺,過了年,你就別再來了,這話兒不是人幹的。你有文化,又會開車,啥事幹不了,非要來下窯?」
天旺聽了,便嗯了一聲,算作答覆。過了一會兒,六叔又說:「那天能盼到富生大學畢業就好了。」
天旺覺得六叔今天有點奇怪,平日裡,上窯下窯都沒話,今天憋過了氣,話卻突然地多了,就應道:「快哩,一晃三四年就過去了,富生也就畢業了。」
六叔說:「上次,我送富生上學時,向我們老大借過三百塊錢,這次去還得還給他。我忘性大,你給我記著點。雖是弟兄們,錢上不能含糊。」
六叔說的老大,就是胡老大,是酸胖的爹。天旺心裡卻在想,這樣的事,還要讓我給你記住?再說,春節我也不回家去的。便說:「過年我不一定回去。」
六叔就嘆了一聲,說:「父母再有錯,也是你的父母呀。你這娃,心咋這麼硬?」
天旺聽了,也不應聲,心裡卻想,既然我離開了家,我絕不會這樣回去的,要回,也得干出點名堂再回。但是,這樣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他覺得有些話是可以說的,有些話只能裝在心裡,作為一個目標去實現。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到掌子面,酸胖已經裝好了筐。
酸胖說:「我先上了。」
六叔說:「你先上。」酸胖挑起了煤,走了兩步,被六叔叫住了,六叔說:「酸胖。」酸胖就回過了頭,看著六叔,等著他說話。
六叔想要說什麼,還是沒有說,就擺擺手說:「你走吧!」酸胖就走了。
天旺拿起鎬頭刨著撐子面上的煤,六叔就用鐵杴裝筐,先裝滿了天旺的筐,就對天旺說:「你先走,我隨後就來了。」天旺說:「不急,我要多刨些煤下來。」
六叔說:「你走吧。窯太窄,錯開了好幹活。」天旺就只好挑了煤,向坡上爬了去。
事後,當天旺想起這些,覺得一切都是六叔精心安排好的。六叔自從昏倒在窯洞口之後,就已經預感到他不行了,所以他才為自己安排了那樣一種歸宿。在下窯的途中,六叔向他所說的那些話,看去無心,實則有意。他叫住酸胖,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其實,也都證明了六叔已經為自己想好了後路。但是,誰都無法想像,他給自己安排的後路,竟是那樣一種結局。
天旺正挑著煤,順著坡道拼命地往上爬著,突然,就聽到一聲沉悶的坍塌聲,從洞中傳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股從洞深處捲來的氣浪。他馬上意識到六叔出事了。他放下煤挑,就去救六叔,剛跑了幾步,又回過頭去,大聲朝坡上喊:「酸胖,快來!六叔出事了!」那聲音,在洞中嗡嗡響了幾個來回,又叫了幾聲,才聽到了酸胖的回音,便跌跌撞撞向掌子面趕去。憑剛才撲過來的氣浪,他預感到絕不是大面積的塌方,一定是局部的地方。此刻,他什麼都沒有多想,只想著救六叔。他邊跑邊喊:「六叔——六叔——」洞裡只傳來「六叔——六叔」的回音。來到掌子面,他看到了一堆坍塌的煤,看到了他曾握過的那把被壓在煤堆中的鎬頭,還有裸露在煤堆外面六叔的下半截身子。他拼命地用手刨過壓在六叔頭上的煤塊,六叔的頭上、嘴裡都流著血。聞訊趕來的酸胖,看到這一幕,也顧不了問什麼,忙與天旺一起刨去了壓在六叔身上的煤塊。然後就將手放在六叔的嘴上,感到還有一點熱氣,就對天旺說:「六叔沒有死,還有救,你扶著,我背他。」說完就伏下身子,將六叔背了起來。天旺與酸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將六叔背出了洞口。
洞外,無垠的曠野早就被冰雪覆蓋了,白茫茫的大地上,寒冷的東北風在吼吼叫著,飛雪瀰漫了他們的眼睛,也瀰漫了他們歸去的路。酸胖說:「天旺,我感覺六叔沒氣了,咋辦呢?」
天旺說:「放下吧,放下讓六叔先緩緩。」
酸胖放下了六叔,六叔軟軟地躺在了一邊。兩人就圍在六叔身旁,呼喊了起來:「六叔,你醒醒,你醒醒。」
掛在六叔嘴上的血還在流著,嘴角邊冒著微微的氣泡。
天旺說:「六叔還有氣,還有救,趕快把六叔送到醫院。」說著,他要換了酸胖背。突然,聽到六叔說了一聲「不!」,那聲音,輕得像一片飄來的雪花,像一隻蚊子在叫。
酸胖說:「六叔好像說話了,我們聽聽六叔在說什麼?」兩個青年後生就一起伏下了身子,湊到六叔的頭前,仔細地聽了起來。
六叔的臉上非常安詳,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其實,當一個人,想好了要怎麼去做,並且,按著他的意願做到了,才會有六叔的這種安祥。六叔早就知道他活不久了,與其白白地死在家裡,還不如死在煤窯里,這樣,他還可以掙到煤老闆的五千元償命費。有了這五千元,富生的大學也就有了指望。六叔在別人叫他胡六兒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很會算計的人,那時候,算計的是如何多占點小便宜。到了別人叫他六叔的時候,他就更加會算計了。這時候,他算計的是怎樣以命為睹注,死得更有意義。他的病,說到底還是在煤窯里得的,雖然說他的命賤,但再賤,也是一條命呀。讓煤老闆賠他五千塊錢,也不過分。這樣想好了,他就按著他設計好的死法,去死了。他在窯頂上端掏出了一塊懸浮的煤,然後站好了位置,用鎬頭刨了幾下,煤塊落了下來,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好。不知道了,就跟人睡著的一樣,啥煩惱也沒有了,啥苦也不受了。早年,他掏井的時候,要不是支書老奎救了他,他早就沒命了,哪能有他的現在。閻王爺當時沒收他,是想讓他再多受三十年的罪,現在,罪受夠了,就得收了,不收也不行。他只好到閻王殿裡去報名了。其實,閻王殿跟人間一樣,那地域也很遼闊,還下著雪,雪地里,他看到了一個女子正緩緩向他走來,他感覺那女子怎麼那樣的眼熟,卻不知她是誰家的閨女。待那女子來到近處,才看清那女子原來是段鳳英。他一下高興了起來,大叫著段鳳英的名字。段鳳英卻突然說話了,段鳳英說:「我不叫段鳳英,我是金秀,你是胡六兒麼?」他一看,果然是金秀。金秀和段鳳英是紅沙窩村的兩枝花。這兩枝花,竟被他占了一枝。他胡六兒算個啥?算個球,能獨占一枝花,還有啥說的?沒說的,這是前世積的德呀。金秀說:「你忘了?富生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起得好吧?現在富生成了大學生,都是這名字帶來的好運。」他說:「好好好,這名字真好。」金秀就哈哈哈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讓人看了心慌得不行。這女人,不愧是村中的花,不笑的時候美,笑起來更美。等她笑完了,突然說:「你看清楚,我是你老婆。」他一看,怎麼又成了段鳳英了?真是日怪。還是段鳳英好,段鳳英才是他真正的老婆,老婆扯過他的胳膊,背起了他,要把他送到醫院裡去。他不到醫院裡去,他的病不用治,瞎花那錢作甚,他就說了一聲:「不!」隨後,他感覺到一股冷氣一下從他的嘴裡灌了進來,將他的氣堵住了。他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必須要告訴段鳳英,他得了五千塊錢,兒子上大學的費用有了指望。他想說,卻說不出來,就拼命地伸出手,叫了一聲「五」,氣就被堵住了,再也上不來了。
天旺和酸胖靜靜地聽著,六叔還要說什麼,但是,六叔卻沒有說什麼。天旺和酸胖就六叔六叔地叫了起來。
突然間,六叔的眼裡發出了一絲光亮,漸漸地,便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叉開了五根手指,說了一聲:「五……」那五根手指,卻僵在了空中。還有手指上的血,也僵在了空中。
天旺哽咽著說:「六叔,你放心,白老闆他得給你賠五千塊錢。五千塊!他一分都少不了的……」
六叔這才咯噔一口咽了氣,可是,那僵著的手,卻一直那麼伸著。
天旺的心感到一陣刺痛,大吼了一聲:「六叔——」淚水就嘩地一下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