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3 21:17:27
作者: 唐達天
老奎接受了胡老大的請求,心裡便有了負擔,想著怎麼才能說通保德,要他讓個步,成全了這樁婚事。老奎當年成全了新疆三爺的婚姻,又成全了胡六兒的婚姻,那時用不著出彩禮,一撮合,就撮合到了一起,而且一過就是幾十年,過得都很滋潤。現在,一牽扯到彩禮,問題就沒有那麼簡單了。但是,胡老大求上門來了,又是為了鎖陽,再不簡單,他也想簡單一些。
在一個冷颼颼的晚上,老奎進了保德的家,寒暄了幾句,就進入主題,對保德說,鎖陽瞅准了你家的玉花,胡老大又請我來提親,咋辦呢?保德就嘿嘿笑著說,咋辦?你老支書說咋辦就咋辦。保德過去給老奎當過生產隊長,聽慣了老奎的話,所以一出口就是你說咋辦就咋辦。沒辦法,習慣養成了自然,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了。老奎聽了自然高興,就說,是你的丫頭,還是我的丫頭?保德說,我的丫頭也是你的丫頭。老奎的心裡就一陣熨帖,便掏心掏肺地說了起來。老奎說,鎖陽這娃是沒說的。保德說,就是,沒說的。老奎說,我本來是想讓他給我當女婿,可是咱沒那個命。保德說,有時候,也由不得人呀。老奎說,要說對親家,對上胡老大這樣的親家也沒說的。知根知底,放心。保德說,沒說的,放心得很。老奎說,彩禮嘛,不能不收。保德說,是哩,不能不收。我還有兒子哩,將來給兒子娶媳婦,還得給對方送彩禮。現在的習俗就是這麼個習俗,沒辦法,習俗還是得隨。老奎說,你打算收多少呢?保德就說,這個嘛,說的就是五千。老奎說,胡老大的意思讓你讓一下,太多了,他可能承受不起。再說了,親戚對好了,以後你要有了難處,他們該幫忙還得幫。如果一次性把關係搞僵了,兩家人疙疙瘩瘩的,也不好。保德說,至於將來嘛,就很難說了,有了難處,還是得靠自己,靠親戚是靠不住的。老奎一聽這話,就知保德不肯讓步了。心想,這保德,表面上看去很是實誠,實誠人也有實誠人的固執。便想你就是要彩禮,心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別人說不起你的丫頭,就不說了,到頭來,你還得降價處理,倒把丫頭養成了怨家。老奎想著,便緩緩地抽著煙,抽完了,話也想好了,才說,村裡的麵粉廠前年要承包,想包的人很多,結果呢?一問價格,月包費一千元。都嚇跑了,不包了。村委會沒轍,開會又壓到八百,才包了出去。現在講的是市場經濟,價格也是跟著市場行情走的。婚姻大事,不要著急,與老婆子慢慢商量商量,覺得能通融了,你們兩家就對個親戚,不好通融了,誰也不欠誰的,各過各的日子。老奎說完,就站起身來要走。保德挽留他再坐一會兒,老奎說不了,不了。我還有事。
出了門來,老奎的臉上就一陣陣發起燒來。在紅沙窩村,沒有他說不成的事,沒想到他剛剛下了台,說話就不靈了,心裡不免有些失落。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心想這說媒的事兒,以後不幹了,說啥也不幹了。這次要不是看胡老大可憐,看鎖陽這娃好,他也不會來碰這釘子的。回到家裡,女人問他咋個相,老奎就長嘆一聲說,保德還是不鬆口,還是那個價。女人說,他不鬆口就算了,女子是他養的,媳婦是胡老大說的,你唉聲嘆氣個啥?老奎說,這世道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了?過去雖然比這窮多了,可人的心,都很善良,也不貪。那年,段鳳英那樣嫩秀秀的閨女,嫁給胡老六兒時,新疆三奶一分錢的彩禮都沒有收,石頭娶媳婦時,胡老六不照樣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嘛。現在咋就變成這樣了?人都鑽到錢眼裡去了,能靠收彩禮收發嗎?女人說,你說哪輩子話?那時候,新疆三奶和段鳳英是討飯討到這裡來的,只要有人要,巴不得哩。咋能和保德的丫頭比?老奎說,她們是討飯討到這裡來的,你總不是討飯討來的吧?我也沒有給過你家一分錢的彩禮,不也把你娶過來了嗎?你娘家有難處了,我不也像兒子一樣對待老人嗎?人吶,都得將心比心,以心換心。你對我好,我才對你好,你要是太剋扣了,我就是想對你好,也好不起來。女人就笑了說,哪輩子的事了,你還記得那麼清楚?現在風氣就是這個風氣,訂親誰家都收彩禮,你也怨不得誰。老奎說,說的就是這個理兒。現在的風氣咋就成這樣子了?按說,比過去的生活好多了,可人心,卻越來越髒了。女人說,你把你的心款款放在殼囊里吧,想不通就不想了,想那麼多,愁不愁?老奎就不說話了,也不想了,就把心款款地放進了殼囊中。放了兩天,保德卻找上門來了。保德找上門來,話就說得相當客氣了。保德說,為我這事兒,老支書你親自上門來了,無論怎樣,就是看在你面子上,該讓步還得讓步。你走後,我與老婆子商量過了,讓到四千,看胡老大能不能接受。保德為了進一步說明他所要的這個價格的合理性,又列舉了六社的張拐子,石家莊石扁頭,都收四千的彩禮,他要這麼多,也在行情之中。老奎聽了,心裡舒服多了,便說,好吧,我給胡老大回個話,看看他是咋個相,如果能成,就早些把婚訂了,雙方的心裡也踏實些。保德說,是哩,是哩,你支書說咋就咋。老奎就笑了,笑著說,你別只說光面子話,叫你讓個步,你比吃屎還難,還說我說咋就咋。保德也笑了說,現在的風氣就這風氣,我不收別人的,將來娃子娶媳婦了,別人可要收我的呀。老奎說,收吧,收吧。你收他的,他收你的,到頭來,收來收去,誰也不占便宜不吃虧,剛好拉平。
送走保德,老奎覺得心裡平順多了,臉上也有了點光,就顛顛地上了荒灘,在那找到了放羊的胡老大。一開口就說:「老倒灶,人家讓步了,就看你的了。」
胡老大臉上的皺紋一下展了開,說:「讓到多少了?」
老奎說:「讓到四千了。」
胡老大臉上的皺紋又漸漸收緊了,說:「四千?他再不讓步了?」
老奎說:「叫他讓步,比叫他吃屎還難。讓到這一步,我看他是不再讓了。」
胡老大這才說:「多謝支書了。這四千,我還是愁呀,愁也沒辦法,就這麼定了吧。」
老奎說:「定了吧。現在啥都在漲價,過去娶一個媳婦,一斗糧食就夠了,土地承包那幾年,也不過幾百塊錢,現在一漲就漲到了三四千、四五千,再過幾年,就漲到上萬元了。」
胡老大說:「兒子越多,越愁腸。愁腸也沒辦法,就是借帳累債,也得給這幾個先人把家安了。安了家,眼睛一閉,兩腿一蹬,也就放心了。」
老奎說:「人活一輩子為個啥?還不是為後人們。要緊張了,我給你湊過去五百元,先把婚訂了,訂了誰都踏實了。」
胡老大說:「你給我說好了這件事,我感謝都沒有感謝,怎好再向你借錢呀?」
老奎說:「看你說到哪裡去了?誰沒有個難處?有難處了,就互相幫助著點,過了這個坎,就好了。再說了,哪家娶媳婦不借帳?都是東借西借,事情過了,慢慢也就還上了。」
胡老大說:「對哩,你說得對哩。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心放寬了許多。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吧,這幾天我把款湊一湊,湊夠了,給你個話,就把婚訂了。」
老奎說:「你先湊別的,我那五百塊,你啥時拿來都行。」
胡老大說:「啥時候,人都有你這麼好心腸就好了。」
老奎就笑罵道:「你老倒灶的心腸不好嗎?我看也好著哩。好心腸有什麼用?現在的人心都髒了。生活比先前富了,心卻都髒了。」
胡老大說:「是哩,現在的人,咋都變髒了呢?按說那時候,要比這窮多了,可誰又盤算過自己的事兒?要是我會盤算,鎖陽的媽媽也不會走上那一步呀。」
老奎說:「時代不一樣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追求,我們那時候追求的是精神,現在追求的是物質。」說著就站了起來,說:「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你就一個人守著吧,守到哪天不能動彈了,就回來享福吧。」
胡老大笑道:「等哪天不能動彈了,也就到了閉眼睛的時候了。這輩子,怕是享不上福了,到下輩子生個城裡人,再享福吧。」
兩個老漢說笑著,就這樣分手了。
在老奎的一手操縱下,鎖陽與玉花終於訂下了婚,老奎也算了了一番心事,自是高興。但是,更高興的是,他在家裡看電視時,看到了他的開順上了電視。開順是隨市長下到一個工廠里去搞調研,市長在前面走著,開順在後面跟著。跟在後面的還有好多人,那些人老奎不認識,也就不關注他們了。老奎一眼看到兒子後,就高興地大叫了起來:「老婆子,快來看,開順上電視了。」老伴兒正在餵雞,聽到後,搗著兩隻小腳就顛了來,來了,兒子的鏡頭已經放過了,老奎就懊悔地說:「你咋不快些來呀,開順剛才還在電視上哩,他跟著市長去視察工作,一眨眼就沒有了。」老伴兒說:「我咋不快呀,差點都絆倒了。天順真的上電視了?」老奎說:「那還能成假的?」老伴兒說:「他上過一次,還會上的。我們等著,等著他再出來了看。」老奎說:「再出就到十點多了。」老伴兒說:「就是等到十二點,我也要等,我要看看兒子在電視上出來是咋個相。」老奎就咧了嘴笑,笑著說:「還能成咋個相?不就是跟平時一樣嘛!」老兩口難得這麼開心,就說笑著,也沒有換台,就一直盯著那個頻道看,看到十點鐘,兒子果真又出來了,老兩口看完,都很興奮。老伴兒說:「兒子上了電視,我就感到光榮得很,恨不得架上個大喇叭,喊幾聲,讓村里人都知道。」老奎就玩笑說:「那我就給你架個大喇叭,架上你就喊。」老伴說:「你能架上我喊。」老奎說:「你喊了也沒用,全村有電視的,只有幾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老婆子瘋了。」老伴兒說:「你才瘋了哩!」
到了第二日,村裡有電視的幾家看了,就傳開了,說開順成了大幹部了,成天和市長在一起,還上了電視。楊二寶自然也看到了,看到了,就裝作沒有看到,見了人也從不提說,但是,心裡卻感到一陣陣的失落,覺得自己樣樣都活在了老奎的前頭,就是子女們不如他的爭氣,一個跑掉了,也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個音訊都沒有。另一個,跟他開車跑運輸,雖說比在家勞動強些,但畢竟不如開順光彩。俗話說,心強命不強,養下的娃娃光尿床。有些事,真是這樣,是由不得人的。
開順上了電視,紅沙窩村的人自然引以為驕傲。幾朝幾代,紅沙窩村從沒有上州里做事的,這開順,是第一個,而且就在市長身邊做事。市長是什麼級別?就是舊時的太守爺呀。能在太守爺身邊做事,真是不得了的事。村人都把這新鮮事兒當作了飯後的談資,你說給我,我又說給他,不到幾日,一傳十,十傳百,話又傳到老奎的耳朵里。別人一夸開順,老奎心裡自是受用,就樂呵呵地笑。老奎很難呵呵地笑過,老奎呵呵地一笑,別人才發現,原來老奎也會笑。鎮黨委書記王登峰不知咋聽到了,有次,他來村上檢查工作,還特意到老奎家裡還看望了一次老奎。老奎很是感動,想起第一次見面向他反映楊二寶的問題時,他雲遮霧罩地說了一大堆話,讓人越聽越糊塗,當時便對這位年輕幹部有了些不太好的看法。現在想來,他還是不錯的領導,知道關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