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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7:13
作者: 唐達天
天旺離家已經幾個月了。這幾個月,幾乎對他的靈魂,他的肉體,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脫胎換骨。誰都無法想像,百萬富翁的兒子,卻淪落成了社會最底層的一員,在祁連山下的一家小煤窯里,當起了背煤工。不僅別人沒有料到,就是天旺本人,也無法預料到,正如幾個月之前,他無法預料葉葉突然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一樣,他也沒有預料到,數月後,他與胡老六兒、酸胖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溝里,默默地當上了窯貓子。
「窯貓子」,是這一帶的人對背煤工的叫法。背煤工也默認了這一稱呼,因為他們的確像個貓子,像個會鑽洞的貓。那窯,是私人開的,開在祁連山的皺褶里。其實,說是窯,卻不像窯,只是個洞,一個黑幽幽的洞。洞不大,人下去後,直不了身,得貓了腰。洞很深,深極了。走下去,漸遠漸深,就像進了地獄,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清,全憑頭上頂的那盞石英燈照著,才能看到眼前的一些東西。從洞口走到掌子面,至少也得二、三百米。然後,采了煤,裝到一前一後的背篼里,挑上,再慢慢地爬上來。出了洞,還要走,走到一個平灘上,才把各自的煤單獨堆起來,等到拉煤的來了,一過秤,老闆也就把工錢給你算了。一個來回就夠人受了,但是,一個來回是不行的。算下來,一個來回只能掙一塊多錢。一塊多,頂個球用!既然來掙錢,就得想著多掙點。於是,他們都是天不亮就來,中午吃點隨身帶的饃,吃完,一氣干到太陽快落山時,能背十趟,每趟背一百多斤,算下來能掙十多塊錢。能掙十多塊錢也不錯了,快頂上國家幹部坐多半天辦公室了。收了工,回到山坡下他們合租的房中,自己動手,好好地做上一頓拉條子,吃了,說笑一陣,再美美地睡上一覺。到第二天,緩過了精神,又上了山,又進了洞,又背上了煤。
幹了兩天,六叔就關切地問天旺:「咋的?受不了別硬撐著,我們是逼得沒辦法,才豁了命來幹這樣的活,你又不是缺這幾個錢,不好好過你的風光日子,跟上我們受這罪做啥?」天旺知道,在別人的眼裡,他應該坐享其成哩,應該開著汽車,走南闖北,風風光光過日子。但是,他心裡的苦,又有誰人知道?葉葉的離去,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人生的支柱也仿佛轟然一聲坍塌了,幾次次,他都想到了自殺,想到離開這個世界。經過一個階段的調整,他最終還是沒有離開這個世界,而是離開了生他養他,也是給他帶來致命傷害的紅沙窩村。現在,他什麼都無所謂了,如果真的有什麼天災人禍發生到他的頭上,他認了,那是命,他就去天堂,找他的葉葉。面對死去的葉葉,他始終懷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他覺得無論罪惡來自何處,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是他,要不是他,葉葉不會受到那麼大的傷害,更不會走進另一個世界。煤窯上的苦,的確讓他難以承受,而且,干久了,還會得矽肺病,那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病。六叔就是因為背煤,才得了這種病的。經過吃藥,雖說是好了一點,但是,有時候,看到他一連串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的樣子,他也感到揪心。這些道理,他都懂。可是,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呢?難道就是痛苦地活著,難道活著就是為了承受心靈上的痛苦?他只有選擇最殘酷的形式,煉獄般地煎熬自己,拼命地消耗自己,來消解心中的苦楚,得以暫時的麻木。所以,當六叔說到這些話後,他卻堅決地說:「六叔,謝謝你的關心,我既然跟你來了,就已經做好了吃苦耐勞的準備。你放心,我能堅持住。」酸胖也說:「你累了,就少背兩趟。不要跟我們比,我們受苦受慣了,你跟我們不一樣。」他聽酸胖這麼一說,就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事,我又不是泥做的。又不是公子哥。」酸伴跟他哥鎖陽一樣,嘴笨,不會說啥好聽的,但是,心眼兒實,身強體壯,幹活不惜力。酸胖小天旺兩三歲,一直對天旺很尊重,再加上他爹給天旺家放羊,天旺家待他們也不薄,他就對天旺分外的關心。他早從六叔那裡知道,天旺是因為葉葉死了,心裡苦,才到這裡來的。他與他們不同,他們是來掙錢的,天旺是來排悶的。可是,他還是想不通,有多大的悶,非要到這祁連山角角來排,非要下到那個黑洞洞裡排?在他的眼裡,天旺是讀書人,讀書人想的,與他們這些睜眼瞎子想的就是不一樣。有時,他看到天旺捧著一本厚厚的磚頭一樣的書在啃,就想那書有啥看的,閒了還不如緩緩,還不如看看天,天上還有雲哩,雲走了,還有星星,星星旁邊還有月亮哩,那書上黑壓壓的,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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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重複著一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使他們三人都變成了啞巴,一天幾乎沒有幾句話,只有到了晚上回來,才說笑一陣,解解泛。天旺有時也跟六叔、酸胖說笑幾句,但那笑也是表面上的,他的心裡,一直很苦。吃過晚飯,他更多的時候,就拿出那本在酸胖的眼裡,是磚頭一樣的厚書,看了起來。那本書,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他已經看過一遍了,他曾為孫少平坎坷不平的命運淚流滿面,也從孫少平的身上汲取了向上的力量。尤其當他看到田曉霞死在了洪水中,那純潔美好如花朵般的生命消失後,他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打濕了書頁。他看完後,立即給了葉葉看,葉葉看完也說好,他們曾在那沙棗花飄香的夜晚,暢談著各自的感想。現在,葉葉就如書中的田曉霞一樣,走了,永遠地結束了她花朵般的生命,唯獨這書上,還殘留著她的體香。他把它帶來了,只有看著它,他才能靜靜地走到另一個世界裡,感到了心的沉寂與靈魂的深遠。
六叔見天旺默默地抱著一本厚書在看,知道小伙子心裡煩,想靜心。可是,不把心裡的煩氣攆走,你想靜也靜不下來。六叔就說,天旺,吹吹笛子吧,吹一陣笛子,讓我們聽聽,光捧著那書看啥里,眼睛不要看壞了。天旺聽了,就拿出笛子吹了起來。那笛子,也是他出門帶來的,在學校時就愛吹,而且吹得相當不錯。後來畢業回到了紅沙窩村,他就很少吹了。天旺會吹好多歌,這次吹的是《傷別離》,那曲兒婉轉悠揚,如泣如訴。講述了兩個相愛的人兒,最終沒有走到一起的故事。生別死離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笛聲一響,那音符便向黑夜漫了去,越過了一個一個的山岡,穿過一條一條的大河。天旺便也隨了那笛聲,飛翔了起來,仿佛穿越過時空的隧道,又回到了放學的路上,回到了沙棗花飄香的季節里,與葉葉結伴行走在鄉間的道路上,與葉葉相依在浪漫的沙河旁……當思緒飛越過了那段幸福美好的時光,又停留在了那個下著黃土的風日裡。就是在那個風日,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片讓他傷心欲絕的土地。他搭著班車上了縣城,又從縣城搭上了通往涼州市的班車。一路下去,到了涼州,已是華燈初上了。看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繁華,看霓虹燈閃閃爍爍,五彩繽紛,可是,這一切都與他是那般的隔膜。城市不屬於他,他也無法走進城市。肚子早就餓了,咕咕地叫著。見車站旁有一個小飯館,就一頭扎了進去,要了一碗大幹拌。吃吧,吃飽了再說。出家時,他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僅有的三十來塊錢,事實上,他完全可以多帶些錢的,只要他向家裡張一下口,找個理由,爹媽都會給他的。但是,他沒有,他覺得既然有志氣離家出走,就應該有志氣不拿家裡的一分錢。既然是來闖世界,就不要有一點點的依賴感,把自己放到一個絕境中去考驗,這樣也許對自己是個動力。他相信,憑著年輕力壯,不愁找不到一口飯吃,不愁闖不過去這一關。他原想是直接到新疆去的。在他的潛意識裡,總覺得新疆是一個值得去闖蕩的地方,這也許與他們的先人屢闖新疆有關,也許還有替葉葉完成他們最初的夢想有關。來到火車站一看價格表,才知他所帶的錢遠遠不夠火車費。也罷,不夠了,就不走了,就在候車室里過一夜,等天亮了,先在涼州市找份活兒做著,等掙夠了盤纏,再做打算。其實,他也沒有什麼非要去實現的目標,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麼,心裡很亂的。有時卻也想,走到哪裡算哪裡,管那麼多做啥。
候車室里沒有多少人,冷冷清清的,他便找了個長椅子,躺了下來,覺得倒也不錯。然而,不錯是不錯,沒想到剛入夢鄉,查票的來了,要清理沒票的過夜客,他沒有票,自然是被清理了出來。來到火車站外,夜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燈光早就成了鬼影一樣的昏暗,月亮露著猙獰的半張臉,感到分外的清冷。候車室外台階上,早就躺滿了人。這裡的人,有的如他一樣,是出來找活乾的,有的是職業乞丐,還有的是殘疾人。總之,都是一些住不起旅館的,淪落在城裡的鄉下人。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也就不在乎什麼了,他選擇了一個空隙,蜷曲在了水泥地上。然而瞌睡卻被凍得全無了,沒辦法,他又從行李包中取出一件厚衣服,蓋在了身上,才勉強入了睡。次日醒來,太陽從火車站的樓群里冒了出來,他便清醒地意識到,他的漂泊生活開始了。從今天起,就得找活干,否則,生存將成了問題。
天旺不知來過多少次涼州了,但都是路過,對涼州的具體情況還不了解,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活干。看火車站旁邊扎了一堆拉板車的,都在等著活兒,便走過去,見一個面善的看著他,就主動與他搭訕,才知要找活兒干,應到南關舊貨市場那裡去等候,用工的人,一般都會上那裡去找零工的。他說了一聲謝,便從火車站坐了公交車,直奔南關。下了車,果見南關舊貨市場那裡扎了一堆人,有的帶著行李捲兒,有的赤手空拳,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形態雖各異,目的卻相同,都在眼巴巴地盼著,希望有人來找他去幹活。他拎著手提包,也加入到了那個行列中。不一會,就有包工頭來挑人。那人是個胖豬頭,戴著一個大石頭鏡,還沒到近處,民工們都圍了去,一個個像哺食的小鳥,嘰嘰喳喳地說,要我吧!要我吧!那豬頭說,閃開閃開!你們圍到一起讓我怎麼挑呀。那人一說話,一股難聞的大蒜味便撲了過來。那是吃了牛肉麵,又下了大蒜的味道,能把人熏死。但是,民工們卻不怕熏,為了找活干,還是湊到他的跟前讓他熏。豬頭說,誰想跟我去脫磚坯?民工們都說,我去我去!又都圍攏了他。豬頭就韓信亂點兵的點了五個人,將那五人帶走了。天旺沒有被點上,旁邊還有一個瘦小的民工也沒有點上。小個子民工問天旺是哪裡人,天旺說,是鎮番縣的。天旺問他是哪裡人,他說是天祝的,叫吳五。問完了,就沒有話了,又等。等了一會兒,來了一個葛優一樣的人,但是,他絕對不是葛優,葛優也不會到這裡來的,請都請不來。那人說,誰跟我去挖地下管道?大家又圍上去說,我去!我去!這一次,天旺也圍了去。他不能不主動,不主動,站上一天也找不到活兒。那人把願意去的人都挑上了,一共是十三個,天旺和吳五也在其中,他們就一同跟了那個禿子去挖管道。管道在西小街上,那裡早就用白線劃好了道道,要順著馬路下挖一米五寬、兩米深的管道溝。包工頭說,每人先挖三米,挖完了誰想挖再分工。有人就提到工錢怎麼算?包工頭說,三米算一個工,一個工五塊錢。又有人說,老闆,管不管飯?包工頭說,管個球,自己上街吃去!有人算了算,吃三頓飯少說也得三四塊,吃了飯,還有啥落的?就說,價錢是不是低了點?包工頭說,想乾的就干,不想乾的就走人。民工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說,挖吧!就領了工具,劃了地段,叮叮哐哐地幹了起來。
天旺也領了鎬頭鐵杴,在劃定的地段上幹了起來。地面真硬,而且還有石子兒,實在不好挖,鎬頭下去,砰砰砰地亂響,火星子就冒了起來,手臂被震得麻酥酥的發酸。挖了一陣,天旺已經是汗流浹背了。看別人,都光了膀子,挖得正起勁。有的已挖開了一個很深的槽,站進去已掩了半身,而他還浮在面上。一急,也就光了膀子,狠命地挖了起來。天旺雖出身於農民家庭,少時也受了不少罪,但是,作為一個真正的農民,他似乎還缺少很多,還沒有經歷過脫胎換骨的磨鍊,因而,他的身子骨還嫩著哩。像這樣出大力,憑耐力的活兒,他還從沒幹過,自然干不過別人。到了中午吃飯時,有人已完成了一多半,他卻完成了三分之一,心裡雖然很著急,但是,急也沒有辦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手上早已打起了血泡,又被擠破了,握著鎬把的手,像是攥了一手的黏液。吃過飯,再干時,手就疼得攥不攏了。那鎬把也仿佛成了火鉗,攥上去就感覺燙手。他真有點恨自己,不像個男人。連這麼一點苦都吃不了,還怎麼闖世界?他像是跟自己睹氣一樣,一狠心,舉起鎬頭,就砰砰砰挖了起來。
到了晚上收工時,有人完成了兩個半工,他只勉強完成了一個工,全身就散了架。也罷,天外有天,比不過別人就不比了,也就只能少掙一點。包工頭當場驗收合格後,就給大家開了工錢,並說想繼續乾的,明天再來。天旺領了五塊錢,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賣自己的體力,所得的全部收入,僅是五塊錢。這是九十年代初,中國勞工一天的價格。扣去一天最低的飯錢,可剩一塊多到兩塊錢。想起小時候,到沙灣灣里挖甘草,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是變相的出賣勞動力,一天能掙五毛錢,都會高興得跳蹦子,覺得那就是錢了。現在掙了五塊錢,卻感覺悲哀,為出賣勞動的廣大勞工而悲哀。明天再去不去?他很難說,過了今天,再說明天的事吧。現在面臨著的,又是在哪裡過夜的問題。民工們各有各的曲曲道,一散工,就不見了人影,他只好又上火車站,準備再在那裡過夜。他知道這不是一個長久的辦法,但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事兒做,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他一覺醒來,又來了精神。雖然手比昨天更疼了,心卻更硬了。我不能就這樣敗退下去,別人能做的,我為什麼不能做?他又來到了施工現場,又領取了工具,又投入到了一天勞動的之中。他似乎與自己叫上了板,越是體力不支的活兒,他越要干。他就是要在這種苦難的磨礪中懲罰自己,也許只有這樣,他的心靈才能趨於平靜,才能擺脫對家庭的怨恨,才能沖淡失去葉葉的思念之苦。事實也正是如此,這樣的懲罰是極其有效的,當他的身體承受力達到極限時,他的靈魂也隨之變得安詳與疲憊。這樣的活兒一直堅持幹了四天,沒想到第五天早上,卻發生了意外。
後來,天旺常想,人生處處充滿了岔路口,當他選擇岔路的時候,也許在不經意之間就決定了,然而,一旦按著這個岔路走下去,分化出來的命運卻是迥然不同的。或者說,許多改變人生命運的邂逅,不過是不經意的瞬間。看似微不足道,實則暗含了無限的玄機。就在他收拾好了提包,剛要離開火車站時,聽到有人叫了他一聲,循聲看去,看到胡六兒正背著一個大包,從候車室里出來了。他本是不想讓熟人看到的,更不想讓同村的人知道他現在的狼狽。但是,有些事兒不是自己想怎麼就能怎麼的,你不想碰到的,恰是你迴避不了的。迴避不了,就得面對,他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說:「六叔,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胡六兒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哩,你媽都快急死了,你怎麼在這裡?」胡六兒說著,就放下了身上的大包。那大包橫躺在他的腳下,就像是他家的那口老母豬臥在了一邊。天旺說:「我已經給家裡打過招呼了,她急啥,我又死不掉!」胡六兒說:「你還在睹氣?睹啥了,玩上兩天,氣消了,安安生生回去吧。」天旺沒有接他的話,還是問:「六叔,你咋到這裡來了?」胡六兒說:「富生考了大學,把他送走了,到這裡來坐火車上煤窯。還得背煤去,不背煤咋辦呀,得供學生。」天旺說:「煤窯在什麼地方,你怎麼到這裡來坐車?」胡六兒說:「煤窯遠著哩,得坐火車,到八叉口道班下車,進了祁連山就到了。我昨晚來的,在候車室呆了一個晚上,現在去吃碗牛肉麵,吃完了,火車也該來了。走,一塊兒吃走。」天旺就隨胡六兒一塊出了車站,到旁邊的一家牛肉麵館裡,要了兩大碗牛肉麵,搶先付了錢。胡六兒又說:「聽六叔的話,玩上兩天回去吧,好出門不如爛呆在家。怎麼著,還是家裡溫暖呀。要不是生活逼的,我也不會跑這麼遠的路去背煤。」天旺避而不談他的話,卻問起六叔怎麼知道那裡有煤窯。胡六兒說:「還不是三社的田多貴拉扯的。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在那裡開窯,在村里叫了好幾個人。酸胖也去了,跟我在一搭里。」飯上來了,天旺一邊吃著,一邊想,不如跟上六叔到煤窯上背煤算了。天旺幾乎就在這一剎那間,產生了這個想法。一經產生,便牢不可破地盤踞在了他的腦海里。於是便說:「六叔,我也跟你去背煤。」胡六兒說:「別胡說了,那地方可不是你去的!」天旺說:「我為啥不能去?」胡六兒說:「那種苦,不是你吃的。你就是願意去,我也不能帶你去的,讓你爹媽知道了,還會怨恨我。」天旺一聽他爹媽要怨恨,就越發下了決心,且莫說是煤窯,就是地獄,他也要下一遭,是油鍋,他也要跳一次。葉葉的離開,使他對自私的關愛更加深惡痛絕,對他父母產生了從未有過的逆反心理,潛藏在體內的反叛精神,也越發的凸現了出來。他就是他,是一個獨立的人,他不是誰的附屬品,也不依賴於父母的羽翼,過那種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他毅然決然地說:「六叔,我的事與我爹媽沒有關係。我已經定了,你可以不帶我,但是,我卻跟定了你,不要說是個煤窯,就是地獄,我也要下一下,看它能把我咋樣?」胡六兒一看天旺真是下了決心,就只好說:「走吧!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受不了了,你再回來!」
天旺終於隨著胡六兒,登上那趟從蘭州通向嘉峪關的火車,來到了祁連山下,來到了小煤窯里。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又是一場生與死的考驗……一吹笛子,房東的女兒就過來了。房東一家是裕固族,對他們很好。他們三人合住一間,一月給房東八塊錢。房東一家除了老兩口外,有一個兒子,三個姑娘。兒子已成了家,在旁邊新蓋了房,單獨住著,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已出嫁了,只有這三女兒,去年高中畢業,還呆在家裡。他們沒有地,卻有草原,有牛和羊,以放牧為生。那女子叫銀杏淖爾,長得天真活潑,貌美如花。如天上的白雲那麼潔白,有草原上的清風那麼輕柔。她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唱起歌來,清脆的歌聲,能賽過百靈鳥。
銀杏一來,歌聲也就來了,銀杏是哼著歌兒來的。酸胖興奮地叫了起來:「銀杏,來一個。」銀杏不看酸胖,卻瞅著天旺看,天旺知道,銀杏是看他願不願意。他要願意,就會吹她會唱的曲兒,她就會隨曲兒唱了起來。幾個月下來,他們也很熟了。銀杏常到天旺他們的住房裡來玩。後來,胡六兒還悄悄地問過天旺,說:「天旺,我看那丫頭對你有意思哩,你有意思沒有?有了,我給你撮合撮合。」天旺說:「六叔,你想撮合,就給酸胖撮合撮合,我沒那個心思。」胡六兒就嘆一聲說:「丫頭的心在你上,不是在酸胖上,說了也是白說。」天旺當然也看出了銀杏的心事,也覺得銀杏是一個難得的好姑娘,但是,天旺的心早就被葉葉占滿了,無法再接受另一個人,也無法再有火一樣的愛了。即便她像雪蓮一樣燦爛,像白雲一樣高潔,即便她的歌喉如百靈鳥一樣清脆,她的舞姿如天使般優美,她也無法走近他的心靈,他也無法接受她的心。至少,現在是不能的。既然不能,他也從不向銀杏表現熱情,不給她留有幻想。
此刻,當他看到姑娘明媚的目光中流瀉出來的渴求,就知道她需要什麼。他沒有拒絕,他無法拒絕。她就那麼一點點渴望,如果再拒絕了,就太不仁道了。他換了一口氣,吹起了一支草原上的歌曲,名叫《牧人新歌》。這支曲子抒情優美,剛剛一起音,銀杏就跟著唱了起來。她的嗓子真好,一出聲,就像一支鴿哨,「嗖」地一下穿到天空中了。然後,在天空中蕩漾了起來,那聲音就仿佛成了天籟,純得像祁連山上的積雪,沒有一點兒雜質。那是一種末經馴化的,充滿了質樸純美的自然天成,有草原的氣息,有雪山的野性,穿過茫茫的黑夜,越過高高的山岡,向遙遠的地方飄了去。天旺也仿佛隨了這聲音,越走越遠了。穿過時光的隧道,走進了他的童年和少年。那時,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對金秀嬸子充滿了好奇與嚮往,在他的心裡,會唱歌會演戲的金秀阿嬸子實在太美了,將來長大了,娶媳婦,就娶個像金秀嬸子那樣的女人。他在少年時代開始幻想女人時,金秀嬸子就是女人的標誌。土地承包沒幾年,政策放寬了,金秀嬸子就跟著他的男人搬到涼州去了。他高中畢業後,與葉葉有了情,覺得葉葉就像當年的金秀嬸子,甚至,比金秀嬸子還要好。聽到金秀嬸子到紅沙窩來看望鄉親們,他想起了他小時候的幻想,很想看看她現在的樣子。沒想到再見了金秀嬸子,一下子,就將他少年時代的幻想破滅了。金秀嬸子太普通了,就跟他在縣城的街頭,隨便看到的一個中年婦女沒有什麼兩樣。也許是他的眼界寬闊了,也許金秀嬸子老了。可留在他記憶里的歌聲,還在耳邊響著,是那樣的永久甜美。然而,當這來自草原的歌聲,如天籟般飄蕩耳邊時,便將過去的美好一下覆蓋了下去。
酸胖和六叔都被銀杏的歌聲陶醉了,一曲終了,酸胖才說,銀杏,來一段舞吧。銀杏也不拘束,就改為裕固族的語言,一邊輕聲唱著,一邊舒開長袖,翩翩起舞。銀杏的舞姿很是優美,那高挑的身材,柔美的曲線,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和諧優美,自然天成。飄飄的衣袖,舞動著長風,便幻化成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影子,宛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