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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7:02
作者: 唐達天
葉葉走了,就像一陣風兒,一片落葉,飄走了,留給紅沙窩村人的,卻是無盡的思念和長久的長吁短嘆。大家都為失去葉葉而惋惜,多麼善良的姑娘,一夜之間,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在人們的長吁短嘆中,自然要說到田大腳的罵街,說到老奎的皮鞭,說到葉葉所受的委屈。說到了,大人娃娃就一片罵聲,都罵田大腳不是個東西,是個老巫婆,是個老壞松。紅口白牙,無中生有,怎麼就能罵出了那樣話?那是人說的話麼?那簡直是血口噴人。有人說,雖然罵街的是她,背後操縱著的肯定是楊二寶,如果不是楊二寶操縱,田大腳也不會那麼囂張。說來說去,還是楊二寶不地道,你一個大男人,就是對老奎有仇,明火執仗地干一架,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也算個男人,怎能躲在後面放冷槍?你就是放冷槍也罷,怎麼把你們上輩子的仇恨強加到下一代上?不地道,真的不地道。又有人說,老奎也太正直了,對楊二寶、田大腳這種人的話,你就當放屁一樣,用不著在乎它,一陣臭氣過了,啥也就沒有了。你明明知道他們在污衊葉葉,怎麼能相信他們說的?大家的言談中,無不對老奎充滿了同情,對楊二寶、田大腳充滿了憎恨。
但是,這些話,楊二寶和田大腳是聽不到的。他們聽不到,卻能感覺到,從人們對他們說話的口氣中,從人們看他們的眼神中,都能感覺到,感覺到了村人對他們的反感和鄙夷。其實,當他們目睹了葉葉的死,就已經後悔了。早知道是這樣一種結果,楊二寶也不會讓老婆子去罵街,田大腳也絕不會去罵街。他們原想是刺激一下老奎,讓他管好葉葉,天旺也就安生了,沒想到這老松太倔了,一頓皮鞭把丫頭逼到了絕路上。而這丫頭,又偏偏是個倔丫頭,你不好好呆在屋裡,亂跑個啥呀?事情到了這一步,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楊二寶一看老伴兒一張灰灰的臉,就寬慰說,算了,別去想了,這也怨不得我們,是老奎把自己的丫頭打跑的,又不是我們打跑的。田大腳說,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果,沒罵頭。罵啥呢?罵來罵去,把婚姻罵散了,兒子也越來越生疏了,好像我們成了他的仇人一樣。楊二寶就嘆了一聲說,誰能想到這老松這麼倔,對自己的丫頭也這麼倔?這是命,是他老奎的命,怨不得我們。
紅沙窩村又添了一座新墳。
這座新墳孤零零地守在野鴿子墩下。因為這是沒有成家女子的墳,她沒有資格入祖墳,只好去做孤魂野鬼了。
孤墳上常有兩個年輕的漢子來做伴,奇怪的是,一個在早上,一個在晚上。早上來做伴的是鎖陽,晚上來做伴的是天旺。
鎖陽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來到了孤墳,就呆呆地坐著,像等一個人,一個他永遠也等不來的人。他記得,他最後那天見葉葉是早上,所以,他就早早來等,等著葉葉叫他鎖陽哥。
紅沙窩村的人都很感動,就都說,鎖陽這娃心誠哩,葉葉認了他這個哥,沒有白認。
每到晚上,天旺怕葉葉孤單,就去給葉葉做伴兒。他知道,葉葉在等著他,等著他給她說話兒,於是他就說,自言自語地說。說了一陣,就問:「葉葉,你咋不說?」葉葉不語。他又問:「葉葉,你咋不說呀?葉葉仍不語,他就忍不住了,吼吼吼地哭了起來。天旺的淚水流完了,流出來的淚中,就帶著血絲。天旺的聲音哭啞了,哭出來的聲音就像野狼嚎。於是,紅沙窩村的人都說沙窩裡有了狼,每到晚上,家家都閉了門窗,不讓孩子出門。
一次,天旺絮絮叨叨地說累了,也哭乏了,就躺在葉葉的墳頭睡著了。睡至半夜,楊二寶和田大腳趕了來,硬是把天旺拉走了。幾天的工夫,天旺大脫了相,鬍子猛然間毛毛茬茬,如蒿草般的稠密,兩眼呆板無光,面如死灰。楊二寶連連嘆息說,一定是中邪了。田大腳就哭,哭自己命咋那麼苦,日子剛剛好轉了,娃子就得了這種病。楊二寶決定要請個巫婆來給天旺除除邪,天旺一反常態,憤怒地對父母說,你們才中了邪!要除邪,最好是把你們身上的邪除一除。楊二寶老兩口相視無語,越發認定天旺中了邪。
楊二寶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就這麼毀了,就暗地裡尋神漢,找偏方。神漢沒有尋到,偏方也沒有找到,大娃子的事兒還沒有了結,小娃子天盼又躺到炕上不吃不喝了。天盼滿以為他能考上大學的,但是高考成績下來了,他被劃在了錄取線外,胡六兒的兒子富生卻考上了,而且還考上了重點大學。楊二寶一聽天盼沒有考上,富生考上了,越發受不了了,怒火攻心,一下就把天盼罵了個狗血噴頭。天盼本來就很慚愧,也很自責,讓楊二寶這樣一罵,一下子就給擊垮了,躺到炕上不吃不喝已經兩天了。田大腳心疼兒子,做了飯就去勸,天盼假裝聽不見。楊二寶就越發來氣了,制止田大腳說:「他不吃拉倒,他愛裝死狗就裝去,餓上一星期,他吃得比驢還快。」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自嘆有牙的沒鍋盔,有鍋盔的沒牙。胡六兒窮得供不起,娃子卻考上了,我有的是錢,娃子卻考不上。人啊,為什麼占了這一頭,就缺了那一頭,總是占不全啊。
天旺進了天盼的屋,天旺沒有多說,只說一句,就把天盼說動了。天旺說:「大學沒有考上,還可以考,如果生命沒有了,還能復生嗎?你給我下來吃飯走!」說著一拉,就把天盼拉了出來。這並不是說,天旺的這句話有多神奇,主要的原因的是,天盼也知道了葉葉姐的死對他哥的打擊有多大,面對於哥哥,他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所以,他只好聽了哥的話。同時,他還覺得哥的話,也給了他一個心靈上的安慰。
楊二寶老兩口一看天旺勸通了天盼,很是喜出望外。這種喜並不是天盼要吃飯了,而是覺得天旺沒有中邪,要是真中了邪,他不會這麼快就勸說通天盼的。
轉眼間,七月半到了。按鄉俗,七月半是鬼節。這天的早上,天還沒有亮,陰風就悽厲地嗚咽了起來,猶如一首無字的哀歌,在天地間迴蕩著。時斷時續的古長城,泛著青冷的寒光,如蟒蛇般逶迤而下,將紅沙窩村的祖墳與那座新墳相隔開來,孤墳便像一隻離群的羔羊,遠眺著那片墳群,嚮往著有朝一日能夠合群。然而,歷史已將它殘酷地定格在了那裡,終使它永遠的嚮往成了永遠的失望。
地平線上,搖晃著一個黑點,漸漸地向那座新墳搖晃了來。那黑點,就是紅沙窩村的支書老奎。葉葉死後,老奎仿佛成了一個啞巴,任別人怎麼勸說,開導,他總是一言不發,神情痴呆地看著對方,對方被看呆了,抹淚就走。村人談起老奎,一片噓唏:「可惜呀,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到頭來自己把自己逼瘋了。」「是他的性子太鋼了,要是哭幾聲,喊幾聲,把心裡的氣出一出,也就沒事了。」晚上睡下,老奎整夜整夜地唉聲嘆氣,幾回回早晨起來,葉葉媽發現,老奎的枕巾濕濕的。她知道,老漢醒著的時候不流淚,那淚都是睡著了後才流的。不幾日,老奎的頭髮一下花白了,眼窩又塌了許多,人就大脫了相。葉葉媽說:「老漢,你心裡悶了,該罵就罵,該哭就哭,你一天不聲不響,就是好人也會悶出病來的。」老奎看了一眼老伴兒,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說什麼,還是沒有說出來。葉葉媽說:「你不言不傳,想把我也往瘋里逼嗎?等哪天我也瘋了,這日子還咋過?」老奎這才說:「說啥呢?沒說的了,真的沒說的了。我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左右對得起紅沙窩村的父老鄉親,可就是……對不起自己的娃子丫頭,也對不起你呀!這是為啥呢?你說……老婆子,這是為啥啊?」葉葉媽一聽這話,就忍不住吸溜吸溜地哭了起來。老奎說:「你讓我說,我能說啥呢?沒說頭,真的沒說頭了。七月半就到了,你要早點準備好了供品,我要上趟墳,去看看女兒,也看看兒子。」葉葉媽就嗯了一聲,趕到七月半,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天地一片朦朧,大漠一片蒼茫。那首無字的歌,似天籟,如泣如訴,委婉低沉,從遙遠的天際飄來,又向遙遠的天際飄了去。老奎仿佛被這天籟融化了,隨著這首無字的輓歌,走到了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宛若看到了紅沙窩村的列祖列宗,看到了他的兒子,他的女兒,看到了紅沙窩村千百年的歷史。他似乎猛然間頓悟到了他的未來,他的未來也是這片樂土,那才是人生的終極所在,是他命運的歸宿。
他緩緩地順著斜坡,一步一步地登上了那座殘破的古長城跺子。跺子上,陰風尖硬無比,那天籟,就越發的久遠,悽愴如夜鶯哭泣。老奎木木地站著,衣衫隨風飄飄,如一隻臨岩欲飛的大雕。然而,他卻飛不動了,永遠飛不動了。那個令他叱吒風雲的時代已經隨風飄去,殘留在他心底的卻是無盡的悲哀,是一個永世難解的謎團,是一段無法猜透、想通的人生。他翹首看看女兒的墳頭,看了一會兒,又轉身看看兒子的墳頭,心裡陡然載滿了人生的辛酸和無限的悲哀。他擺放好供品,心裡在輕輕地呼喚著,開德,爹看你來了,葉葉,爹看你來了。你們活著的時候,爹對不起你們,爹今日,是來向你們賠罪來了,我的娃,爹心疼你們著哩!爹給你們帶來了秋糧,你們來收吧,收下吧!我的女兒,我的兒呀,來吧,到爹這裡來,爹再也不罵你們了,再也不打你們了。我和你媽還給你們帶來了零用錢,你們來收吧。說著,從包中拿出紙錢,找了一個避風的跺口,劃著名了火,點著了。那紙錢,被風一吹,忽地從他手中掙脫,便四散開來,一個個拖著紅尾巴,如火鳥般漫天飛舞。頃刻之間,火光四射,仿佛一聲悽慘的長嚎,那紙錢被一隻碩大無朋的魔掌一手攬去,一切又恢復了安靜。天地間越發暗淡了,唯獨那首無字的輓歌,還在天地間繼續迴蕩著。
紙燒完了,老奎並沒有站起來,仍圪蹴著。等著眼前的紙灰都被風吹散了,他才掏出條煙鍋,抽起了煙。那火光,一亮一亮的,就像鬼火一樣閃。
不知過了多久,葉葉的墳頭忽地燃起了火。老奎揉了一把老眼,望去,見有人在燒紙。在火光的映照下,老奎看清了那人的輪廓,心裡十分的感嘆。
又過了許久,天漸漸亮了。胡老大趕著羊群路過城跺,就顛兒顛兒地走了來,顛兒顛兒地上了城跺,蹴在老奎身邊,從老奎手中接過了煙鍋,吸了起來。吸了一陣,才開口:「支書,想開些吧!走的走了,活的還要活,這是命,認了吧!」
老奎不語。呆呆地看著胡老大,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
胡老大又說:「村里人都說你瘋了,我知道,你的心裡能裝得下一個紅沙窩村,就能裝得下所有的苦難,不會因這件事瘋的。可你……如果總這樣,沒準真的會把自己逼瘋的。」
老奎這才說:「好我的胡老大,別人不了解我老奎,你胡老大能不了解嗎?我這輩子,究竟圖了個啥呀?你說,究竟圖了個啥?」說著,就突然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也笑出了哭聲,就哭著說:「老大呀,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老奎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做事,天地良心,問心無愧,怎麼到頭來落了這樣一個下場呀?你說,你給我說說,這是為什麼?」
胡老大說:「說啥哩,沒說的,這是命,你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壽數不到,就活吧!心裡苦了,就哭吧!把苦水倒倒,也會好受些。」
老奎再也忍受不住了,就用雙手捂了臉,吼吼地哭了起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感情的閘門終於被洪水沖開了決口,那積壓在心底的抑鬱、悲傷,和著人生的無奈、辛酸,一股腦兒沖瀉了出來。那聲音,是擠壓在心靈深處的巨大痛苦的爆發,是靈魂的吶喊,是對命運不公的抗爭。
聽到這哭聲,胡老大也悲從心起,想起了他的一生,想起了死去的女人,想到了鎖陽,想起了酸胖,想到了做爹的責任,也忍不住吼吼地哭了起來。
兩個老漢就這麼圪蹴著,就這麼哭著,哭聲驚動了大漠,大漠開始醒了,哭聲驚醒了太陽,太陽出來了。太陽映照到西邊的一片雲上,那雲,就成了一片火燒雲,頃刻間,朝陽如血,將戈壁大漠浸染成一片血紅。逶迤於戈壁大漠間的古長城,雄渾而古樸,時斷時續地向東西兩頭延伸了去,一直延伸到了天的盡頭,恰如一條歷史的巨龍,圖騰著無數個有關紅沙窩村的繾綣回憶,圖騰著這片土地上的痴醉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