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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6:56 作者: 唐達天

  起風了。

  那風,緊一陣,松一陣。松時,嗚嗚嗚地叫,像鬼哭狼嚎;緊時,呼呼呼地吼,如萬馬奔騰,似天動地搖,令人毛骨悚然。

  

  葉葉始終沒有睡著。她睡不著,疼得實在睡不著。動一動,像是皮開肉裂了,渾身都疼。身上的疼,尚可忍受,最使她無法忍受的是心,心裡疼。疼得在流血。她感到好委屈,好難受。我何錯之有,何罪之有?老天為什麼偏偏對我這麼不公平?如果爹打我是因為大腳嬸罵街引起的,那麼,大腳嬸憑什麼罵我,憑什麼恨我?就是因為天旺愛我,沒有聽他們的話,沒有跟城裡丫頭好,就把仇記到了我的頭上。這難道是我的錯嗎?她真的無法理解,更無法想通。小時候,她與天旺一塊兒上學,大腳嬸見了她,總要攬過去親一口,誇她長得好,眼睛黑,睫毛長,皮膚嫩。長大了,她與天旺去城裡上學,大腳嬸又誇她身材好,模樣兒俊,直誇得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從為化肥的事兒,兩家發生衝突後,大腳嬸雖然對她生分了許多,但是,還沒有對她使過臉色。她真的不明白,人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平白無故就罵大街,就污衊人。我跟天旺是自由戀愛,又沒有干下什麼對不起人的事,為什麼得到是這樣的結果?

  她感到一陣心悸,一陣戰慄。她從沒有恨過人,她總是以善良的願望看人待事,沒想到殘酷的現實卻使她對同類第一次產生了強烈的恐懼。她最怕的是,等到了天明,她如何去面對她的爹媽,面對村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面對她的嘰嘰喳喳的議論,面對默默地愛著她的鎖陽哥。她怕,真的怕,怕極了。她無臉再見自己的父母,也無臉再見村里所有的人。心靈上的傷害,一下使她變得果斷了起來,那個在她的心裡久而未下的決心,就在這剎那間下定了,而且是那樣的堅定不移。我要離開,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村子,和天旺一塊兒,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去創造新的生活。當這個想法一經產生後,就牢不可破地占領了她的腦海,也使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走!現在就走!我不能等著別人用唾沫把我淹死,我不能等輿論把我殺死。

  風仍在怒吼著,咆哮著,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撕裂。怒吼吧!咆哮吧!你能撕裂就撕吧!

  她頓覺精神倍增,一骨碌爬起身來,拉亮燈,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又從衣繩上扯下紅頭巾,包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臨出門,想想,又從衣櫃裡取出了一條新頭巾,將頭裹嚴實,才躡手躡腳地打開了門。門一開,風就當頭灌了進來,幸虧她死死抓住了門上的手柄,才沒有弄出聲響來。可是,傷口被風一吹,就像刀子劃在了她的心上,感到鑽心的痛。她咬了咬牙,將門輕輕地鎖上,便去開街門。街門剛啟開了一個縫隙,風如洪水決堤一般,嘩地一下將街門沖了過來,她死命地扛住,等風喘息的當兒,她一側身,像泥鰍一樣一滑,就滑出了門。她還不敢鬆手,怕街門弄出聲響,驚醒了父母,就索性將街門反扣了起來。這時,也就在這時,她才禁不住怦然心動,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掠過她的神經末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向爹媽的屋子磕了三個響頭,心裡默默地說:「爹、媽,女兒實在無顏面對你們,實在無顏面對村裡的父老鄉親,原諒女兒不孝。爹、媽,我走了,你們保重!」說完,便猛然起身,投入到了黑色的風沙中。

  風嗚嗚嗚地叫著,如一個無頭的野鬼,沙子被風裹著,一起向她揚了過來。她本能地眯上了眼。其實,這樣的天,本來就混沌不堪,黑咕隆咚的,即使睜大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她只有憑自己的感覺,憑自己的習慣辨別著方向。當她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天旺時,就什麼也不再懼怕了,反而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天旺,你現在睡著了嗎?你知道我為你所受的委屈嗎?你知道你的媽怎麼污衊我的嗎?你媽罵我是小狐狸精,罵我是小騷貨。罵得多難聽呀。我現在就當一回狐狸精,去勾你。我不勾你,還真的辜負了你媽的一片期望。

  迎頭風呼地一下撕開了她的頭巾,她背過身子,又將頭巾緊緊包好。這鬼天,這鬼風,早不刮,遲不刮,單單這個時候刮。煩死了,真的煩死了。天旺肯定睡著了,呼呼呼的睡得像頭豬。睡著了也沒關係,她可以叫醒他。天旺睡的那間屋的後窗旁,正好有一棵彎脖子沙棗樹,她只要找到那棵沙棗樹,攀上去,在天旺的後窗上輕輕敲三下,天旺知道是她,就一定會打開後窗,翻出來一起與她遠走高飛了。天旺曾告訴過她,如有什麼急事,就那麼與他接頭。但是,她從來沒有那樣接過頭,這並不是她上不了沙棗樹,那樹是很好上的,小時候,她和他,還有鎖陽哥,常爬沙棗樹,等沙棗熟了,他們就悄悄爬到樹上,去摘沙棗子吃。她沒有上樹叫過他,主要是沒有非爬樹叫他的急事,沒有那樣的事,就不值得去爬。現在卻不同,她要與他遠走高飛,要從此離開這裡,她一切都不顧了,況且,現在也沒有人能知道她敲他的窗子。

  風真像個流氓,把她推過來,搡過去,有時,還扯著她的衣服,扯著她的小包袱,死皮賴臉地纏著她,她就拼命地掙扎著,與它周旋著打鬥著。她的頭巾被它擄開了,髮辮也被它撕散了,她感到頭髮飄飄灑灑的,忽而被捋到後腦,忽而又裹起了她的臉。沙子就乘虛而入,抽打著她的臉和頸項,於是,她的臉和頸項里就一陣火辣辣的痛。

  天旺家離她家不遠,平日裡哼著一首歌就到了。今天是咋回事,走了好久了,怎麼還不到呀?她的腳下是軟乎乎的東西,她能感覺出這是沙子。心裡不免一驚,怎麼到沙子上了?她家與天旺家,本是無沙路的,這是怎麼搞的,是不是迷路了?不可能吧,就牙長這麼一截路,怎麼會呢?她停下腳步,睜眼看看,眼睛早就適應了風夜,她看到了前面有一個隱隱綽綽的影子,輪廓很像是莊子,莫非那就是天旺的家了?這樣一想,心裡才踏實了下來,就向那影子走去。走呀走,感覺就在眼前,可是走起覺得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即,沒想到等她走到跟前,卻啥也沒有。這是咋搞的,剛才還明明看到有個輪廓,到了跟前,就怎麼沒有了呢?是不是自己走錯了方向?不會吧,她憑自己的感覺,不會走岔的。她又睃視了一圈兒,原來那影子在她的左側,她這才調整了方向,仍向那影子走去。那黑黝黝的輪廓越來越近了,然而,當她走到那裡時,一下驚呆了——沙丘!是一個大沙丘!這是什麼地方?我咋到這裡了?葉葉頓覺頭皮一陣發麻,一股冷氣便從她的腳底板嗖地一下,竄遍了她的全身。迷路了,真的是迷路了。她心裡一緊,趕緊踅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返回。她已經無法分辨東南西北了,她只有按原路返回。可是,原路又在哪裡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路呀。她只知道,沙漠的對面是紅沙窩村的方向,這就是說,她已經離村有七八里路了。她只好向沙漠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是逆風,那風,像脹滿了帆的船,一下向她壓了過來,那沙,無情地向她揚過來,像鞭子一樣抽著她的臉。她緊閉著嘴,眯起眼,勾著頭,向前蹣跚而去。風嗆進她的鼻子中,無法透過氣來,就只好張一陣嘴閉一陣嘴的出氣,不一會兒,她感到嘴裡沙乎乎的,半截子腸子也火燒火燎的,幹得直冒煙。

  突然,前面「嗚」地一聲,像怪獸在叫,隨著那一聲的到來,一股強大的氣浪向她衝來,她禁不住向後趔趄了數步,最終被氣浪衝倒了,頓時,覺得有幾十張鐵杴一起往她的身上埋沙。她抱著頭,喘息了一會兒,等氣浪過後,抖落了身上的積沙,又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去。她自信她一定會找到天旺,一定會走出沙漠的。記得小時候,村里來了一個說快板的瞎子,手裡拿著一根木棍探路,竟然能走東家串西家,碰不壞他。她就感覺好奇,就和村裡的娃們,閉著眼,跟在瞎子後面走。碰倒了,就翻起身,哈哈大笑著睜大眼睛,看清了方向,又閉了眼,跟隨著瞎子走瞎路。後來,一個人玩耍時,就學了瞎子,手拿一根木棍,緊閉雙眼,看能不能找到天旺家。結果,她在中途只睜了兩次眼,就到了。她好高興。事隔多少年了,每每想起,總覺得很有趣。沒想到,現在她也成了瞎子了,要憑著自己的感覺找到天旺的家,找到天旺。她希望老天爺開開恩,讓她儘快返回去,儘快找到她心愛的人。

  隱隱約約地,她突然聽到了一縷天籟之音,那聲音如夢似幻,卻是那般的清晰入耳:

  想起個尕妹子來我心就酸

  說下的日子你咋不見

  白日裡想你我沙梁樑上站

  晚夕里想你我胡盤算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個碗來就想起你

  有朝一日娶進你

  心窩窩裡的話兒就兜個底

  這聲音好熟呀,是誰唱的?鎖陽哥,是鎖陽哥!鎖陽哥你在哪裡?你快來救救我呀!她這樣想著,就朝著歌聲響起的地方走了去。鎖陽哥真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愛我,也心疼我。剛才,要不是他闖進來,死命地護著我,我還不知道要挨多少鞭子。鎖陽哥,你真好,是個大好人。為了我,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卻對不起你,因為我的心裡已經有了天旺,就無法再愛你了。鎖陽哥,你能諒解我麼?葉葉就一個,我分不成兩瓣兒呀。請你原諒我吧,我當不了你的妻子,就當你的妹妹吧!鎖陽哥,今天我走了,我要與天旺遠走高飛。你的好處我會記你一輩子的。我走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再唱那勾人心痛的山調調了,像你這樣好的人,是會有人愛的。

  她仿佛覺得身子陷到什麼東西中了,向前邁不開步子了,便伸手一摸,摸到了,擋住她前面的是沙丘。她的血突然凝固住了,沙丘,又是沙丘!她陡然間感到身子像散了架,輕飄飄的,如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任風沙的摔打。必須堅持住,不能倒下去!她不斷地給自己打氣,鼓勁。她掙扎著從沙丘中拔出腿,就順了沙丘的邊緣,想繞開它。鞋子好像沒有了,不知掉在了什麼地方。掉就掉了吧,一隻鞋子算什麼。只要走出去,不穿鞋子也沒啥。漸漸地,她的腿仿佛失去了知覺,不聽使喚了,每邁一步,都很吃力。那歌聲仿佛也斷了,聽不到了。她就大喊了起來,鎖陽哥,快來救救我!就在她拼命的喊叫聲里,隱隱約約間,她突然看到遠處有一堆火,火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在抽著煙。那老頭兒像是胡大伯。她高興壞了,朝前走去,邊走邊喊——胡大伯!胡大伯!她覺得得她的聲音好大好大,但是,又好像沒有發出來,連她自己都沒有聽得到。不管它了,走吧!先到了胡大伯那裡再說。然而,走著走著,那火便熄滅了,胡大伯也不見了。待她閉上了眼,火又熊熊燃燒了起來,還仿佛聽到胡大伯說:「閨女,你咋跑到這裡來了?」她就哭喊了起來:「胡大伯,救救我!救救我!」胡大伯張開了雙臂來接她。她撲了過去,卻撲不動,再看,那人不是胡大伯,是天旺。天旺,你在這裡做啥?你這個天殺的,你讓我找你,你卻在這裡。她忽然就像長了翅膀,向天旺飛了過去。飛呀飛,飛到半空,卻飛不動了,就像突然折斷了翅膀,不住地往下沉,沉,一直沉下來。天旺過來摟住了她,她感到好累,好累。她真想枕在天旺的臂彎里,就這樣躺著,躺他個一生一世……清晨,老奎發現葉葉出逃了,一下子呆了。葉葉媽知道葉葉出逃了,一下子瘋了。老兩口一個不住地哭,一個不住地嘆息。來到街門外,看風早已住了,但天上還下著土,灰濛濛的,如紗似霧,遠遠地看去,天地朦朧,混濁一片。

  家醜不可外揚。老奎怕這事兒讓左鄰右舍知道了丟人,就悄悄找到鎖陽,說了原委,讓鎖陽到天旺家去探個虛實。

  鎖陽一聽,腦袋就嗡地一聲大了,趕忙穿起衣服,丟下奎叔,就往外跑。葉葉,葉葉呀!你咋不告訴我一聲呢?你不是說要把我當作你的親哥哥嗎?有了難腸事,你怎的不告訴我一聲呀!鎖陽一口氣跑到天旺家,看他們的街門還頂著,就揮著拳頭咚咚咚地擂了起來,邊擂邊喊:「開街門!天旺,開街門!」

  田大腳就在院內應聲道:「來了,來了,是誰呀?街門不要擂塌了,就來了。」少頃,大腳嬸開了街門,便說:「是鎖陽呀,大清早急吼吼的是啥事?」

  鎖陽斜睨了一眼,很想砸她一拳,出出昨晚的惡氣,但他還是忍住說:「找天旺!」說著,徑直朝天旺的屋裡走去。他一進屋,見天旺還在睡著,一把將他揪起來,劈頭就問:「葉葉呢?你知道葉葉到哪裡去了?」

  天旺一驚,便吞吞吐吐地說:「葉葉?葉葉咋啦了?」

  鎖陽一時性起,一把扼住天旺的脖子說:「我問你,葉葉呢?她到哪裡去了?」

  此刻,天旺似乎明白了什麼,噝噝地說:「葉葉,她……她……是不是出事了?」

  鎖陽用勁一推,把天旺推了個趔趄,車轉身子,就騰騰騰地跑了。

  老奎老兩口兒站在街門口,眼巴巴地瞭望著,等著鎖陽來回信。此刻,他們已經說不清楚,他們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結果,但,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只要女兒不要出事,只要女兒還活著,就謝天謝地了。

  見鎖陽風風火火地跑了來,老奎和老伴兒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不妙,但還是迎了上去,想得一個究竟。

  「咋個相?」老奎急切地問道。

  鎖陽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時不知咋說。

  「出了啥事兒?」葉葉媽問。

  鎖陽這才透過氣來,牙關一咬,說:「天旺在家,他也不知道,不知道葉葉到哪裡去了。葉葉,她……莫非走迷了路。」

  頓時,老奎像頭上挨了一悶棍,臉色陡然大變,身子就禁不住一陣陣抽搐了起來。

  葉葉媽就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紅沙窩村醒了。

  人們聽到哭聲,都紛紛趕了來。得知了內情,又紛紛四散開去找葉葉。水渠里,枯井裡,草房裡,凡能上吊抹脖子,低頭見龍王的地方,都去找。

  葉葉媽一邊流著淚,一邊拖著長長的腔兒喊:「葉——葉,葉葉哎——」喊著喊著,嗓子就變啞了,聲音也變直了,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哀哀地在紅沙窩村的上空飄蕩著,久久地不肯散去。

  老奎則圪蹴在街門胯胯兒旁,,如泥塑的一樣,木木地看著黃澄澄的霧,看著灰沉沉的天。時間久了,就抖著羊骨頭棒子的條煙鍋,顫顫地抽上幾鍋子煙。抽完了,又看,那布滿血絲的眼裡,擁滿了黃乎乎的眼屎。

  鎖陽像瘋了一般,到處亂跑亂喊。到了馬踏泉,他大聲喊:「葉——葉!」泉水仍在叮咚叮咚地流著,泉水沒有告訴他,葉葉在哪裡。他來到田野,他大聲喊:「葉——葉!」田野沒有告訴他,葉葉在哪裡。他來到漢長城的烽火台,大聲喊:「葉——葉!」烽火台沒有告訴他,葉葉在哪裡。。他又跑到他爹那裡,他爹沒能告訴他,葉葉在哪裡。

  天旺早已從鎖陽的反常舉動中,明確的判斷出葉葉肯定出事了。他急忙穿好衣服,便聽到了街上一陣哭喊聲。他顧不了許多,衝出屋子,就朝外跑。然而沒有料到的是,他媽早就聽到了鎖陽給他說的話,早就把街門鎖起來了。他使勁擰了一下鎖子,擰不開,便怒氣沖沖的用腳踹著街門喊:「開門!開門!是誰鎖的門?」

  楊二寶從屋裡出來。厲聲喝道:「你給我定定呆著,你還嫌你惹的禍少?」

  天旺說:「請你們把門打開,無論如何,我得出去看看。」

  田大腳說:「聽你爹的話,別再去招惹是非了。」

  天旺看著台階上的爹媽,又一次哀求道:「我求求你們,讓我出去!」

  楊二寶說:「雜種狗日的,你還沒有把娘老子氣夠?你這個喪門星,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哪兒都不能去。」

  天旺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頂,他從牙縫中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你們,能鎖住門,卻鎖不住我的心!」說完,他不知從哪裡來的勁,猛跑幾步,躍身搬住牆頭,再一縱身,翻過了院牆。

  天旺來到街上,見了人就問:「葉葉怎麼了?」人們都拿蔑視的目光看著他,只說不知道。他從人們的目光中,已經感覺到了這事兒與他有關。他又問了一個人,那人氣急敗壞地說,問你媽去!他以為對方是在罵他,也不去計較,正好又碰到了鎖陽,他就問鎖陽:「鎖陽,求求你,告訴我,葉葉究竟怎麼了?」

  鎖陽正有氣無處使,見了他,不由得怒氣攻心,一拳就砸到了他的臉上,說:「你問你媽去!要是葉葉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說完,騰騰騰地走了。

  天旺捂住流血的鼻子,心就慢慢地往下沉,他一下明白了,這事肯定與他媽有關,肯定是他媽起了不好的作用,才導致了葉葉的出走。他顧不上疼痛,也摻雜到了尋找葉葉的人群中。他突然看到了玉花,他想玉花肯定會給他說實話,就上去攀著玉花,讓她說說事情的原委。玉花嘆了一聲,告訴他,她做了一件她一生都無法原諒的事。玉花說:「昨晚,我給你叫走葉葉後,你媽就開始罵大街了,你媽罵了一晚上大街,罵葉葉是狐狸精,小騷貨,勾走了你的魂。她污衊了葉葉,還污衊奎叔一家,把最難聽的話都罵過了。葉葉回到家裡,讓奎叔打了個半死,今早起來,就不知道葉葉到哪兒去了。你還不趕緊找去,磨蹭什麼?

  天旺一聽,如五雷轟頂,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頭皮子全麻了。又是他媽,又是他的媽呀!至此,他什麼都明白了,難怪昨晚回到家裡,他的爹媽誰也不吱聲,裝聾作啞像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難怪剛才鎖陽一走,他們就緊鎖街門,不讓他出來,原因都在這裡。卑鄙、無恥!陡然間,在他的心裡,對他的父母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憎惡感。他為他有這樣的父母而感到難過,感到羞愧,感到恥辱!如果葉葉真的如鎖陽所說的有個三長兩短,他將會一輩子記恨他們——他的父母。葉葉,難道你……不!不會的!葉葉一定在,她一定會等著我的。天旺帶著一種深深的恨,帶著濃濃的愛,從心底里,發出了一聲呼喚:

  「葉——葉——」

  這一聲,超過了所有人的喊叫,仿佛一聲驚雷,炸響在了紅沙窩村的上空。

  他斷定葉葉絕不會自尋短見的,肯定是找他時迷了路。他從昨晚的風向上看出,葉葉多半是順風而下,被刮到了沙窩裡去了。於是,他便朝戈壁大漠的方向尋去。

  越過了茫茫戈壁,他朝戈壁喊:「葉——葉——」回答他的,是戈壁發出的回聲。他穿過戈壁,來到大漠,面對大漠喊:「葉——葉——」回答他的,是大漠傳給他的回聲。他翻過了一座又一座的沙窩,穿過了一塊又一塊的戈壁灘,喊啞了嗓子,還是沒有找到葉葉的影子。

  難道葉葉真的會……他的心一下被拎了起來,他不敢細想,又不能不想。無論怎樣,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他心愛的葉葉,即使踏遍戈壁大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沙塵暴過後的大漠分外平靜,沙梁樑上泛著一棱一棱的波紋,卻了無痕跡,大漠,你能告訴我麼,葉葉在哪裡?他又翻過了一座沙丘,舉目四望時,突然看到沙窩彎彎里有一點紅,在滿目的黃沙中,那紅,就像一束燃燒的火苗,一下子將他的目光攫了去。他顧不了許多,一側身,就從沙窩上滾了下去,一直滾到沙坡坡下,站起身來,朝那一束紅色火苗直奔而去。來到跟前,才看清那是一塊紅色的頭巾,那是頭巾的一角,他抓住頭巾就扯,一扯,扯出了一個小包袱,再一扯,便扯出了一隻緊緊攥在頭巾上的小手兒。他的血液頓時凝固了。

  「葉葉?」

  「葉——葉——呀!」

  一聲大喊。那聲音,仿佛一把利劍,直刺雲霄。頃刻之間,天像開了一個缺口,一股紅霞從天中衝出,整個戈壁大漠像浸在了血泊中。

  他用手拼命地刨,刨!刨開了沙子,抱出葉葉。葉葉的嘴裡,耳朵里,都灌滿了沙子。他把葉葉緊緊地摟在懷裡,哭訴著,喊叫著:「葉葉,你醒醒,你醒醒,你睜眼看看,我是天旺……我是天旺呀。你不能走,我們不是說好了的,要一起走,一起走呀,為什麼……你為什麼一個人就走了?」然而,葉葉卻永遠也聽不到他的喊叫了。

  他用手絹輕輕地擦去了葉葉臉上、嘴裡、眼睛裡、耳朵中的沙子,他看到了她的臉上,有兩道重重的鞭痕,沙子和著血水,早已結成了一道道血痂,他便輕輕地,輕輕地,一遍遍地撫摸著那鞭痕,淚就一顆一顆地滴到了葉葉的臉上。

  沙塵暴!可惡的沙塵暴,你為什麼不將那些害人蟲捲走,偏偏卷了我的葉葉?黃沙!可惡的黃沙,你為什麼不將那個胡說八道的算命先生掩埋了,卻偏偏掩埋了人世間的善良與美好?他詛咒大漠,詛咒沙塵暴,是它們,奪走了他的葉葉。

  他忍不住,又一陣野狼般地嚎叫了起來,罵著自己,打著自己:「葉葉呀,葉葉,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老奎家的街門前,人越聚越多了。找葉葉的人都來了,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葉葉的消息沒有一點兒。

  老奎一直木木地,圪蹴在門垮垮兒旁,他由不得抬頭看了看天,天就忽然開了一個血口子,血就從那口子裡淌了下來,於是,村舍、田野、人畜,都被染得血紅血紅。

  人們都感到很日怪,這天咋啦?咋這麼日怪!

  一陣驚奇過後,那血光漸漸地散去了,太陽便透過雲層,弱弱地照在地上,地上就顯得一片慘白。

  老奎就一直那麼圪蹴著,從早上一直圪蹴到了下午,不吃也不喝,連從圪蹴的姿勢也沒有變。他的目光只盯著某一點,呆痴而散亂,仿佛失去了知覺,那孽障樣子,讓人不忍看,看了就心酸。大家似乎都意識到了那種可怕的結果,有人想給老奎寬寬心,便安慰說:「支書,你放寬心吧,葉葉不會出什麼問題的。」老奎像是沒有聽見,如木頭人兒一般,眼珠兒都不動一下,安慰的人反倒止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淚。

  「來了!」有人悄悄說了一聲。

  眾人都扭頭去看,唯獨老奎仍圪蹴著,沒有起身,也沒有抬頭看。

  天旺平托著葉葉,葉葉的長髮飄散著,幾乎垂到地上。天旺面如死灰,兩個眼球仿佛要從眼眶中爆了出來,雙腿像掛著一條沉重的鎖鏈,步履蹣跚地向前走了來。

  老奎這才要站起身來。老奎站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有人就扶著他,他才站了起來。

  人們為天旺讓開了一條路。

  天旺無語,也無淚,將葉葉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老奎的面前,然後,脫下自己的上衣,蓋在了葉葉的身上。

  葉葉媽一見女兒,一聲長哭還沒有回聲,就昏死了過去。村裡的婦女們就將她抬進了屋子裡去守護。

  老奎仍無語,也無淚,木呆呆地看了女兒一眼,木呆呆地看著老伴兒昏死了過去,突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大叫一聲,甩開胳膊,啪!啪!接連給了天旺兩個耳光。立刻,一股殷紅的血從天旺的嘴裡流了下來。老奎這才罵道:「雜種狗日的,你們,終於把她害死了,你們這下該滿意了吧!」罵著,猛地從新疆三爺手裡奪過鐵杴,倒過杴頭,高高舉了起來。

  天旺一動也不動,嘴裡喃喃地說:「你打吧!也打死我吧!難道……難道我的心不比你難受嗎?」

  「天旺,天旺,你這個天殺的,快跟媽走吧!」田大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拉著天旺就要走。天旺推開她,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冷冷地說:「你,你不配做一個真正的母親!」

  老奎緩緩地收回杴把,大喝一聲:「滾!你給我滾!」

  天旺沒有動,逼視著老奎說:「沒想到,你……你也這麼心狠,我尊重你一輩子,也恨你一輩子!」

  老奎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又吼了一聲:「滾!」然後,緩緩地蹲下身,抖抖地伸出手,伸出了他握過鞭子的右手。人們都以為他要去撫摸他的女兒,沒想他卻沒有,他把手平平地放在了地上,猛然地,左手提起鐵杴,「嘿」地一聲,剁了下去,立刻,四根手指被剁得血肉模糊,又舉起,人們大驚失色,有人手疾眼快,趕緊奪回了鐵杴。血,一下子噴了出來,飛濺到了葉葉的臉上,髮絲上。有人撕下自己的衣袖,去為他包紮,被他一把推開了。

  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此刻,四周出奇的寂靜,仿佛空氣也就此凝固住了。

  趕來看兒子的楊二寶,一看這場景,急忙退了回去。田大腳臉色陡變,渾身不由自主地瑟縮了起來。

  「葉葉,葉葉啊!」隨著一聲野狼一樣的嚎叫,鎖陽跌跌撞撞地衝進人圈內,跪在葉葉面前大哭大喊了起來。他輕輕地搖著葉葉,哭訴著問:「葉葉,你說,是誰害死了你?你告訴鎖陽哥,鎖陽哥為你報仇!」葉葉無語,人們無語,鎖陽霍地站起,眼裡射出灼人的怒火,厲聲大喊:「是誰害死了葉葉?」

  天地有回聲,人們皆無語。

  「老天,你說,是誰害死了葉葉?」天上發出了遙遠的回音。

  他一把揪著天旺的領口,用拳頭逼視著天旺說:「我給你說過,你愛她,就要保護她,可是……你,你說,是誰害死葉葉的?」

  田大腳撲上去扯著鎖陽的胳膊說:「你瘋了?你不把手鬆開,老娘跟你豁出去了!」

  鎖陽一把將疲憊不堪的天旺推倒在地,指著田大腳說:「你說,誰是狐狸精?你說,是誰害死了葉葉?」鎖陽的目光像兩把利劍,直逼得田大腳連連後退,田大腳急忙覷了一個空兒,擠進人群中。

  「誰害死了葉葉?」鎖陽像頭暴怒的獅子,目光盯到誰,誰就垂下眼帘。

  牆根曬太陽的老牛「哞」地叫了一聲,兩眼幽幽地望著眾人,像汪滿了淚水。

  鎖陽緩緩走過去,人們的目光一起追了去。

  鎖陽問牛:「牛,牛,你給我說,是誰害死了葉葉?」

  老牛又「哞」地叫了一聲,眼裡就淌出了淚。

  鎖陽大呵一聲:「牛,你咋不說呀?」說著,猛地一躬身,用肩膀頂著牛腹,用勁一推,就把牛推倒在地。

  老牛沒有起身,卻扭過頭,傷心地哭了,淚水漣漣,從眼裡淌下時,就連成了一條線。

  鎖陽又大喊道:「老天呀,是誰害死了葉葉?!」

  立刻,紅沙窩村的上空便迴蕩了起來:「是誰是誰害死了害死了葉葉葉葉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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