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部
2024-10-03 21:14:31
作者: 唐達天
1
沙塵暴來了,遠遠的,一個黑茬頭就從天地間卷了來。
沙塵暴來得非常突兀。在來臨前的那一刻,天氣變得十分怪異,白晃晃的太陽突然紅了,紅得像只充了血的豬尿泡,漸漸地,豬尿泡被撐破了,血光就四濺開來,染紅了大地,染紅了村舍,也染紅了沙漠,地上便盪起了一波一波的紅浪,氣溫驟然炎如夏日。
這時候,村里男女老少都到了黑風口去治沙,人們看到那黑茬頭就大呼了起來,的一陣驚呼,老天就變臉了。都說這是咋啦,這老天是咋啦?每年的春天,是風沙的季節,也是治沙造林的季節。全大隊的男女老少,凡是能動彈的,都上了沙窩去治沙。生活在沙窩窩的人,沒辦法,不治沙,沙就會把莊稼吃了,把村子吃了。莊稼人沒啥指望的,也就是指望能有一個好收成,指望多打點糧食。聽到治沙的人們說天咋啦,全村老老少少就紛紛出了家門,都抬了頭去望天;望著望著,一群烏鴉便鋪天蓋地由西向東飛了過來。紅沙窩村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烏鴉群,密密麻麻的烏鴉幾乎是一個緊挨著一個,飛過頭頂的時候,能感覺到翅膀煽動下來的涼風。血紅的太陽已被烏鴉覆蓋住了,地上的紅浪便也消失了。烏鴉的翅膀,烏鴉的身子,都被太陽染成了紅色,烏鴉就不像了烏鴉,竟成了紅鳥。烏鴉從天空掠過時,同時還發出「呱——呱——」的叫聲,竟是那般的起落有序,像齊聲合唱,沒有一聲雜音。那音律,那節奏,仿佛有一種超乎它們之外的神力在指揮著,控制著。當你屏氣凝神,再仔細聽來,「呱——呱——」的叫聲,竟變成了「走哇——走哇——」的呼喚。一聲一聲地,分明隱含了某種喻意。聽來卻是淒淒的,慘慘的。事過多年,當人們談論起當時的情景時,都說烏鴉通人性,它們向人報信,黑風暴來了,讓我們趕快躲開。龐大的烏鴉群飛了好長時間,待鳥群飛過之後,那熱溫也似乎被它們煽動的翅膀帶走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看不見的氣流從地面上襲了來,很硬,很急,先是身子感到徹骨的涼,旋即,地面上的沙子便跟著跑了起來,沙坡上就浮起了一層浪,不高,卻急,伴隨著一聲聲「啾——啾」的鳴叫,迅速漫過一座沙包,又漫過一座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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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奇異的變化沒有持續多久,西邊的半邊天就突然地塌了,一個黑茬頭,翻著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這時候,天仿佛被什麼東西劈成了兩半,一半是晴天白日,一半是黑浪滔天。那黑浪像卷集的烏雲,又像山洪暴發似的,一個浪頭卷了過來,還沒落下,又一個浪頭覆蓋了過來,翻滾的黑浪像一隻碩大無朋的怪獸,仿佛要把藍天白雲一口吞沒,要把整個世界一口吞沒。隨著「啾——啾——」的聲音傳來,天色突然暗了,空氣中頓時瀰漫著嗆人的沙塵味,看不見的冷氣嗖嗖地向人襲來。「老黑風來了。」村人幾乎不約而同地說出了這句話。紅沙窩村經歷過的沙塵暴太多了,多得數不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多半的時間就是風,他們已經習慣了。風來了,照樣該幹啥就幹啥,從不誤工。紅沙窩村的人管沙塵暴不叫沙塵暴,叫風。風又從級別上、色彩上細化為大風、老風、黑風、黃風、白風。他們一看這陣勢,知道這是一場老黑風,應該避一避了。男人們急忙收拾著工具,女人們卻扯著嗓子在喊自家的娃。於是,沙坡坡上就盪起了長長短短地叫喊聲:「三狗子哎——」、「六五旦哎——」那喊聲,仿佛一支迎風而響的嗩吶,拖著一條長長的尾音,在沙窩窩上空飄蕩著。等男人們收拾好了工具,女人們喊來了自家的娃,風就鋪天蓋地卷了來,頓時,什麼都看不見了。女人們一個個像老母雞,將娃們的頭緊緊攬在自己的懷裡,有的扯下頭巾裹在了娃的頭上,有的甚至解開衣襟,將娃裹了進來。那沙子,就劈頭蓋臉揚了來,打在臉上,打在身上,就像鞭子在抽,火辣辣地疼。疼了一陣,疼木了,就不再疼了。用手一摸,頭髮中髹了一層厚厚的沙子,就像帶了頂沙帽,護住了頭,反而沒有了感覺。腳下的沙子,卻像波浪一樣滾動著,身子怎麼也站不正,仿佛漂在水上。於是,就順著風,摸索到沙坡坡下,圪蹴了下來。眼睛是無法睜開看的,即使睜開了,也看不到什麼。只聽到狂風挾持著飛沙,從頭上掠過時,帶著尖厲的呼嘯,像萬馬奔騰。聽得久了,就聽到了各種各樣的怪聲,在空中發出鬼哭狼嚎的吼叫,驚天動地,響徹雲霄。地上的每一個物體,每一種生命,都在肆虐的沙塵暴的襲擊下,別無選擇地面臨了一種生死攸關的磨難與考驗。風沙中的人,都不敢再動了,只有相偎在沙坡坡下,才能躲過這可怕的風頭兒。黑風口的沙子,卻迫不及待地匯進鋪天蓋地的沙塵暴中,向紅沙窩村呼嘯而去……村子遭殃了。
一棵百年的老白楊樹,被攔腰折斷,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絕響……一隻老母雞,迅如閃電般飛逝而去,一頭撞死在了飼養院的西牆上……一隻小花狗箭一樣隨風射去,不知射向何方……
後來,《鎮番縣》志做了這樣的記載:沙塵暴來勢異常,兇猛如虎,飛沙蔽日,力撼天地,持續半天一夜,毀壞良田四十八萬畝,摧毀老樹三千餘棵,卷失牛羊驢馬兩千四百二十頭,傷亡人員十二名,此乃我縣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沙暴……沙塵暴過後的紅沙窩村,滿目狼藉,一片淒涼。新栽的防護林帶,壓在沙窩上的麥草稜子,搭在房檐上的柳棵,幾乎都被狂風亂沙捲走了。凡是能夠被它擄走的,都被它擄走了,房頂上裸露出了光禿禿的黃泥巴,一下子顯得醜陋無比。最致命的是,剛剛出土的田苗,還沒來得及抽葉,就被沙壓了。有的被壓得趴了下去,有的乾脆被埋到了沙子下面,再也直不起了腰。唯一能展示村史的幾棵鑽天楊,有的被攔腰折斷了,有的被連根拔了。紅沙窩村失去往日的靈光,仿佛得了一場重病,沒有了精氣神。人們的臉上掛滿了死灰一樣的慘白,相互見了,不說別的,只是罵天:「日他賊先人,這雜種老天爺,活混了!活苕了!把田苗給我們壓了,讓我們吃球哩?」「活不成了,老天不讓咱活了。」人的心從此涼透了,於是,揪心的悲痛便化作一首淒婉的長歌,在紅沙窩村的上空飄蕩了起來……爹死了,娘嫁了
哥哥嫂嫂沒搭了
房屋田產讓沙壓了
背上褡褳逃荒吧
……
那悲傷淒涼的唱腔,聲聲似咽,句句如泣,仿佛滿載了人生的無奈和辛酸,備感前途的不可預測和無限渺茫。讓人聽了,難受得要死。一些上了數歲的老年人,一聽這曲兒,就唏溜唏溜地抹起了眼淚。
怎麼辦呢?我們總不能死守在這裡,活活的等死!樹挪死,人挪活。挪不了窩兒,就去討口飯,先把命保住了再說。於是,村口結集了一群又一群的男女。漢子們打點好了行裝,打算到外面去謀條養家餬口的生路,老人、婆娘們則背起了褡褳,拖著半大娃們,想到外面去討吃。人們三個一夥,五個一堆,訴說著別離,叮嚀著囑咐著,有的抱頭痛哭,有的揮淚作別。大家都知道,背井離鄉的日子不好過,當討吃的日子更不好過,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田苗讓沙埋了,就等於埋了一年的口糧,也埋了村人的希望。要不是這樣,誰願意去當討吃,誰願意餐風宿露,遭別人的白眼?沒辦法,老天不長眼,有啥說的呢?沒說頭,走吧!走吧!就這樣,淒悽慘慘,悲悲切切地上了路。那路上,盪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沙塵,漸旋漸高,留在了半空里,久久不肯落下。
但是,誰也沒想到,人們剛剛走出村口,就被前面迎了來的大隊支書老奎擋住了。
老奎不老,才二十來歲,因名叫張多奎,大家為了省事,就叫他老奎。剛才,老奎還在地上刨著沙子。他不是用耙子刨,而是用手刨。他本來是帶了鐵齒耙來的,怕耙齒傷了麥苗,就把它放到一邊,用手刨了起來。刨著刨著,沙土就在他的手指間盪起了一層又一層細塵,如灰色的煙霧,漂浮在了他的周圍,漸漸地,便將他籠罩了起來。他的手指粗而硬,一根根的指頭,像老樹的根。叉開時,就有了鐵齒耙的堅硬,又有了鐵齒耙兒沒有的彈性。當他手指攬過沙子,觸到纖細柔軟的田苗時,心就由不得咯噔了一下,他怕用力過猛損傷了田苗,就輕輕地滑過苗根,將沙子攬到了一邊。攬過了沙子,就看到了田苗一根根地從指縫中站直了身子,他便越發來了精神。不一會兒,便刨開了一小方綠田,心就隨著綠田亮了開來,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看到了一片搖曳在晚霞中的麥田,翻著一浪一浪的金黃。他甚至還嗅到了一股麥香,從田野里飄來,濃得像一層霧,稠密地籠罩在田野的上空。
老奎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了那種聲音。那是腳步聲,先是凌亂的、拖沓的,漸漸地,便變得沉重和瓷實起來,然後便匯聚到一起,像一層浪,貼著地面由遠而近地滾了來。滾過了村頭,滾過了田野,滾到了他的心上,就停住了,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了上面,讓他透不過氣來。他再也刨不下去了,便抬起頭,循聲向村口看了去。他先是看到了瀰漫在空中的一團沙塵,打著旋兒,像鉛雲一樣壓了過來。待站起身子,再看時,卻看到了還有一群黑壓壓的人,頂著那雲一樣的浮塵,從村口涌了過來。他知道,這一步,他們邁得是多麼的不容易,既然邁出了,就已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也下了最後的決心,如果讓他們再踅回去,將是十分困難的事。然而,再困難,也要把他們擋回去。如果在之前,他還在左右為難的話,現在,當他看到了黃沙中站起來的一根根田苗,他就有了足夠的信心,也有了足夠的理由,要把他們擋回去,堅決要把他們擋回去!他幾乎不再猶豫,扛起耙兒,就向人群迎了去。
人群潮水般地涌了來,瀰漫在空中的浮塵漸旋漸高,舊的浮塵還沒有落下,新的浮塵又從他們的腳下盪了起來,一團一團地,匯聚到了半空里,打著旋兒,漫了過來。漫過了他的頭頂,太陽一下變得稀薄了,漫過了頭頂很遠的地方,人群也就逼了過來,逼到了他的跟前。他便停住了腳,橫堵在了路上,堵截住了滾滾而來的人群。
人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木木地看著這位新當家的。去年老支書病故了,老奎就接了班,成了紅沙窩大隊的支書。眼下,村人們早已橫了心,不管你是老當家的,還是新當家的,為了活命,誰也擋不住!那一個個的目光,很瓷實,像是已經鐵了心。老奎也盯著了他們,那目光硬硬的,同樣也是鐵了心。他從肩上取下了那個鐵齒耙兒。那耙兒,杆子很長,要比豬八戒的那個耙兒還長。此刻,正拿在他的手裡,堵在人群前頭,那樣子就顯得很兇,就像猛張飛站在當陽橋上那麼凶。張飛手握丈八長矛,橫擋著曹操的百萬大軍。老奎手握鐵耙,要擋住逃荒的人群。
默默地相持著,那是一種心與心的較量,是一個人與一群人的較量。是堅守與退讓的較量。相持片刻,老奎突然大吼一聲:「一個都不能走!」老奎的聲音像一聲滾雷,從人們的頭頂上滾了過去,一下打破了僵局。
人群中開始有了騷動,有了議論,聲音嗡嗡的,像蜜蜂在叫,叫了一陣,最後匯到了一起:「我們要活命!」
聽到這樣的呼聲,老奎的心猛地顫了一下。他知道大家是鐵了心,要走這條路。可是,他也鐵了心,一定要擋住他們。他又朝人群吼了一聲:「要活命,就得回去!」
一陣靜寂之後,人群中站出一個瘦高的漢子,盯住老奎說:「田讓沙埋了,我們的命根子都斷了,你總不能讓我們在這裡等死吧!」
漢子的話立刻得到了人群的呼應:「我們得活命,不能等死!」
漢子有了人支持,就走了來,後面有人群也跟了來。
這個漢子,叫楊二寶。楊二寶是紅沙窩村出了名的能人,他會劁豬,會擀氈,會木工,會剃頭,會盤火炕,還會打毛襪。別人不會的他會,別人會的,只要他看一眼,就會。他腦瓜子活,心靈手巧,他的能幹出了名的,他的自私也同樣出了名的。每到春天,村人們捉來了小豬娃,就得請他來劁,他就帶著工具來。他很利索地將小豬的後腿一拎,倒吊在樹杈上,不一會兒就劁完了。他只吃一頓飯,嘴一抹,就走了,也不收費。可被他劁過的小豬,就等於定給了讓他宰。到冬天,快過春節了,小豬長成了大豬,讓他來宰,他就帶著傢伙來了。再大的豬,只要一見他,就怕。捆起豬,只一刀,就準確地捅向豬的喉嚨。等他把豬燙洗得白白淨淨,扒了肚腸,主人就明白他該下刀了,他果然就下了刀。從豬的肋條一刀下去,又一刀下去,就拿出四指寬的一條肉,扔到了他帶來的小筐中,然後,將刀尖插進豬屁股,哧溜地一轉,一團肥肉連著豬尾巴便被他拎在了手中,再扔,又扔進了他的筐中。這兩樣,就是他的勞動報酬。等他一走,主人就悄悄地罵:太狠了,心太狠了,殺一頭豬,竟拿走那麼多的肉!如果幾家人湊在一起,就罵得更凶了。罵過了,有人就說:明年不讓他劁豬了,聽說沙溝的占豬匠心輕,乾脆找他算了。也有人說:占豬匠心是輕,但是手藝不行,去年給新庄子的王二劁了豬,沒劁好,留下了後遺症,長了一年,豬娃長成了貓娃兒大,可把王二害苦了。大家說歸說,罵歸罵,見了楊二寶的面,還是很客氣,等春天捉了小豬娃,還是找他劁。對他,村人真是恨不得,又離不得。現在,村人都跟了他,一步步地走了來,還要一步步地向村外走了去。
老奎知道,楊二寶和其他人的目的不一樣,其他人出去是當討吃,他出去是想靠他的手藝搞私字。
老奎還知道,擋不住楊二寶,就擋不住眾人。擋不住眾人,就等於荒了整個紅沙窩村。此刻,他已經橫了心,一定要堵住逃亡的人流。寧可讓眾人踩著他的身體走過,也絕不讓出半條路來。看著楊二寶向他這邊走了來,血就忽地一下湧上了他的頭臉。他幾乎沒多想,拿起鐵耙,「忽」地在地上劃了一道槓。然後黑臉一沉,幾乎用牙咬著字說:「今日個,要麼,你們就衝過這條線,從我的身上踩過去,把我踩成肉泥,我他媽的心甘情願;要麼,就給我站住!聽我把話說完,去留任你選。誰要是帶頭越過這條線,別怪我手中的鐵耙無情,要是不敲斷他的腿,我就不是張多奎,我就不是我媽養的!」老奎緊緊地握著長齒鐵耙,那雙小眼,像兩隻子彈頭,隨時要射出去。
楊二寶驚住了。這新當家的,看樣子,果真要打人?
大家都知道,這新當家的,是個混世魔王,說到就能做到。
老奎的那雙小眼睛,像冒著火,盯住誰,誰就感到不自在。眾人都迴避著他的目光,不敢碰。
楊二寶也怯怯地站住了腳。眾人都停下了腳。現場一下靜了下來。
老奎這才厲聲問道:「你們到哪裡去?要到哪裡去?」
話音落下去後,空空的,像是在山谷中迴蕩。那聲音,就更加有了震懾力。
大家都不好回答,就是好回答,也不敢回答。
見無人答,老奎這才放緩口氣說:「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咱們的根!打仗還得要個根據地,根據地丟了,一切都完了。難道你們都不明白這個理兒?人退沙進,人進沙退。你們都走了,還打算在這裡活不活了?還要不要你們的家了?等你們再次回來,房屋田產讓沙壓了,這裡成了一片廢墟,你們能對得起你們的良心嗎?能對得起你們的子孫後代嗎?」
空氣一下凝固了。那些高昂的頭顱漸漸低垂了下去,瓷實的目光變得有些游離。老奎這才長透了一口氣,將鐵耙一收,讓開了一條路說:「你們真的要走,我一個人也擋不住,今天擋了,還有明天,明天擋了,還有後天,我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擋不住。道理給你們講了,你們誰要走,現在就可以走!我給你留出了路,你可以走!但是,我必須把話說清楚,誰要走了,你就別想再回來,永遠……也別想再回來,因為,這裡已經不是你的家了。你就是回來,只要我老奎還在紅沙窩大隊主事,也要把你攆出去,讓你永遠流浪在外頭,去闖你的天下,去當你的孤魂野鬼!」
現場氣氛終被老奎扭轉了過來。
人群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一隻烏鴉「呱呱」地叫了兩聲,從人們的頭頂上緩緩飛過,有人抬頭看看了天,禁不住發出了一聲長嘆。
老奎說到了激動處,忍不住了,就繼續說:「其實,我跟大家的心情一樣,看到莊稼被沙壓了,誰不難受?誰都難受呀!不能看,一看就心疼死了。不怨天,不怨地,要怨誰呢?要怨,還得怨我們的老先人,他們在哪裡紮根不行,非要走到這沙窩窩裡安家?一代一代地繁衍到了現在,根已經扎牢了,戶口也定死了,現在就是想挪個窩窩,也挪不成了。誰要我們?沒地方要呀!我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還是黑人黑戶,還是個叫街要飯的,死了也是一個討吃鬼。我也知道,不把大家逼到這一步,誰願意去當討吃,誰願意低三下四遭別人的白眼?我相信,誰都不會去。」說到這裡,人群里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嘆。有人說話了:「支書,你把我們擋下,讓我們怎麼渡過難關呀?」
老奎頓了一下說:「剛才我到地里清了一陣沙,覺得行,田苗還有救。趁著田苗還沒有拔節,身子骨柔著哩,把地里的沙子清出來,再淘幾眼井,及時澆些水,准能緩過秧來。只要田苗能緩過秧,我們就有希望,我們就能渡過難關。從明天開始,老人婆娘半大娃們,上地清沙,男人上地掏井,一個都不能少。我今天把話說清楚,誰要是逃避勞動不出工,缺一天罰三天的工,缺三天缺十天的工,缺十天罰一月的糧。誰要是膽子大外流出去,他可以走,走了就別再回來,回了紅沙窩村也不要他。只要我老奎還當著大隊支書,就要說到做到!」
老奎說完,大家這才出了一口氣,覺得這當家的說得對哩,就按他說的辦吧。這麼大的一個紅沙窩村,也得這樣一個硬氣的人來管,才能管好。他們就這樣想著,說著,都拿起地上的行李捲兒,提起了駝毛褡褳兒,「啪啪啪」地打了打上面的土,又背到了身上。那土,就變成了灰,一下子周旋了起來,瀰漫出了一股嗆人的味道,就漸漸旋到了天上……就在老奎把紅沙窩村的人擋回去的同時,縣長李得勝正用一輛大卡車拉著炸藥包和一口還沒有來得及上油漆的白皮松木棺材,行駛在通往涼都西營水庫的路上。那炸藥包是用來炸上游西營水庫的,那棺材是用來裝他自己的。李得勝已經豁出去了,只要炸了西營水庫,放水救了鎮番縣,頭掉了算個啥?不是就碗大的一個疤疤兒嗎?
涼都西營水庫在鎮番縣紅崖山水庫的上游,這幾年由於水的問題,兩縣的矛盾頻頻不斷,涼州行署雖也做過多次調解,但是,涼都還是憑藉著上游的優勢,動不動就卡了下游的水。卡了下游的水,也就等於卡了下遊人的脖子。今年開春,鎮番縣紅崖山水庫乾涸了,而上游涼都縣的西營水庫卻貯滿了水,縣長李得勝多次上到涼都縣要水,都沒有要來,又跑了幾次行署,直到苗澆頭水了,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如果事情僅僅這樣倒也罷了,李得勝也不會冒這個險,問題是,這次沙塵暴的襲擊給鎮番縣帶來滅頂之災,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沒有水補救,損失不可想像。他可以不當這個縣長,可以犧牲自己,但是,他絕不能對不起全縣十八萬人民。於是,他便準備好了炸藥,又為自己準備了一口棺材,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就去炸西營水庫。
縣委王書記得知情況後,立即前來阻止說:「老李,你怎麼連一點黨性原則都不懂?簡直是個草莽英雄,哪裡像個共產黨的領導幹部?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犯錯誤!」
李得勝說:「正因為我是共產黨的幹部,就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如果沒有水,所有的地都得撂荒,全縣十八萬人都得喝西北風。我身為鎮番縣的縣長,就得為鎮番縣著想,只要能夠為鎮番縣爭來水,管他什麼錯誤不錯誤,頭掉了,不就是碗大的一個疤疤兒,有啥了不起?」
王書記說:「你要相信上級,問題會解決的。」
李得勝說:「你們這些外來的幹部,根本不了解這裡的實情,只會站著說話腰不疼。等到上面研究好了,苗都干到地里了,能頂個屁用?」
王書記一下火了,切著手說:「老李,我警告你,這是嚴重的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你還有沒有組織原則?」
李得勝也火了,揮著手說:「自由主義就自由主義,我一人做事一個當!你放心,我絕不牽扯你的。」說完,打開卡車門子,上去就讓司機開車走。車開出了機關大院,開到縣城的街上,周圍的群眾聽到了,紛紛來送行,有的人甚至主動要隨李縣長一塊兒去炸水庫。李得勝一揮手說,別跟我湊熱鬧了,就一口棺材,裝不下你們。
車出了縣城,開上了沙路,李得勝的心裡充滿了視死如歸的浩氣。他仿佛覺得自己成了捨身炸敵人碉堡的董存瑞,成了勇敢地堵敵人槍眼的黃繼光。他想,只要能為全縣的生存換來生機,他就是犧牲自己也值。他還想,我叫你們行署不解決,你們不解決,我就炸,我要讓你們知道鎮番人也不是好欺負的。他還想,炸了狗日的西營水庫,沖堤而下的水就能淌進紅崖山水庫,然後再流到乾涸的莊稼地里,這樣才能讓鎮番縣的人民過上好日子。但是,他並沒有想到,他上路不久,王書記就給涼州行署打了電話,匯報了他的無政府主義行為。他當然更沒有想到,車還沒到西營水庫,半道上就被行署派來的治安部隊堵截住了,並把他請到行署,關了一天禁閉,第二天,就被地委免了職,從此結束了他的官場生涯。
大家都記得,這一年,是一九五九年,是人民公社成立後第二年。這一年,就像一道歷史的烙印,永遠地烙在了紅沙窩村人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