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21:10:32
作者: 李佩甫
五哥是個倔種。
五哥生下來時極小,小得像貓兒一樣。五嬸說,看是很難恩養活的。那時,五嬸下地的時候,就把小得像貓兒樣的五哥塞進一張破桌的一隻小抽屜里(生怕小得可憐的五哥被大老鼠啃了),在抽屜里墊上一層軟軟的舊棉絮,然後台上抽屜,給幼小的五哥一個狹小的黑暗的安全的世界。直到五嬸從地里回來時,那抽屜才會打開。五哥生下來就遇到了一個封閉的黑暗的世界,五哥在抽屜里的生存日月是用他那響亮的讓半個村莊都不安生的哭聲宣告結束的。那昂揚的暴烈的哭聲銳利地釘在村莊的上空,像號角一樣傳得極遠。此後,五嬸只好抱五哥下地了。
倔種!這話是五嬸說的。好多年之後,五嬸還一次又一次地給人們講五哥的「抽屜日月」,那時的五哥是多么小哇。
可五哥還是一天天大了。大了的五哥日見清秀,眉眼兒日見鮮活,童年的五哥像清修的小童子一樣逗人喜歡,卻還是倔種一個。沒人見五哥笑過,話是極少,偶爾說上一句也是很噎人的。然而,五哥眼裡的「話」卻極多極多,那幼小的腦袋裡定然是存下了不少的怪邪的念頭,只是不說。多年之後,當村裡的女人私下裡說悄悄話的時候,年過半百的三嬸還說,五哥七歲時,她就不敢看他,那雙「娃娃眼」,太邪!
五哥也是上過幾天學的,在學堂里是個挺規矩的好學生。有一次,放學的路上,趕牲口的槓爺在半道上截住他問:「景娃,上學了?」五哥不吭,翻眼看著槓爺。槓爺笑嘻嘻地說:「上學娃兒,來來,我考考你。」五哥依舊不吭,只用腳去蹭地上的土。槓爺又笑嘻嘻地說:「鱉兒,我問你:你爹和你媽誰在上,誰在下?」說完,槓爺便笑著趕牲口去了。五哥卻呆住了,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路邊直到天黑,那小腦瓜里的思緒定然是繁紛而熱烈的。多倔的娃呀,三天後,半夜時分,一個小小的影兒滑進了槓爺的破院,他輕聲地貼著窗台叫道:「槓爺,槓爺。」屋裡一陣咳嗽,槓爺瓮聲瓮氣地問:「誰?」一個童音舒舒地回道:「我。」槓爺披著老襖開了屋門。月光下,他看到了兩束極亮的燃燒著的綠色火苗兒!那小小影兒動了一下,極其認真地說:「槓爺,爹在上,娘在下。」槓爺怔怔地望著五哥,又瞅瞅月白星稀的夜空,結結巴巴地問:「就、就、就這話?!」「就這話。」五哥靜靜地說。說完,人便跑去了。槓爺愣過神來,哈哈大笑,笑得褲帶都鬆了。笑完,罵道:「日娘,真是個倔種!」
五叔死的時候,五哥就不再上學了。家裡太窮,五叔死時是用葦席裹的,那日月的艱難自然是不消多說。然而五哥還是長成了。吃紅薯面窩頭喝稀湯糊糊長大的五哥,借天之精華地之孕育,在大李莊村的土窩窩裡滾成了一個最俊氣最陽壯的小伙。依舊跟爹一樣穿破舊的老襖,胡掖大襠褲、硬幫粗底的「旱船鞋」,但那飽溢著生命活力的陽氣卻是怎麼也掩不住的。那個頭高粱稈子似的;虎壯壯的身板時刻讓人感到遍體熱血的流動;那剃光了的圓圓的腦袋,亮燈似的一雙大眼,高高直直的鼻樑,到處都溢著紅潤潤的亮光。那膚色黑黑兒膩膩兒紅紅兒,仿佛是太陽、春風、雨露攪拌而成的。當五哥站在村莊或田野里的時候,那無邊的原始的生命力量便從身體的各個部分脹出來,叫人不由想,大李莊村怎麼會生出這樣出亮的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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