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3 21:09:59
作者: 李佩甫
一個鄉村的支部會,又是怎樣開的呢?
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兆成老漢悶悶地蹲著吸菸。吉昌林像半截塔似地坐在那兒,兩眼眯眯地,一隻大巴掌輕輕在亮腦門上拍,一下一下,似要拍出什麼來。只有吉學文正襟危坐,很認真地捧著從部隊上帶回的綠皮日記本,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末了,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
沒等他說下去,吉昌林的眼睜開了,巴掌依舊在腦門上拍著,卻用請示的口氣說:「學文,喊喊五魁吧,嗯?喊喊,都是支部的人。」
「中,叔,中。」吉學文應著趕忙站起,小跑著進村喊人去了。
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小伙子回來了,往下一蹲說:「魁叔早起進城幫工了,得仨月。」
吉昌林的眼睜睜、閉閉,像又記起什麼似地問:「唉,老八哩,你八叔?」
「隔牆問了五爺,也不在。」吉學文應道。
「喊喊,再喊喊。你說哩?學文,在家不在家,咱喊了,禮多人不怪。」吉昌林又用商量的口氣說。
誰去喊呢?自然又是他。吉學文撓撓頭,再次站起,顛兒顛兒地跑去了。
炎炎的正午,天很熱。村裡的莊稼人瞅見這年輕娃子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喊,更有些看不起他。當支書了,當支書又咋樣呢?狗狗子,就這麼一趟趟顛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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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回跑了這麼幾趟,吉學文出汗了,頭上火星子亂蹦,可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匯報說:「五魁、老八、三黑都不在家,說是早起給你說了。」
「嗯,」吉昌林用力地拍了兩下腦門,「你看我這記性!老了,真老了。」
「昌叔……」
「中,我先說幾句。」吉昌林挺挺身子,臉,也跟著嚴肅起來,「我干哩年數長,事經的也多些,都是些老套套,敲個邊邊鼓。學文,今兒個這事,你娃子可老嫩……」
「叔,叔,我年輕哩。你多說,多說。」吉學文紅著臉子,頭忙忙點。
吉昌林臉色更沉了:「這事兒,咱不管能辦不能辦,都不能在群眾跟前玩花花舌。能辦,咱辦;不能辦,咱說些寬心話。咱是『支部』,不能跟著慌。咱要慌,叫群眾咋辦?嗯?」
「叔,你說,你說。」吉學文手裡的筆一點一點地在本上跳著,舞得很麻利。
往下,吉昌林響亮地咳嗽了一陣,說:「嗯,就先說這幾句吧。」
吉學文頗有些失望地合上了日記本,身子還是像小學生那樣地坐著,只有從眼睛裡才能看出那一股一股往上竄的心火。
兆成老漢憋不住了,在樹上「梆梆」地敲著煙鍋,急火火地說:「昌林,吉兆村千把口人,能眼看叫山根往絕路上走?」
「老兆,你也跑前跑後,這能是不管嗎?嗯?」吉昌林說,「都是在黨的人,會不管?」
兆成老漢眼角里漫出了一絲愧意,低下頭再也不吭了。可不,他頭一個跑去看,頭一個。他明白吉昌林話裡有話,這話燒人的心,他是為他那三千塊錢去的,他昏了……
吉昌林卻又大度地擺擺手:「老兆,掏心窩子說,我比恁還急。政策呀!咱得講政策。過去是肉爛在鍋里,這會兒你能還叫群眾平攤嗎?那報上登多少,不叫吃大戶。再說,學文現今是支書了,咱得聽聽學文哩。」
兆成老漢囁嚅著又趷蹴那兒了,接下去又是悶悶地吸菸。
吉學文揚起臉來,又一次很尊重地望著吉昌林,說:「叔,你是老支書了,你看咋辦?」
「學文,把這一攤交給你了,放心大膽干!恁叔不能多攬權。」吉昌林鼓勵說。
吉學文手裡捧著日記本,依舊很恭敬地望著吉昌林,望著……
吉昌林也定定地望著這年輕的支書,望著這張年輕的臉,那目光仿佛在說:「娃子,你是支書了,恁叔得考驗你哩,紅臉黑臉你都得唱。」
「那,叔、兆爺,鄉里開會的精神,我也給恁匯報匯報。鄉里準備拉一條高壓線……」
「不用匯報,不用匯報。你看著辦啦,該咋辦咋辦。」吉昌林不等他說完,連連擺手。
新支書一次一次地翻開日記本,又一次一次地合上,那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像巴掌扇了似的。終於,他慢慢揚起臉說:「兆爺,山根那兒你勤去,別叫他出事。我,出去一趟。」
這會兒,兆成老漢也替他著急了:「你上哪兒?」
「叫他去吧,趕緊去。」吉昌林點點頭說,他知道這年輕娃要到鄉政府去,他也知道年輕人會空跑一趟,不會帶回什麼來,國家也沒有這筆錢給私人還帳用。可他還是催他走,快走。讓年輕人多跑跑吧。
吉學文慌慌地走去了。兆成老漢蹲著,蹲著,終於恍然地抬起老臉,啞聲求道:「昌林,你得管哪!」
「老兆,管,我管。」吉昌林望望兆成老漢那懇求的目光,又瞅瞅遠去的吉學文,說,「叫這娃子磨鍊磨鍊吧。『支部』培養個人老不容易呀!」
兆成老漢還沒嚼出「話」味來,心裡掛著山根,嘆口氣,也急忙忙走去了。吉昌林依舊不慌不忙地站起,久久地望著這千把人口的吉兆村,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他要管的,發生在吉兆村的事情他不能不管。可他得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