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3 21:09:56
作者: 李佩甫
快到晌午的時候,吉兆村最有權威也最有力量的人物走出來了。他,就是昔日被人稱作「鐵旗杆」、而今又被人叫作「吉老闆」的吉昌林。當他那鐵塔一般的身量、那響亮的咳嗽聲一出現在村街上,善良而又無能為力的村民們不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山根有救了。
吉昌林這個名字,在別處也許並不那麼顯眼,可在小小的吉兆村,卻是萬萬不可小覷的。十八年了,這位「鐵旗杆」整整在吉兆村豎了十八年,至今還穩穩地站著,沒有誰能夠扳倒他。當幹部吃香的那些年,人家是大隊支書;這會兒幹部不那麼吃香了,人家又用最低的價包了大隊的「輪窯」。人物呀!人家真是人物。過去的時候,那窯總也賠錢,總也賠錢,像是填不滿的老鼠窟窿。可一到人家手裡,沒添一件像樣的機器,也沒怎麼管理,只憑那一聲響亮的吆喝,便開始大把大把地撈「票」了。他有買化肥的指標,有分好地的權力,有叫人多生一個娃不罰款的辦法,還有劃分宅基地的權……話得說回來,一個立了十八年都沒倒下的角色,吉昌林的豪爽大度也是出名的。只要求到他的門下,只要有人喊聲:「昌叔,我沒辦法了。」他哈哈一笑,事兒就辦了。不管你這人有用還是沒用,他都會幫忙。即使是傻子來求他,他也不慢待,常常叫人感激得下淚。吉兆村有多少人欠他的情啊!鄉里,縣上,甚至地區,都有替他辦事的朋友,連這些朋友也都一個個欠著他什麼。可也得記住,你不能搗他的蛋,要是想和他作對,那麼,除非你離開這塊土地。不然,總會有些事情的。現在,他雖然屈尊當了副支書,可他抓住了這能賺錢的輪窯,不動手就成了十萬元戶。「鐵旗杆」依舊是鐵旗杆。只要他想管,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天地狹小的吉兆村,出了這麼一位「福星」,不也是人們的造化嗎?
吉昌林還像往常那樣披著滌卡褂子,胸脯挺著,兩手背著,擺動的衣袖忽悠忽悠地扇著,踏在地上的腳步是堅定而有力的。那闊方的臉龐,那寬大的額頭,那富態的鼻子,還有那透著長者的威嚴的目光,無不給人以沉著老練的感覺。他的威風不是擺出來的,而是自自然然帶出來的。
從地里回來的莊稼人,遠遠地就吆著牲口站下,和他打招呼,「昌叔,昌叔」地喊;走到門前的,更是謙恭地邀他上家吃飯,雖知道他不會去,也是要讓一讓的。他一路走來,響亮地應著,打一個「嗯」聲。他走,日影兒也跟著他走,仿佛要把一塊很大的陰涼帶到山根家去。善良的莊稼院的女人也都在關注著這一幕,借了喊娃兒的工夫探頭來看。至於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年輕娃子,任誰也沒有把他放在跟里。
跟在吉昌林身後的年輕人叫吉學文,他三個月前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人長得很單,臉稍稍白淨些,濃眉下一雙細眼,點漆一般亮。一臉龐娃氣,常常又抹一點雪花膏讓人聞見,總也擺不起成人的架勢。平日裡,他老穿那件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下邊又是寬蕩蕩的綠軍褲,走起來兩隻胳膊還一甩一甩邁正步,似叫人想起他在隊伍上的英武,也曾叫村里那些早已不再對復員兵感興趣的姑娘們笑話。可他不覺,仍還是這樣穿,這樣走。有一陣子,他還大白天端著衣服到南北潭去洗,藉機和那些姑娘們說幾句話,談談部隊上的事情。漸漸,就傳出他想自己找對象的風聲,便很被一些人看不起。可吉昌林偏偏挑上了他,他當支書了,現在是吉兆村的第一號人物。不過,他僅僅是才當上一個月的支書,村里人並不看重。誰都知道,他是配班子的時候,憑年輕才「化」進去的。論權論勢,吉兆村還是得吉昌林說了算。即使這娃子有一日成了氣候,他也得不到什麼了。凡是能分的,在吉昌林當支書的時候就全部分下去了,連水渠上的磚也是一截一截地扒著分的,集體是個空殼子,他當支書只有落罵的份。至於定盤子的事情,諒他那嫩肩膀也挑不起。這不,像尾巴一樣跟在吉昌林後邊,來是來了,又能濟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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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山根家院牆的時候,吉昌林慢下來,掏火點菸來吸,讓年輕的新支書走到前邊去。這謙讓分明是有意的,讓人看出前任支書的寬懷和大度。吉學文似也覺出,慌忙讓步,被他一掌拍進去了。
院裡瀰漫著熱辣辣的愁。山根蹲著。兆成老漢竟又來蹲著,多皺的印堂上亮亮地紅了一塊,亮中浸著愧色。面前的地上,菸灰磕了一坨一坨。老漢一望見那晃進來的高大身影兒,忙弓身欠起,嘴角處斜斜地扯起一線喜:「山根,恁昌林叔來了……」
吉昌林接過話頭,用氣惱和同情的口氣說:「山根,你這娃子呀!嗨……給支書說說,支書來了。」
山根卻像聾了似的,厚嘴唇緊緊地閉著,眼死死地望著腳下那一小方地,不肯抬起。
吉昌林聳聳那接著的滌卡褂,來回挪動著,院裡隨即響起震人的「夯子步」,叫人覺出那紮實的力量。而後,他站下來,定定地望著山根,以長輩的口氣說:「山根,你給支書說說嘛!這不丟人,你娃子也別硬撐了。」
兆成老漢愣了,這是怎麼了?吉昌林沒有當眾拍胸脯,也沒有哈哈一笑,不當回事,而是把那嫩娃子往前邊推。若在平常,他決不會這樣。他會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會臉一沉,高聲地熊你為啥不來找他。可今天,他卻反常了。
新支書吉學文是剛從鄉政府開完會趕來的。他撓撓頭,一時不知說啥才好,很窘。他想說,山根,你得振作起來。可怎樣才能使山根「振作」呢?他想說,山根,大家會幫你的。可怎麼叫大家幫他呢?集體沒有一分錢,連幹部的補貼都是群眾攤的,而且已經有人不想攤了。村里沒錢,他這個才當了一個月的支書也沒有號召力,誰聽他的呢?可他知道這位本家叔是要把他推到前面去,要試試他的本領,他從話里感覺到了。他也知道他得管,必須管。村裡的事已經很久沒人管了,這是他上任後要處理的頭一件事,這事要是不管,那麼……
「山根……」吉學文怔怔地想了好半天,才遲遲地說出這半句話來。
兆成老漢憋不住了,他不看那嫩娃子,隻眼巴巴地瞅吉昌林:「昌林,山根這事咱不能不管吶!」
「管!學文,這事咱得管!」吉昌林很乾脆地說,可話頭卻仍是衝著新支書的。這又使人明確地看出,他是為樹新支書的威信才來的。他不是不管,有新支書在呢。他是等學文拿主意,別看年輕,他尊重他。
鄰家院子傳來了扇風箱的聲音,「啪嗒,啪嗒」,慢慢地炊煙飄過來,很濃。日影兒斜到了房沿下,辣辣地照著。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吉學文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他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感到了一個鄉村支部書記的分量。腦海里像有一個陀螺在旋,一個又一個念頭湧出來,又一個個地否定掉。最後,他竟緊張得口吃起來:「山根,你,你你你,沒有一點辦法了嗎?你要是有啥點子,就說出來好了,咱……」
驀地,吉昌林的臉沉下來了:「這是啥話?嗯——」這一聲「嗯」拉得很長,鼻音很重,分明帶著不得不批評的口氣。怎麼能這樣說呢?年輕娃。
學文的臉「騰」地紅了。他尷尬地站著,那臉上的紅慢慢浸到脖頸處,顯得很蠢。他也知道這是廢話,沒一點點用處的廢話。在這種時候,又當著出事人的面,本該說一些有用的有力量的話。可他,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只好艱難地、求救似地望著吉昌林和兆成老漢,說:「那……咱開會商量商量吧?」
「也中。」吉昌林不滿地嘆口氣說。
吉學文抹了一把汗,走出去了。兆成老漢連連搖頭,也終於跟著走出去。只有吉昌林還在院裡站著。他響亮地咳嗽了幾聲,表情嚴肅地看著山根,似乎希望山根能抬起頭來,能說一句什麼,可山根卻一直沒有抬頭。於是,他來來回回在院裡踱步,又時常停下來望山根,久久之後,才十分遺憾地搖搖頭走出去了。當他臨走出院子的時候,再次地回頭看了山根一眼,默默地……
山根還是虎死不倒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