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3 21:06:50
作者: 李佩甫
總調度室里,廠長正在打電話:「……什麼?七個追債小組,就扣下一部凌志車?其它……噢噢,答應他。對,儘快辦好手續,就地拍賣!」
這時,秘書的手機又響了,秘書小周拿起手機聽了聽,說:「廠長,設計院廖院長電話。」
廠長接過電話:「……是我。老廖,不要急嘛……」
電話里傳出很躁的聲音:「……為什麼停下來?為什麼停?!」
廠長說:「你聽我說……」
電話里傳出了很氣憤的聲音:「……我不聽。你還解釋什麼?!我辭職,我不幹了!」
廠長馬上說:「我現在就過去……」說著,「啪」地把電話放下了。
這是一個剛剛建了一半(又突然停工)的現代化料場……
在可以鳥瞰整個料場的傳送平台上,廠長一步一步走上來……
這時,負責這個現代化料場施工的廠設計院院長廖漢秋氣憤地對著廠長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下令停工?!你知道停一天……」
廠長說:「我知道,停是暫時的。」
聽廠長這麼一說,廖院長更氣了,這是一個鬢髮斑白的老知識分子,人很倔。他回身從一個房間抱出厚厚的一疊圖紙來,「啪」一下放在廠長身旁的一張桌上,冷冷地說:「我實在不明白,在這種時候,怎麼能停下來?怎麼可以停?!我不幹了,我要求調走,我不在這兒幹了!」
廠長望著眼前的料場,很平靜地問:「為什麼?」
廖漢秋拍著桌子說:「我問你,1260還上不上了?」
廠長說:「上。」
廖漢秋又問:「90燒結機上不上?」
廠長說:「上。」
廖漢秋問:「連鑄連軋呢?高線呢?」
廠長說:「上。老廖,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咱是58年建的廠,設備嚴重老化,基礎又差,只有更新設備,滾動發展,才有出路啊……」
廖漢秋卻突然抓起那疊厚厚的圖紙,用力地摔出去!說:「沒有資金,還上什麼上?!料廠搞了一半,你說停就停……」
甩出去的圖紙一下子飛了起來,撒得滿地都是……
廠長卻不動聲色,他只是默默地看了廖漢秋一眼,而後,他彎下腰,去撿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圖紙……
廖漢秋仍然氣乎乎地立在那裡……
廠長一直在撿那些圖紙,他默默地把那些摔在地上的圖紙一張張撿起來……當他撿到廖漢秋跟前時,他直起身來,默默地掏出煙,遞給廖漢秋一支,廖漢秋把煙接過來,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我在這兒幹了三十六年了,時間不多了……」
廠長:「我也一樣。」
在料場傳送平台的台階上,一個戴眼鏡、身挎皮包的知識女性拾階而上,她走得很急促,還一邊走一邊用手機打電話:「……我知道,知道了。要想盡一切辦法,對,對……」這是一個臉龐秀麗,看上去十分幹練、潔淨的女性。她就是潘亞君,是北鋼總廠的總會計師。
正要下來的,一長看見了潘亞君,一時兩人都站住了……
兩人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廠長急切地問:「潘總,辦得怎麼樣?」
潘亞君喘了口氣,說:「……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夠利用的關係戶,也都找遍了。可所有的銀行都對北鋼關上了大門……」
廠長不說話,他只是下意識地去掏煙,可他掏出的卻是一個空煙盒。片刻,他從上到下望著潘亞君,看她滿臉都是汗,她臉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身前的台階上;接著他又把目光注視到她的鞋上,只見她腳上穿的一雙皮涼鞋的鞋襻已經跑斷了,一隻鞋襻上竟然綁著一條花手絹。廠長不再說什麼了。他默默地說:「你辛苦了……看起來,咱們是沒有退路了。」
潘亞君說:「廠長,款沒貸來。我……」
廠長說:「這不怪你……」
在平台上,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廠長突然兩眼一黑,他趕忙扶住一根水泥柱子……
潘亞君一驚:「廠長,你……」
廠長喃喃地說:「眼,我的眼……」
潘亞君急忙上前扶住廠長,說:「廠長,我叫車送你去醫院吧?」
廠長說:「不用,過一會兒就好了……」
潘亞君匆忙找來一把椅子,讓廠長坐下……廠長坐在椅子上,揉著雙眼,嘴裡自言自語地說:「怎麼就看不見了呢?」
潘亞君關切地說:「廠長,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廠長說:「沒事。」
潘亞君說:「你這是?」
廠長笑了笑,說:「愁的。愁啊。如果我的肉能賣錢,我就把它一塊塊切出去,可惜沒人要。」
潘亞君望著廠長,激動地說:「廠長,你別急。我再去跑,我一定……」
廠長卻說:「潘總,你送的方案我看了……」
潘亞君看了看廠長,終於說:「廠長,你該下決心了。在這種時候,只有徹底轉變觀念才是惟一的出路……」
廠長說:「是啊,觀念是要變。你能變,我也能變。可你想過沒有,三萬人的企業,三萬人哪,說變就都能跟著變麼?」
潘亞君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