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荷卷
2024-10-03 20:50:35
作者: 王松
第51章
梅姑河又漲水了。
河面更加寬闊了。下游一些很久不見的水鳥,也又飛回來了。
一個中午,金尾巴回村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挺結實的女孩兒。金尾巴給村里人介紹,這女孩兒是他的女朋友,叫田大鳳。這個叫田大鳳的女孩兒是山東口音,長著一雙龍眼,兩個嘴角又尖又翹,梅姑河邊把這種嘴叫「自來笑兒」。人也很懂禮貌,金尾巴介紹一個人,她就規規矩矩地叫一個人。但金尾巴在村裡的輩份實在太大了,無論見誰,不是侄子就是孫子,平輩都少,田大鳳不知該怎麼叫。金尾巴就教她,不用看對方年歲,只叫名兒,把前面的姓略去就行了。於是田大鳳見了張二迷糊,就叫二迷糊。金尾巴一聽趕緊給糾正,這個不能這麼叫,應該叫天賜。張二迷糊倒樂了,說,叫二迷糊挺好,我早把天賜這名兒忘了。
當天晚上,金尾巴把街上的小飯館兒包下來,要請客。張少山,張二迷糊,二泉,茂根,都請到了,另外還有當初響器班兒的人。看看人都到齊了,金尾巴才說,今晚請客,主客只有一個人,就是茂根,別人都是陪客。來的人一聽就明白了,金尾巴還是為當初飼料廠的那場大火。金尾巴說,是,就為那場大火,今天要正正經經地給茂根賠個禮。說著就站起來,當著眾人給茂根鞠了一躬。茂根笑了,擺手說,啥時候的事了,早過去了。
金尾巴很認真地說,你是過去了,可在我心裡,這事兒永遠過不去。
張少山盯著金尾巴,一直沒說話。
接著,金尾巴又宣布,今晚的酒,大伙兒放開喝,他已跟雜貨店的韓九兒兒說好了,這邊喝多少,他給送來多少。不過,他又說,他已不喝酒了,讓大鳳陪大伙兒喝。
這一下當初響器班兒的人都不幹了,問金毛兒,你為啥不喝?
金尾巴正色說,我戒了。
金尾巴不好意思說,當初剛去天津時,因為喝酒,又惹過一場禍,而且這一次比在飼料廠惹的禍還大。如果不是酒醒了,及時把事情剎住,後面恐怕就沒法兒收拾了。
其實喝酒的人無論酒量大小,喝到一定的時候都會醉,只是酒量大的人醉得淺,酒量小的人醉得深。但無論深淺,就因為能醉,所以才喝酒。不過同樣是喝酒,也不一樣,有人喝酒是有癮,酒一成癮,也就成癖。還有人喝酒則只是本能,就像餓了想吃飯,渴了想喝水,走不動路了想柱拐杖。金尾巴就是這後一種人。金尾巴自己也奇怪,這些年幾乎天天喝酒,卻感覺好像並沒酒癮,只是心裡一煩一悶,才想喝酒,如果不煩不悶,也許連著幾天也想不起來。當初從村里跑出來,身上沒帶幾個錢。剛到天津時,整天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覺得自己就像個飄在街上的遊魂。有一回在太陽地兒里走著,突然發現,自己的影子沒了。這一下真把他嚇著了。當初在村里,曾聽老人說過,死人才沒影子。他這時最想的一件事就是喝酒。但人就是這樣,任性,是因為還沒到一定的時候,真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是想任性也任不起來。金尾巴知道,此時的自己,吃飯比喝酒更重要,身上的這點錢還得留著吃飯。
但就是吃飯,這點錢也禁不住花。沒幾天,眼看啃干饅頭也要啃不起了。金尾巴這才一咬牙,去了一個建築工地打工。其實去工地打工也並非易事。工地上的工人分幫,都是自己一塊兒出來的同鄉,外人根本插不進去。但人一餓就不顧臉面了,一不顧臉面,也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金尾巴前一天早晨用身上最後的5毛錢買了個饅頭,頂了一天,又頂了一宿,再到第二天早晨,就意識到,必須趕緊想辦法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把身上最後的一點能量耗盡,後果就難以想像了。這時看到路邊有一片建築工地,心一橫就走進去。金尾巴當年來天津時,曾在建築工地幹過,知道這工地里是怎麼回事,於是沒找工長,只在工地上轉游。這時聽見一個棚子裡有電鋸的聲音,就走過去,見裡面有個人正用電鋸破木料,就厚著臉皮說,自己實在餓得不行了,也不會幹嗎正經活兒,能不能在這兒當個小工子,不要工錢,給口飯吃就行。這是個30來歲的年輕人,手頭的活兒正忙不過來,跟前這一堆木料急著趕緊破出來,澆築那邊還等著用。這時一聽金尾巴說,就想,不要工錢就好辦,工地上的飯是白吃,管飽,多一個吃飯的也無所謂。於是就讓他留下來,幫自己破料。這時金尾巴才知道,這年輕人是個木匠,姓唐。到了中午吃飯時,唐木匠讓金尾巴先等在工棚里,自己就去吃飯。吃完了,又用木工兜子偷偷帶回一兜饅頭,還用個小搪瓷盆兒帶回一些大蒜炒白菜。唐木匠本來是連晚上的飯一塊兒給金尾巴帶來的,但金尾巴來工地時已經餓了一天一宿,又空著肚子幹了一上午活兒,這時已經前心貼後心,於是一口氣就把這一兜子饅頭連小盆兒里的菜都吃了。這一下把唐木匠嚇著了,不知這人餓了幾天。於是趕緊出去,又找人給偷偷弄來幾個饅頭,還端來一小盆稀飯。金尾巴又都吃了,這才總算穩住神了。
金尾巴一見唐木匠這人挺好,不光實誠,也知道疼人,在這裡先說有口飯吃,也就不走了,每天跟著唐木匠一心一意地幹活兒。金尾巴本來是個最怕受累的人,從小吃不得一點兒苦。但人就怕餓,一餓頂三懶,也就什麼苦都能吃了。這一能吃苦,也就有了眼力勁兒,跟著唐木匠忙前忙後幹得挺巴結。這唐木匠雖然年輕,也能體諒人,看著金尾巴這人還行,但總讓人家白干也過意不去,就去找工長商量,是不是把這人留下。工長知道唐木匠這裡一直缺個小工,這時一聽,既然唐木匠滿意,也就同意了,說好管吃管住,每月給兩千塊錢的工錢。這一下金尾巴不光有飯吃,還有了工錢,也就在這裡幹得更踏實了。
古人說,飽暖生閒事。
金尾巴在這個工地落下腳,有吃有喝了,每月還有兩千塊錢工錢,就又有別的閒心了。這個唐木匠是湖北黃岡人,有個妹妹,叫小眉。當初兄妹倆是一塊兒來天津的。這小眉就在附近的一家飯館兒打工,平時沒事,常來工地玩兒。金尾巴一看這小眉長著一對小虎牙,挺可愛,每次來了就跟她聊天。漸漸聊熟了,倆人也說說笑笑,再後來越聊話越多。但過了些日子,這小眉突然不來了。一天傍晚下班,唐木匠說,有幾句話,想跟金尾巴說。金尾巴一看唐木匠的臉色不對,以為對自己幹活兒不滿意。金尾巴這幾天實在太累了,連著幾個早晨都起晚了,雖然沒遲到,但來到工地時,唐木匠已經開始幹活兒了。不過唐木匠並沒提這事,對金尾巴說,他想說的是關於他妹妹的事。唐木匠說,他家裡就他兄妹倆,他父母之所以讓他帶小眉一塊兒出來,就是為她的將來著想,說白了,不想讓她回去了,就在這天津嫁個當地人。唐木匠說,直說吧,你對小眉,就別動這心思了。
金尾巴這才明白了,為什么小眉最近突然不來了。其實金尾巴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對這小眉動沒動這個心思。這時,他的腦子裡還一直裝著西金旺的金曉紅。他覺得金曉紅才是自己理想中的女孩兒。金尾巴當年最愛看《紅樓夢》,《紅樓夢》里又最喜歡晴雯。書中對晴雯的形容是妖妖調調,金尾巴就喜歡這個妖妖調調。他覺得從這四個字里,就能想像出一個女孩兒的萬種風情。當初之所以一眼看上金曉紅,也是因為她一說一笑,正是想像中的妖妖調調。這時金尾巴想,這個小眉當然說不上妖妖調調,但不知哪個地方,總覺得有點像金曉紅,而且平時也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倆酒窩兒。但男人和女人在這個時候往往就是一種感覺,這感覺就像一股煙兒,說有就有,又似是而非,接下來只能跟著這感覺走,也許走著走著就是這麼回事了,但也許走著走著也就沒了。不管怎麼說,只是不能捅破,一捅破也許立刻就什麼都不是了。可問題是,雖然什麼都不是了,卻又無法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金尾巴這樣想來想去,越想越彆扭,咬著牙干到拿了第一個月的工錢,就還是從這個工地出來了。
這時,金尾巴才痛定思痛,開始反省自己了。當初從村里落荒出來,究其原因,是因為金曉紅。這次剛在這個工地有口飽飯吃,又因為這個叫小眉的女孩兒出來了。雖然這兩次完全不是一回事,但也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是因為,自己遇上的女孩兒本來就不是,或者根本就不該屬於自己。如果再往深里想,也就是對自己一直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或乾脆說,就是沒有自知之明。是不是自己本來就不配有女孩兒喜歡,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有女孩兒喜歡?金尾巴這一反思,打擊就太大了,幾乎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否定了。沿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也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二十大幾了,雖然自認為也是飽讀詩書,聰慧過人,可學會什么正經的一技之長了?還別說一技之長,真讓自己干點正經事,又能幹什麼?當初二泉回村,說辦養豬場,人家就辦起來了,茂根回來說辦飼料廠,也辦起來了。可自己呢,餓著肚子去工地找唐木匠,也只能厚著臉皮跟人家說,當個小工子,給口飯吃就行。
金尾巴反思到這兒,想起一個時髦的說法,叫「人設」,這時,感覺自己的人設一下徹底崩塌了,乾脆說,就是白活了這二十幾年。接著再想,當初自己去向金曉紅表白,人家聽了,笑的那種表情,這回唐木匠跟自己說他妹妹小眉的事時,那種不容商量的口氣,心裡也就明白了。這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如果換了自己是金曉紅,是唐木匠,肯定也會這樣。
金尾巴想明白這一切,就徹底灰心喪氣了。
這時,他就又想起了酒。幸好還有酒。金尾巴在家看電視時,《三國》里的曹操說過一句話,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個下午,金尾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摸摸兜里的兩千塊錢,就又想起曹操的這句話。見街邊有個小館兒,是賣驢肉火燒的,就走進來。要了四個驢肉火燒,一盤驢板腸,掏出剛在門口買的一瓶二鍋頭,就一邊吃著喝起來。金尾巴喝酒有個習慣,一開始喝酒是喝酒,但喝著喝著酒就不是酒了,好像成了水,只是沿著慣性一口一口喝,一口一口咽。金尾巴自己知道,一喝到這時,也就離醉不遠了。
在這個下午,他坐在這個小驢肉館兒,在老闆的注視下就這樣把這瓶二鍋頭一口一口地喝完,四個驢肉火燒和一盤驢板腸也吃完,就起身出來了。這時天已大黑了,走在街上,萬家燈火。金尾巴每到這時,就覺得自己跟兩千年前的曹操心靈相通了。當年曹操解憂,是唯有杜康,現在自己解憂是唯有二鍋頭。也只有這時,金尾巴才明白曹操為什麼要用杜康解憂,杜康跟二鍋頭一樣,就像香港歌星劉德華唱的「忘情水」,這二鍋頭倒不是忘情水,是忘憂水,只要一喝也就什麼都不想了,可以騰雲駕霧地飄飄欲仙了。
金尾巴就這樣騰雲駕霧,不知不覺地來到一片空地上。
這時,他才想起自己的身上還帶著嗩吶。這些年,他走到哪兒身上都帶著嗩吶,嗩吶好像就是他的魂,只要有嗩吶在身上,魂就能定住,心裡也才踏實。這時,他站在這片空地朝四外看看,很空曠,於是就把嗩吶拿出來。試著吹了一下,把自己也嚇一跳,城裡跟農村不一樣,雖然四周也很安靜,但不遠處有一個居民小區,這一吹不光賊響,小區也有回音,這聲音在樓群里撞來撞去,也就又放大了幾倍。但這時,金尾巴已不在意這些,兩個腮幫子一鼓就吹起來。此時他才理解,村裡的羊倌兒「金嗓子」當年為什麼拼命吹嗩吶。這嗩吶就像一根管子,使勁一吹,似乎心裡的悶氣就都順著這管子出來了。這時好像不是在吹,而是在用嗩吶唱,也不是唱,如同在哭。金尾巴就這樣閉起兩眼忘情地如泣如歌地吹起來。
但他並不知道,這附近小區裡的寵物狗都從來沒聽過這麼奇怪的聲音,又尖又細,不光刺耳,還忽高忽低,忽遠忽近,一下就都拼命地叫起來。先是幾條狗叫,接著整個小區的狗就都狂叫起來。小區裡有人實在忍不住了,就打電話報警了。
金尾巴正吹著,警車就開來了。
但這時金尾巴已經忘了身邊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嗩吶里。警車拉著警笛開到跟前,他也沒在意。一個大個子警察從警車上跳下來,走到金尾巴跟前先敬了個禮,又哎了一聲。金尾巴好像沒聽見,仍然閉著兩眼,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吹。
警察已經來到他面前,又哎了一聲。
金尾巴還沒睜眼,仍在使勁地吹。
這一下警察急了,伸手把他的嗩吶奪過來。
金尾巴這才睜開眼,看看警察問,你要幹啥?
警察給氣笑了,說,幹啥,我正要問你,你這是幹啥?
金尾巴說,我沒幹啥。
警察說,你拿這兒當維也納的金色大廳啊?
金尾巴不服氣,周圍又沒人,我吹不行啊?
警察說,當然不行,這周圍沒人,那邊小區里可有人,人家已經報警了。
金尾巴這時剛喝了酒,腦子還都在他的嗩吶上。跟警察說著話,一把又把嗩吶搶過來。但他這時已有些晃,搶這嗩吶時往前一撲站立不穩,在抓到嗩吶的同時,另一隻手就本能地去抓警察的肩膀,想把自己穩住。可這一下抓偏了,沒抓著肩膀,卻抓著了警察的脖子,一抓脖子也就抓住了制服的脖領子。這一下警察誤會了,按天津人的習慣,一般在動手打架時才會抓對方的脖領子,警察以為,金尾巴是要跟自己動手打架。但警察又感到奇怪,覺得這人的膽子也太大了,看著瘦小枯乾,幾乎比自己矮一頭,況且自己是警察,他竟然敢這樣明目張胆地襲警。由於是在露天,警察也就並沒聞到他的酒味,這時金尾巴往跟前一撲,又一撕巴,警察才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立刻明白了,看來這人是喝醉了。警察出於職業習慣,先把自己身上的執法記錄儀擺正,然後警告他說,你這樣做可是襲警,鬆手!
但這時金尾巴雖已把嗩吶抓到手裡,另一隻手也抓住警察的脖領子,可身體已經完全失去重心,為了讓自己站穩,只好把警察制服的衣領越抓越緊,這一來也就讓警察感覺,事態已經越來越嚴重。這時,警察就要嚴厲執法了。他仗著自己身材的優勢,當初又在警校接受過專業訓練,把金尾巴的手腕一擰,一個反關節按在地上,跟著掏出手銬,咔地就把他銬上了。金尾巴一被按到地上,酒立刻就都涌到頭上來,一看自己被銬上了,也急了,兩腳一蹬要站起來。但他這一蹬更壞了,他本來從沒學過武術,可這一蹬卻是標準的「兔子蹬鷹」,一隻腳坐坐實實地踹在這警察的肩膀上,另一隻腳,卻蹬在了警察的臉上。警察沒防備,更沒想到金尾巴會來這一手,等發覺已經晚了,這一腳已經蹬在自己的面門上。鼻子裡的血嘩地就流出來。這一下問題就更嚴重了,還不僅是嚴重,性質也變了。旁邊的一個小警察立刻用對講機通知指揮台,說張警官在與歹徒搏鬥時負傷了,請求增援。張警官立刻訓了他一句,說沒這麼嚴重,亂說話!然後,一邊擦著鼻子的血,就把金尾巴弄上警車。
金尾巴經過這一通折騰,一上警車,就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金尾巴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空屋的長椅上。慢慢坐起來,朝四周看看,見牆上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才知道,自己被關起來了。起身去試著拉了一下門,門立刻開了,並沒鎖。於是探出頭朝外看看。外面是值班室。值班的是個女警官,長得挺漂亮,正給一個人辦遷戶手續,回頭看見金尾巴,說,醒啦?你稍等一下。
金尾巴就回來了。
一會兒,昨天的張警官來了,看看金尾巴問,睡一覺,沒事了?
金尾巴說,沒事了。
張警官問,碰上彆扭事了?
金尾巴沒說話。
張警官說,以後有事兒說事兒,別這么喝酒,傷身。說著,就把嗩吶遞給他,又撲哧樂了,說,還真別說,你這嗩吶吹得不錯,挺有味兒,哪兒學的?
金尾巴想說跟村里「金嗓子」學的,但話到嘴邊說,瞎吹。
張警官說,去做個筆錄,走吧。
金尾巴一聽,抬頭看看張警官。他並不知道,昨晚這張警官回來,本來氣壞了,但又看了一下自己的執法記錄儀,才發現,金尾巴並不是襲警,只是喝多了,沒站穩。
金尾巴從派出所出來時,對張警官說了一句話,我以後,不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