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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0:43:53
作者: 姚鄂梅
上班前十分鐘,馬力準時到達辦公室。
屋裡有一股隱約的香味,它們屬於馬力的同事孫苗,除非她連續休息一個星期,否則,她的味道很難從屋子裡清除。馬力揉了揉鼻子,給自己倒了下午第一杯咖啡。孫苗還沒有到,她在這個辦公室已經幹了五年了,馬力才幹了一年多,當然要比她先到才行。他知道孫苗在附近賓館裡長年定有午睡的鐘點房,這個女人,除了上班,其餘的時間大概全都花在採購香水和改動工作服尺寸上,那條深藍色的制服短裙,被她改得越來越緊,馬力常常對著她的屁股想,那裡恐怕連一根手指都插不進去了。
走廊里一陣篤篤的高跟鞋聲,孫苗憤怒地提前到崗了。「煩死了!沒見過這麼神經的女人,一中午打了我五個電話。」
馬力開玩笑:「你老公的外遇?」
「神經病!人家是來要貸款的,客戶經理煩她,把她推到我這裡,前一陣子還隔兩三天催一次,現在是天天催,電話一通,劈頭就問:請問我的貸款什麼時候能批?跟她解釋她不符合貸款條件,她就像聽不懂一樣,一沒抵押二沒擔保,還理直氣壯,乾脆來搶劫好了。」
「真夠笨的,幹嘛不派個男的來試試呢,'
「咦,我怎麼沒想到呢?我現在正式把她移交給你,這是申請表,這是項目可行性報告。」不等馬力張嘴,孫苗迅速撥通電話,聲調立即變得柔美冷靜,如同設置好的電子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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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很抱歉,我剛剛接到外出學習的通知,你的貸款申請我已按規定轉給了我的同事,他將在規定工作日內,按照你預留的聯繫方式跟你聯繫。」與此同時,一隻牛皮紙信封啪地飛到馬力面前。
「你可要小心一點,依我的經驗,對方是個難纏的女人,動不動就質問我,既然不放貸款,還叫什麼銀行,我要是有抵押品早就賣了,還用得著來這裡求你?真是文盲邏輯。」
馬力看了一眼文件袋的封面,隨手插進待處理文件堆里,他才沒工夫理它呢,他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就說今天下午吧,他要抱著四隻文件夾,去經理一、二室,風險一、二、三部,計劃一、二、三部,營業廳三、四、五櫃檯,審批,簽字,填表,核算,複印,他將像只蜘蛛一樣,在這棟高層大樓里上下穿梭。他提了提褲腰,緊了緊領帶,最後檢查一遍領帶夾,上一次,就因為領帶垂下來,帶翻了領導桌上的茶杯,儘管領導說沒事,但那張臉分明是綠的。當然還有筆。他拿出一張紙,一一試寫,最後從筆筒里挑了兩隻墨水充沛的。
他抱著四個飽滿整齊的文件夾,來到了電梯間,四部電梯穿梭不息,馬力上前一步,鋼鐵大門無聲閉合。運轉開始了。
中間,馬力接到孫苗的電話,語氣有點奇怪,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她是說給別人聽的:「馬力,你現在在哪裡,在開會?哦,是這樣的,一位沒有預約的女士找你,你的會幾點結束?五點?什麼?你開完會直接回家,好的好的,我會幫你收拾好的。」
這是他們經常上演的把戲,馬力一笑,他懂了,中午騷擾孫苗的那個女人來了,現在,孫苗正在幫他施展退敵計,除非他想見她,否則,此刻最好不要進辦公室。
偏偏這天下午事事順利,找誰誰就在,找誰誰就簽字,孫苗打電話的時候,他剛好全部完成,正準備回辦公室呢。
他像一隻被關在玻璃罩子裡的蒼蠅,無聊地轉了兩圈,實在無處可去,只好又進了電梯,他的手指在那些數字上面徘徊,隨手點了最大的那一個。這棟長棍麵包般的建築,聳立在江邊,與上海隔江相望,他在裡面待了兩年多,卻一直沒有機會去頂層看看。
頂層是罩著玻璃的觀光大廳。往下看去,除了高揚手臂的腳手架,他還看到大片綠色的東西,那裡是農村,不過,它們正在被吞沒。他轉過身,目光越過窄如水渠的江面,信馬由疆馳騁在上海上空,如此擁擠,密不透風,他的視線竟找不到可以棲息的地方。
他試圖找到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雖然參加工作才第三個年頭,這裡已經是他的第二個單位了,他原來工作的地方,有著難以啟齒的回憶,上班才三個月,他就出了業務事故,他所在的櫃檯莫名其妙地短了款。
馬力始終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扎帳的時候,帳款一碰頭,竟莫名其妙短了五百美元,他強按心慌,反覆核對,又站起身來,一寸一寸檢查自己的周圍,只差掘地三尺了,最終,他不得不把這一事實告訴了跟他一起當班的王景,王景起初不相信,以為他是工作不久,經驗不足,便以師傅的身份走過來幫他覆核,一連覆核了三遍,還是那個結果:五百美元不翼而飛了。
只得硬著頭皮向營業大廳經理報告,下班後,有關責任人都留下來,再三複查,頭兩天的帳目都調了出來,一直複查到深夜,還是老樣子。經理問馬力:「認不認可這個結果,』「馬力低頭不吱聲。又問王景:「你呢?你認不認可。」
王景一直黑著臉:「問我幹什麼,現金在他那邊,我這邊只記帳。」
「你是個老銀行了,櫃檯守則不會忘了吧,經辦是經辦的責任,覆核是覆核的責任。」
「誰知道怎麼回事,我工作這麼多年,從沒發生過差錯。你們也不查清楚,就各打五十大板,公平嗎,五百美元也不是個小數目,我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我還拖家帶口的,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了?」
「如果制度上寫,誰有困難就免除對誰的責任處罰,我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反正他家有錢,讓他一個人賠吧,說不定那五百美元正在某個地方好好躺著呢。」
馬力窘得耳根子都紅了,她居然這樣看他,好像他設了個局,成心套她,當即站起來說:「我一個新手,就算想搞鬼,技術也還不到家。」
話剛說完,就聽見一聲巨響,王景拿起牆邊的熱水瓶,用力損在地上,滾熱的水流了一地。「要我賠錢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我拒絕再跟這個人當班,不是他換崗,就是我換崗。」
經理也惱了:「出了差錯,還有資格來談條件。」
「那好,我就坐在這裡罷工,直到你們答應換崗為止。」
僵持了好一會,經理大概想回去休息了,就答應了她的換崗要求。
第二天,王景氣鼓鼓地去了新崗位,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很快就有了些不好聽的傳言。「肯定跟她有關,要不怎麼換崗的是她,而不是他呢。」「一個新手,應付日常業務還吃力呢,哪有實力去動那個腦子?」「前一陣子她天天哭窮,突然間老公就買了台電腦。」
過了小半年,經理安排王景出外勤,上門收存福利彩票銷售款,不幸的事再次發生了,她經手的錢箱又一次短了款。據說事發當晚,她把自己關進一間小屋,不知是在盤查帳款,還是在想心事,總之,有人看見那個小屋的燈亮了整整一夜,她三歲多的女兒,由她丈夫抱著,在門外揪心扯肺地哭叫了小半宿,最終掛著眼淚,抽噎著跟隨父親瞞姍離去。
當然,關於這一幕,是馬力以前的同事告訴他的,他那時已經離開那裡了,短款事故發生後,他在家裡鬧起了脾氣,說自己不適合在銀行工作,也不適合跟鈔票打交道,他要離開那個地方,要辭職。
可在父親那裡,他的抱怨根本不值一提。「還輪不到你來挑三揀四,趕快給我回去,哪裡跌倒在哪裡爬起來。」
父親那裡沒有希望,他想起了廖伯伯,廖伯伯的答覆讓他倍感溫暖:「要換工作可以,但你不能急,在我替你找到新的單位之前,先回去上班。」
廖伯伯很快就來找他了,他告訴他,第三銀行正在招聘員工,叫他趕緊準備一份簡歷,過去應聘。馬力有點失望,這事他早聽說過,但他一點信心都沒有。「我學歷不高,資歷也淺,人家不會要我的。」
「去吧,我不會跟你說沒有把握的話。」
馬力一聽,立刻就去請假。不出一個星期,中選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那一刻,馬力真是心花怒放,因為廖伯伯後來又告訴他,他已經跟講好了,去了之後不坐櫃檯,直接去信貸部,只不過,他得去浦東。那有什麼關係,對他來說,哪裡都一樣,只要能離開原來的尚付離開那些知道他出了差錯對他抱著提防之心的同事。
當然,父親那裡,廖伯伯還是那個說法:「別讓他知道了,世上就他最講原則。」他還跟馬力打了個很好笑的比方,他把父親比作一塊鋼板,儘管鋼板豎在這裡,水還是會從它腳下漫出來,所以,讓他去做那塊鋼板好了,我們去做無孔不入的水。
廖伯伯打好招呼的地方,就是他現在工作的地方。
電話又響了,孫苗在報信:「回來吧,人我已經給你打發走了。」
馬力看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下班了,她是在催他回去,她要溜了。她從不遲到,因為部里每天早上都有例會,但下午就保不住了,幾乎每天都要早退半小時,留下馬力一個人看家,碰上頭少有事,就給她打打掩護。馬力實在搞不懂,早走半小時能揀到金子嗎,
孫苗一走,馬力就打開更衣櫃,取出自己的滑輪和服裝,苗個月宋,節棄一坐公交,踩著滑輪寫家,這已成了馬力的慣例。
他不喜歡公交,不喜歡四門緊閉冷氣開得很足的辦公室,不喜歡經理的臉色、同事的嘀咕,不喜歡牆上每天更換的表格,以及表格上標誌著完成任務進度的箭頭,非得是紅色的嗎,就像一柄沾著鮮血的飛鏢,在頭頂上嫂嫂飛過,即使不中鏢,也能嚇出一身冷汗。不喜歡,又逃不掉,幸虧他還有滑輪,一腳踩上去,御風而行,所有的不快都退後了,他能聽到幾乎要凝固的血液重新在體內流動的聲音。
可惜,這樣的刷大街,只能每周一次,就這一次,還要偷偷摸摸,這項源於大學時代的愛好,從一開始,就遭到父親的強列反對。」玩物喪志。」「在你是刺激,在別人就是不道德,因為你成了別人的不安全因素。」
江上的船隻無聲移動,像朵朵烏雲,緩緩移動,他看得見他將要坐的那艘渡輪,正滿載著從浦東各大公司里湧出來的人群,往古老繁華的街市駛去。他可以想像家裡的情景,姓朱的蘇州阿姨,繫著漂亮的圍裙,在廚房和餐廳之間飛來飛去,父親坐在桌邊看報,偶爾也抬頭看看廚房,他平時不請阿姨,只有周末,全家聚餐的時候,才會找來這個老熟人。她的廚藝並不是最好,但她的條件最中父親的意,手腳利索,乾淨清爽,最重要的是,年紀在五十歲以上。
母親去世後,父親一直沒有再婚,而且越來越嚴肅:不跟異性開玩笑,不跟五十歲以下的女人發展友誼,家裡需要傭人,必須嚴格限制年齡。每周來兩次的清潔工,幹活之前,首先要擦拭媽媽的遺像,整理媽媽的衣櫃,那些過時的女式服裝,春夏秋冬,長短厚薄,排列得整齊有序,年老的清潔工整理一次,眼眶就濕一次。時光流逝,這個愛崗敬業的典範,正在演變成道德楷模,他花白的頭髮,衣服上的折皺,皮鞋上的些許灰塵,嘴唇上翹起的角質,路邊小店裡匆匆咽下的早餐,都會引來女人們心疼而敬重的目光,她們在想,沒有女人的照料,他老得多快呀,生活得多粗糙呀,可他看也不看她們一眼,這個失偶的大雁啊!
他聽了一場關於養生和保健的報告,一回來就擬定健宇·卞劃。他拿出履行公務的勁頭,不折不扣履行那個計劃,肚子一天天小下去,臉上輪廓漸顯,星期天偶爾也穿穿牛仔褲。在一次金融系統運動會上,他身穿工會發的白色阿迪達斯,手握桌球拍,跟那個面孔白嫩的年輕職員爭奪冠亞軍的情景,像一個彩色的惡夢,滋滋冒煙地烙進女職工心裡,兩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妻子早已香消玉隕,本人呢,就算年紀偏大,可位高權重,薪資之外,天知道有多少夜草可吃。她們突然在運動場上憂鬱起來,一個最最鑽石的王老五竟被她們忽略了。運動會過後,他的擁護率幾乎翻了一倍。
可馬力在這樣的父親面前感到乏味極了,每次詢問都是同一個內容,同一種語調,部門業績如何,個人業績如何,經理跟他有無對話。天天如此連順序都不會錯。老天爺啊,上班是這些東西,下了班還要回答這些問題,他覺得回家比上班的壓力還要大。
有一次他終於反抗了:「拜託,我是在家裡,又不是在單位,能不能問點別的。」
父親茫然地望著他:「那你希望我問你什麼?」
他不回答,父親突然換了種語氣:「等你將來做了父親就知道了,我無非是望子成龍……」
馬力不屑地說:「我不想當父親,也不想成龍。」似乎覺得力度不夠,又接著說:「我身上有倒霉的基因,因為我媽媽是跳樓死的,所以我一上班就碰到麻煩,今後也不會有什麼好運氣。」
父親強忍著怒氣:「那麼睿呢,睿的基因跟你有很大不同嗎?他的事業可以用蒸蒸日上來形容。」
馬力無語。人人都說睿簡直是他父親的翻版,熱情,自信,年紀輕輕,卻已即將跨入第二銀行中層,馬力羨慕他的倒不是這些,而是他跟父親相處的技巧。他相信這裡面是有技巧的。無論他怎麼努力,他都無法像睿那樣,像個成熟而體面的男人似的跟父親說話,在父親眼裡,他永遠只是孩子,永遠只是個接受訓斥的角兒。
睿回家的順序大致如此:打過招呼,放下公文夾,洗手,更衣,在父親旁邊面色新鮮地落座。即使工作了一整天,他看上去仍然精神抖擻,朝氣蓬勃。某某今天問起你了。某某讓我代他向你問好。我看到你的新聞了。今天聽到關於你的路透社消息。睿的開場白明顯帶有社交性質,卻自然而然,熱情洋溢,而且深得父親喜歡。進餐之前,通常是父親為他們的交談做結束語:「你只需點到為止。」」你要記住,大家認為複雜的事情,往往很簡單,所以才有人出奇制勝。」「那個人你不必太在意,他已經不靈了。」睿跟在他身後,既像肝膽相照的朋友,又像盡職盡責的秘書。
也許自己跟他們不是一個群落。馬力常常這樣想,他越來越厭惡家裡的聚餐,幸虧它不是每天都有。
馬力在夜風中輕輕飄落在小區門口。他在這裡脫下滑輪,脫下外套,一古腦裝進背包,再理好被大風吹亂的頭髮,深吸一口氣,1漫吞吞向那扇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門洞走去。
屋裡,兩個男人的會談已經結束了,陣地轉移到餐桌邊,兩人正舉著U形高腳杯,慢條斯理地飲酒。馬力璞地坐到桌邊,很快就搞清楚了,今天晚上的酒,專為慶祝哥哥升職而喝,他剛剛榮升為第二銀行浦東支行國際業務部經理。
馬力向睿舉了舉杯,臉上淡淡的,什麼也沒說。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什麼特別的喜悅,擺在睿面前的,不就是這條路嗎,不要命地工作,跨越一切障礙,努力升職,升職,再升職。
被馬力打斷的談話又續上了。
「雖然值得慶賀,但我還是要說,沒有超出我的意料,所以,你還要努力,你的潛能還沒有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
「我知道。」睿永遠是一副自信滿滿神氣活現的樣子。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也是我的喜訊啊。」
「希望我不會拖你的後腿。」
「隨時跟我聯繫。別打辦公室。」
「我知道,打我們的熱線。」
馬力今天才知道,父親和睿居然有內部熱線電話,而他每次有事找父親,卻只能打辦公室,不過也沒什麼,他職位低,工作簡單,也沒有自己的交際圈,再說,他也實在沒什麼需要向父親請教的。
晚餐一結束,睿就起身告別。父親允許他在外面住,但每周至少在家裡吃一頓晚飯。
剛到門口,父親又把他叫住了:「明天有空嗎?跟我去見一個人吧,這種人物你應該見一見。」
睿一聽,馬上坐了下來。
父親要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經濟學家。「你也應該跟所謂的上層建築打打交道。」
睿有點不自信,擔心跟他對不上話。父親一笑:「我們不是去聽專家講課,我們是去跟專家打交道。」原來他要說服專家寫一篇文章,呼籲財政對國企斷奶不要一刀切,要區別對待,對僅有微弱盈利甚至沒有盈利能力的產業,像絲綢業手工釀造業之類的傳統產業,應該進行專項保護,不讓它在競爭中消亡,弱者被保護起來了,金融市場就變成了強者的市場,競爭才會更加有序,更出效益。睿的腦子也有卡殼的時候,他望著父親,有點轉不過彎來『「你真的轉向研究國計民生了嗎。」父親反問他:「我說的有沒有道理。」睿順著他的意思向前跨了一步。「希望那個專家會贊同你這番理論,否則,我擔心他可能不會寫這篇文章。」父親拿過公文包,把拉鏈拉開一截,睿湊過去看了一下,嘴巴張得足足可以塞進一個雞蛋。馬力也很好奇,剛要探身過去,父親飛快地拉上拉鏈,拍了拍公文包說:「我相信他會寫的。」睿咬著嘴唇,他好像在思考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