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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0:43:50 作者: 姚鄂梅

  馬力坐在第三銀行浦東支行信貸三部辦公室里,他現在是這裡的信貸員。

  他面前有兩郭電話一部早肉緯一部是外線,分別代表領導和客戶,一撰揮文件夾,像綿延的群山,擋在他面前,他正在接一個外線電話,腦袋和肩膀夾住話筒,邊聽邊記邊核對著什麼。剛剛放下電話,內線又響了,他一聽,驚跳起來,看看手錶,飛快地向外跑去。

  十二點整,單薄的馬力聾拉著肩膀,腳步鬆軟地出現在電梯口。餐廳在二樓。等電梯的間隙,他捂著嘴打了個呵欠。他上班很遠,總是來不及吃早餐。

  二十分鐘後,他結束了免費午餐,向外面走去。

  太平洋廣場是個高檔小區,那裡有套裝修一新的房子,他可以無限期使用。現階段,它的用途只是用來午睡。當初,廖伯伯跟他是這樣說的:「請你幫我個忙,房子沒人住,比有人住壞得還快,你每天過來晃晃,幫我照看一下。」

  「對你父親要保密,對外人也要保密,某人在某某地方有閒置的房產,這是個敏感的話題,你應該清楚。」

  從高中開始,廖伯伯就跟他保持著神秘的單線聯繫,他常常順便去他學校看他,帶給他吃的,帶給他書,有時還有衣服,每次都要交待他,別讓你父親知道。別告訴你父親,無一次例外,原因是父親是個嚴厲的人,不喜歡寵著孩子,也不喜歡別人寵他的孩子。

  母親一死,父親驟然運勢大開,從那時到現在,十年間,父親連升三級,從第一銀行的信貸科長跳到副行長,再從副行長跳到行長,再從支行行長跳到開發區分行行長。為了徹底告別不愉快的過去,他把家搬到了上海。

  長大些後,馬力偶爾聽到有人在說,馬行長的老婆是護花的春泥,他生氣地跟那人吵了一架。

  他絕不相信那是母親的本意,他不相信一個人的犧牲精神會達到那種地步,同樣,他也不相信,一個人對工作的熱愛會達到不惜拼掉性命的程度,她那時的確剛剛升了醬品廠副廠長,但他總覺得,母親愛的是廠長這個職位的稱呼,而非它真實的含義,也就是說,她是個有點愛慕虛榮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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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是因為貸款不得而跳樓自殺的,那時馬力還在上初二,哥哥也才只是個高二學生。她在辦公桌上留了四句話:

  「曉華無能,貸款無門,無顏面對大家,無顏苟活於世。」這行字至今還在家裡保存著。

  她可能壓根兒就沒想到,這短短的一行字,竟會成全了父親。她站在四樓窗台上的縱身一躍,不是砸在硬梆梆的水泥地土,而是砸在一條傳送帶的開關上,剎那間,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機器開動起來,父親在短時間內迅速竄紅,成為聞名全轄的先進人物。

  那天,茜品廠廠銳紅著眼睛闖進行長室,把那張紙條拍在石長淤大班桌止,絕幼一取意是想利用曉華悲壯的死,給銀行施加壓力,迫使銀行出於人道或同』!青,立即為醬品廠解困,但他沒想到,行長跟他的想法憲全不同,這不是拿我們的家屬作人質,要挾我們濫發貸款嗎,瞧我們的信貸員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呀,遭到了多大的傷害呀。他當即拿起電話,向上級行匯報了這件事。

  一個星期後,銀行內部的簡報上發表了一篇催人淚下的人物報導,兩天之內,這篇報導擺上了二級分行、一級分行、總行的相關辦公桌,緊接著又成為全轄員工必讀的內部新聞資料,一個因為忠於職守堅持原則而「逼死」妻子的信貸科長形象,在全轄變得家喻戶曉。

  上級行的宣傳報導小組下來了,沒多久,總行的宣傳報導班子也下來了,巔峰時刻接踵而至,首都十多家媒體的新聞記者,帶著長槍短炮齊聚江沙,馬三翔一改往日侃侃而談的姿態,在記者面前時而吶鈉無言,時而語不成句,眼裡始終泛著淚光。

  「這不應該成為榮譽,相反,這是我的罪過。」父親在鏡頭面前含淚接受採訪的時候,被巨大變故嚇得說不出話來的馬力,正在記者後面默默地坐著,父親單位的幾個同事時刻守護著他。他看見父親深深地低下了頭。」不管怎麼說,這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罪過,在我的孩子們面前,在我的親人面前,我成了永遠的罪人。」他聽到了父親努力吞咽淚水的聲音。

  記者們的提問並沒有因為當事人的眼淚而終止:「她向你提交貸款申請的時候,你怎麼回復她的。」

  「我一口回絕了,我說不可能,可她不死心,又提了好多次,幾乎天天都在提,我每次都拒絕了。我不該那麼果斷那麼粗暴的,我以為她能理解。」

  「你現在後悔嗎?」

  父親抬起紅腫的雙眼:「怎麼說呢?如果我後悔,那是對我的職業道德的背叛:如果我不後悔,那是對自己感情的背叛。」話沒說完,兩行眼淚再次齊齊滾落下來,記者也硬咽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個中年男人的眼淚面前無動於衷。

  很快,「馬三翔先進事跡巡迴演講團」啟動了,三個筆桿子組成的撰稿小組,經過兩個星期的精雕細琢,為馬三翔量身定做了一篇演講稿,稿子寫得太好了,馬三翔總是念到一半就哭得稀里嘩拉。撰稿人見他這樣,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有人提議要把馬力送到醫院去,因為他自從得到媽媽跳樓的消息,就不肯再說一個字了,但馬三翔執意帶著孩子去演講,他相信孩子的問題出在心理上,而非生理上,既然他沒法留在家裡照顧孩子,那就帶著孩子上路好了,他去北京,孩子也跟著去北京,他上台講演,孩子就坐在下面觀眾席中,有時也被臨時安排在後台里。

  演講次數越來越多,馬三翔對演講稿也越來越熟練,到後來,他完全可以脫開稿紙,自如地控制觀眾的情緒,只要他的聲音一硬咽,台下就會響起掌聲,同時有人拭淚。

  有一次,演講結束後,馬三翔正坐在馬力身邊喝水,一個女聽眾衝進了後台,她說她是「專門來跟他聊聊的」。很快,就連馬力也明白過來,她不是來聊天的,她是帶著質問來的,她是要來揭穿他的。

  「有這樣一句話,一般的夫妻或情侶們都說過: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包括去死。你肯定沒有對你妻子說過這種話吧?」

  馬三翔平靜地看著對方,不緊不慢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說過呢?她之所以這樣做,正好體現了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二她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你是說,她為了你,願意做任何事。」

  「是啊,難道非得是男人為女人做任何事嗎。」

  女聽眾詭秘地一笑。「好,這個我們先不說了。我還有一點不理解,你覺得你出來做這個演講,有沒有利用你妻子的嫌疑。」

  「首先,我服從領導的安排,其次,她不想為難我,她犧牲自己成全我,我不能讓她白白犧牲。」

  「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是太聰明了,你把不幸變成了機會。」

  「難道應該把它變成仇恨嗎。」

  女聽眾愣愣地看了他一陣,說:「你這個人,絕非等閒之輩。」

  當只剩下父子兩人時,馬三翔摟著馬力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人,再忍忍吧,只剩最後兩天了,完了爸爸就帶你回家。你不用怕,爸爸會時刻保護你。「

  馬力那天說了媽媽死後第一句話:「你把媽媽逼死了。」

  馬三翔想也沒想,一入巴掌編了過去。

  他沒哭,也沒說什麼,就像那一巴掌是煽在別人臉上似的。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他進了那個金融專科學校,那個學校幾乎是專門為他這種人而設的,成績不好,卻不愁就業。

  演講回來沒多久,馬三翔就跳出了他的第一步,他走進了行長辦公室,馬力只到那個地方去過一次,他把鑰匙弄丟了,進不了門。他站在門口,望著那闊大光亮的新辦公桌,感到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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