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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0:43:17 作者: 姚鄂梅

  久負盛名的世紀大酒店,外觀是一座廢墟,殘垣斷壁,破樓爛堡,怪石沖天,沒有霓虹,沒有門童,甚至根本就沒有大門,地下停車場入口在半公里之外,乍一看,生意凋零,毫無人氣,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那裡面金碧輝煌,極盡豪華,相傳這是唯一一個不要錢即可入住的酒店——它唯一的結算工具是支票。

  正是隆冬,外面雪花飄飛,足足可以容納兩百人的國華廳里,卻春意盎然,冷餐會剛剛開始,人人都在克制著食慾,以酒杯或食物為道具,向自己的目標對象謹慎靠近。

  大片大片的深色西裝之間,輕盈地遊動著一些明亮而苗條的身影。

  二十分鐘前,馬三翔代表第一銀行與大白盆董事長在這裡簽了一千五百萬的項目貸款。這已經是馬三翔發掘出大白盆以來簽出去的第五筆了,下筆的時候,馬三翔飛快地默算了一下,過去三年來,他已源源不斷為大白鱉送去了七千多萬。他斜晚了一下旁邊這個名牌裹身、笑出一口馬牙的董事長,曾幾何時,他還是個農民,農閒時節拿出鐵針和麻索進城,坐在街邊替人釘鞋掌,釘著釘著,改革春風吹來,他來不及回家,徑直去村里邀了兩個同行,在一間牛棚里辦起了「三無」鞋廠,做出來的鞋拿到地攤上請人代銷。誰能想得到,一個工廠,一個縱橫四五個領域的企業,竟在這三個人手上慢慢豎起來了,它的產品已經從鞋子擴大到服裝、機電、藥品,據說最近正在琢磨電腦的事,就在上個月,還有一個以傲慢著稱的電影明星來這裡給他們做代言,而在辦公大樓里,幾乎每一面比較重要的牆上,都掛著中央某某領導往臨視察的照片。馬三翔經常拿這個頭髮不多、牙齒很長的小老頭說事,對於奮鬥、創業之類的話題,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有說服力了。

  當初,向大白盆簽出第一筆貸款的時候,大白盆還不叫大白鱉,叫萬里健鞋業有限公司,很多人預言馬三翔會在這個客戶身上栽跟頭,說這種私營企業,既沒前途也沒素質,蹦達不了幾天,何必找死。那時馬三翔剛剛從所主任提成信貸科副科長,雖然信心滿懷,但架不住眾口一詞,只好連夜向他的戰友兼軍師廖明遠求教。

  戰友的說法是對外的口徑,真實的情形是,馬三翔是廖明遠的救命恩人,但他們約好永不外泄。廖明遠說得好:「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麼?身邊有人結成死黨,這個死黨里卻沒有自己。」所以他們決定,永不公開他們是生死之交的秘密。

  那是在一次抗洪搶險戰鬥中,新兵馬三翔和戰友們日夜駐守在江堤上,有天傍晚,來了一輛採訪車,車上跳下一個文職模樣的軍官,一下車就忙著採訪、拍照,馬三翔抬手擦汗的瞬間,看到那輛車動了一下,以為它要開走了,可緊接著,汽車跳了起來,一股渾黃噴涌而出,汽車隨之彈射過來,眼看就要砸中兩個正在談話的人,馬三翔大喊一聲,飛撲過去,但還是遲了,他剛剛來得及把其中一個拉開,另一個就被滾下來的汽車撞飛,接著又死死壓進稀泥潭裡,不等他叫出聲來,接踵而至的渾黃的江水就把他淹沒了。馬三翔後來才知道,他救的正是他的老鄉、部隊文書廖明遠,倒地的瞬聞汽車划過他的小腿,月賓骨骨折。廖明遠立即被送往醫院,從此他們再沒見面,廖明遠說他後來給救命恩人寫過一封信,但馬三翔說他並未收到,抗洪搶險結束沒多久,他就離開了部隊,他是義務兵,三年時間一到,就打起背包還了鄉。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馬三翔本不是樂天安命的人,老老實實種地不是他的性格,他先是在村里弄了個拖拉機開著,開了兩年,又開上了大卡車,再後來,他領著村里人修公路,修到一半,跑到縣裡要資金時,意外地碰上了廖明遠,他這才知道,廖明遠已經轉業了,現在是縣財政局副局長。廖明遠潮著兩眼說:「老天爺在提醒我,該報答我的救命恩人了。」

  這次相遇,頃刻間改變了馬三翔的命運。廖明遠一個電話將他安置進了醬品廠,接下來,他們像球場上兩個配合默契的隊員,那些紛沓而至的機會,無一漏失,統統納入馬三翔的囊中。他轉成了非農戶口,正式招了工,分了房,又帶薪讀了兩年財口裡的中專,畢業回廠不到一年,就提成了副廠長,又過了一年,廠長調走了,馬三翔水到渠成當上了醬品廠廠長。就任那天,馬三翔恍恍惚惚,這些年的大步流星,果然都是真的嗎?這節節高升的軌跡,果然都是一個叫馬三翔的人劃出來的嗎,

  大哥這個稱呼,早就叫得順溜無比,除此以外,還有不容置疑的軍師地位,無論大事小事,公事私事,首先要去請教大哥,不是他能力不強,也不是他魄力不夠,在他看來,請教就是尊重,就是表達敬意。他有種直覺,他和大哥之間的關係要轉型了,恩人那一頁早就翻過去了,貴人這一頁也不宜過長,只有師生關係可經千錘百鍊。

  與大白盆最初的合作,大哥這個老財政的意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他說:「你要記住,銀行與政治是一對雙胞胎,老大感冒了,老二馬上就要吃藥。你沒看最近的新聞嗎,『鄉鎮企業龍抬頭』,這說明現在正是大白盆的好時期,兩年內完全可以藉助政策優勢拉升起來,至於以後,那就要看著辦了,熱過之後,必然是冷,不然就得爆炸。」

  馬三翔聽了大哥的話,果然,他的信貸業績跟大白盆同時崛起,在行里,他成了風雲人物,電話最多,應酬最多,往領導辦公室跑的次數也最多,在縣城,他和大白鱉的董事長就像一對連體兄弟,一起出席財經工作會議、工業會議,在客戶那裡,不消說,他是大白鰲辦公樓和其他商務場合的重要貴賓,也成了大白盆同類人士翹首以待的接觸對象。

  那個身著寶藍色窄身套裙,向這邊緩緩靠近的女人就是這樣的對象之一,她叫銀娣,以大膽和獨立著稱,據說她敢當著丈夫的面跟男人調情,原來在一家工廠工作,後來自己出來干起了食品加工,好像是家裡有某種傳統工藝,承傳下來,竟慢慢做大了,還引進了一條快餐食品線,這兩年勢頭很不錯。她端著酒杯,快要接近馬三翔時,滿面笑容地緊走幾步。

  「馬行長!」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這樣叫,被我們行長聽見,我還活不活啦?」馬三翔跟她也不是第一次接觸了,兩人說話都比較隨便。

  「你遲早會成為馬行長的,我敢打賭,不出一年。」

  「賭注是什麼?」

  「要賭就賭大的。」她瞄了瞄周圍,低聲說:「我輸了,我是你的,你輸了,你是我的,怎麼樣。」

  馬三翔微微一笑,「你輸定了。」馬上就反應過來:「狡猾!不管輸贏,結果不都一樣嗎?」

  她咯咯咯地笑得彎下腰去,手裡的酒杯都快要拿不住了。

  馬三翔頓時不自在起來,他注意到,有些人在朝這邊看。他敷衍了兩句,趕緊往旁邊閃。

  他找了個僻靜點的位置坐下來。銀娣這個女人,她的話也並非完全不靠譜,誰都知道她的交往寬廣得很,沒準她在哪裡聽說過什麼。他的心病被她勾起來了,提拔的事他當然知道,但他更清楚的是,越是進入實質階段,競爭越是激烈,所以萬事皆要小心,事到臨頭卻功虧一等的例子太多了。

  銀娣跟了過來,馬三翔警惕地看看四周。一直以來,他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搭上哪一幫哪一派,更不想跟女人有什麼傳聞,不值。

  銀娣似乎看穿了馬三翔的心思,站在三步開外,笑眯眯地遞給他一個文件夾。「馬總,你不要躲我啦,你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今天你一定要收下它,你不支持我,我也會去找別的銀行,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想跟你合作,也許我希望我能跟大白鰲一樣,都說馬行長是一員福將,誰靠近你誰就得福。」

  他側了下身子,儘量表現得無動於衷:「交給我又怎麼樣?我那裡貸款申請堆成山。」

  「信不信?只要你接下它,我就有辦法叫你看,只要你看了,我就有辦法讓你行動起來……」

  「大白盆」走了過來,老遠就沖馬三翔喊:「我到處找你。」

  馬三翔起身的時候,銀娣飛快地將文件夾塞到他手裡,低聲說:「小心,裡面夾了一張紙條。」馬三翔心裡罵道:死女人,差點讓我出洋相。他將文件夾換了個口朝上的方向,牢牢夾好,微笑著向「大白盆」迎過去。

  這天,大哥也在冷餐會中,他那寬闊得引人注目的額頭常常使他從人群中跳出來,直逼馬三翔的眼睛。在這種場合,他們並不會刻意去打招呼,不經意間,目光碰到一起,也只是禮貌地領首致意,絕不流露出過度的親密。

  冷餐會結束,馬三翔在車上迫不及待地打開文件夾,尋找銀娣說的那張紙條。

  找到了,什麼也沒寫,只有一個圓鼓鼓的口紅印子,唇上的紋理一清二楚,馬三翔想像她吻在紙上的樣子,禁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可惜他不喜歡女廠長女經理之類的人物,他老婆曉華就是個女廠長。他也不喜歡跟女人談貸款,相比男人,他覺得女人在談這些事時,總有點胡攪蠻纏的味道,還有點想從他這裡撈點便宜的感覺。見多了貌似精明強幹的女人,他寧可去跟那些什麼也不懂的傻乎乎的女人打交道,可惜,他不大容易見到這樣的女人,傻乎乎的女人也沒有機會見到信貸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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